清脆的女声从走廊另一端缓缓近,杜绍怀转头看去,原来是陆松筠正拎了瓶药酒,朝这个方向走来。
「陆大夫,可以请问一下,他们到底是……?」好不容易有人可以问,杜绍怀不禁急急探询,连平常绝少在旁人面前泄露心事的脸庞,此刻亦明显写满了焦急。
陆松筠很稀奇似的瞧了他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纤手微扬,指往外头离战圈稍远的方向:「喏,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两个人?」
顺着陆松筠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两人挂着无奈的笑容伫立观战,而且似乎也不是刚到,怎地方才完全没察觉?再稍微细看,较矮的那人面容极其秀美,但一身中性气息……莫非是女扮男装?
「嗯,他们是谁?」
「大哥应该跟你提过他们兄弟共五人吧?那边比较矮的那个,就是老么,风宁琰。」
「嗯……呃?他是男的?」
杜绍怀闻言不无诧异,但正当陆松筠想开口说明时,风宁琛和风宁瑀却忽然窜了上来、分站杜绍怀两边!
「绍怀,抱歉借用一下,等大哥乖乖束手就擒,回头我们给你赔罪。」风宁琛小声跟杜绍怀道了歉,在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前,风宁瑀已经在朝底下放话了:「大哥!赶快弃械投降吧!我们手中有人质喔!」
还在乱斗中的三人听见风宁瑀的大喊,不约而同的停手往上看,但当风宁瑄发现他们一左一右包夹的是杜绍怀时,声音不禁冷了下来:「风宁琛、风宁瑀!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绍怀伤还没好,可以这样随便让你们乱动?给我过来!」
「哇!不得了,大哥好象真的生气了……」看来这次是抓错了对象……不,应该说是抓对了,只是大哥的反应超过预期。风宁瑀吐吐舌头,和风宁琛一起向杜绍怀再道过一次歉后,便乖乖走下廊阶,等着挨骂。
然而风宁瑄没说什么,倒是他们的爹先发难:「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好玩、没大没小不知轻重,自家人闹归闹,怎么可以牵连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以后的话杜绍怀没再听到了,虽然知道风伯父无意针对他,但他毕竟是「外人」不是?要不是他站在这里被发现、被拿来玩笑却弄僵了气氛,想必他们一票父子兄弟还是正玩得开心吧?
到底不是属于他的地方啊……只是,又有哪个地方是属于他的呢?早在那时候……
「你还好吧?」清柔的陌生语调在身旁轻轻扬起,他略一侧身,一张绝美的容颜便进入视线。
见杜绍怀没有答腔,风宁琰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杜绍怀的心思,他徐徐道:「你别想太多了,我家的人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子,我也不是要帮我爹解释什么,只不过希望你知道,基本上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他们向来不在『外人』面前打架的,会在你的房前闹起来,我还吓了一跳呢!这样你能理解吗?至于刚刚老爹会说话,是因为难得找到机会修理二哥三哥,他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再说,要不是你负伤未愈,这会儿怕不连你也一起拖下水哩!不然你看。」
果不其然,才一眨眼工夫,花园里头又是乱斗一气,隐约还可以听到风宁瑀叫嚣的声音:「爹!你说得倒好听!是谁没大没小啊!也不想想你一把老骨头了还在这里跟我们抢琰弟!」
被戳穿心事的风安泓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当即回嘴过去:「哼!兔崽子也敢说大话!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你们哪来的琰弟可以抢啊?还有--想跟你们老爹我过招,多练几年再来罢!」语毕,乒乒乓乓声不绝于耳,连本来在一旁想劝架的欧阳凌熙都被卷人混战之中。
「哼,姓欧阳的,你来得正好,我要跟你好好算算你拐走琰弟的旧帐啦!」风宁琬一阵大吼太叫,看来他对欧阳凌熙的怨恨即使过了一年还是没减少半分。
「哎呀!连凌熙都遭殃,这下可不好。」依旧是一派恬然的笑意,风宁琰移步迎向趁乱溜出来的风宁瑄。
「大哥,他就还给你了,我得去帮凌熙一把。」
「还好意思说!都你惹的乱子,当然你得收拾。」风宁瑄笑道,满是宠溺的。
风宁琰没再回话,朝杜绍怀微微点头示意后,便迳救欧阳凌熙去也。
「走吧,别看了,他们是太久没活动筋骨,趁今天舒展一下,没啥好瞧的。」
风宁瑄不着痕迹地轻轻握住杜绍怀的臂膀。
休养月余至今,他的复原状况算是十分良好,除了行动上仍有点迟缓外,其它已无大碍,因此风宁瑄便带着他,缓缓行至另处院落。
其实不是没有发现他的低落,在老爹没大脑的冒出那句「不相干的人」时,风宁瑄便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了,只是碍于当时僵凝的气氛,他不想让绍怀真以为是自己害大家不愉快,因此根本不敢贸然上前安抚他,反而还得转大家的注意力……不得已,只有暗中拜托风宁琰,也唯有最心细的琰弟,才能了解大哥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吧?
但风宁琰的说服力到底有多少呢?偷觑着杜绍怀冰雕般的侧脸,以往会在他面前流露的些许童心稚气不复再见,默然、也漠然的神色让风宁瑄为之一凛,难道,这便是江湖人称「寒梅公子」时的他吗?刚从陆松筠口中得知杜绍怀在江湖上的名号时,他还不太相信,有时有点傻气的他,尽管在人情方面是疏淡了些,但离「寒梅」两字所代表的孤高冷傲,总还有段距离……可是陆松筠还说,因为多数人只知「寒梅公子」而不知「杜绍怀」,因此调查起来着实耗去她不少工夫。
现在他相信了,因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息,不是他所认识的杜绍怀!
不过,在他完全把心关上之前,他还是有机会把他拉回来吧?
「你很介意刚刚我爹说的话?」携他一同在石椅上坐下,风宁瑄总算率先打破了窒人的沉默。
「没有……」
「骗人!还敢说没有!」风宁瑄实在见不得他死绷着一张脸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就去捏他:「看看你,脸硬得跟什么似的,再不帮你按摩松弛一下,以后僵得笑不出来可别怪我不关心你!」
「不劳你的关心!反正我也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躲不过风宁瑄的毛手毛脚,杜绍怀又急又气地低吼。
「哇!还说没介意,你看你不是在闹别扭?」风宁瑄停了手,一张俊脸却夸张地扭曲,摆明了要让杜绍怀知道他有多讶异。
这下杜绍怀真的是哭笑不得了,在这个人面前,再怎样都冷硬不起来啊……
「喂,不要又不理我嘛!」等不到杜绍怀的回应,风宁瑄紧张兮兮地巴到他身边。
「你要我怎样理你?」有时候他实在怀疑风宁瑄到底是真的大他一岁还是小他好几岁,死皮赖脸的本事也堪称一绝!
「跟我说话就行啦!不生气了?」
「我哪有立场生气?」
「那不闹别扭了?」
「你这个人很烦耶。」
「啊,你脸红了!很好很好,总算恢复正常,那我也可以放心了……」风宁瑄笑着戳戳他的脸,那笑里还真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别闹了!」杜绍怀有点不自在的推开他的手,直想找个可以岔开话题的方法:「你倒是说明一下,你们到底是在打个什么劲儿?」
「呃,因为琰弟回来了呀!」
「什么啊!宁琰回来和你们打架有什么关系?」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嘛!
「有绝对的关系。你不觉得琰弟相当可爱吗?」
「可爱?」杜绍怀微微蹙眉:「我只觉得他相当漂亮,陆大夫指给我看时,我还差点以为他是女的……不过刚刚他同我说话时,那种感觉又没有了,没有我想象中的闺阁气息。」
瑄琛瑀琬琰,这是风家五兄弟的名字。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含义,不过就是都带了个玉字旁,多少有点女儿气,但相处久了就知道,名字是父母取的,和本人个性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牵连。而且风宁瑄也说,他们的名字根本就是因为风安泓太懒,想说做玉器买卖嘛,家里的铺子又叫宁玉坊,所以不但兄弟全是宁字辈,连最后一个宇也都是翻字典、挑了玉字旁的就算数。
一开始杜绍怀还会被他们的名字摘胡涂,过了好几天才分辨清楚,也才晓得五兄弟中最小的宁琰并不在家。
「呵呵呵,不少人初见琰弟时都会以为他是女的,可是看在我们几个哥哥眼里嘛,他可是可爱得没话说!所以啦,从小大家就宠他,为了争他和哪个哥哥最好,还一天到晚打架!这几个月来是因为他不在,所以平静些,结果今天他一回来就找我,其它人当然吃醋啦。」
「然后你们就这样乱打一气?」杜绍怀有点呆了,这家人怎么那么奇怪!
「家常便饭呀!还可以顺便活动一下、对拆个招,要不然武功可能早忘光了!」
好吧,反正怎么说都是他有理。
「那之前宁琰为什么不在?」过去风宁瑄是有跟他略提过么弟出门在外的事,只是当时觉得没必要特意深究,今天既然风宁琰回家了,问问应该无妨。
「喔,因为他跟着欧阳凌熙四处做古董生意去啦。凌熙就是刚刚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个人,他是我老爹拜把兄弟的儿子,年纪和琬弟是一样的。我知道你还会问他和琰弟是什么关系,嗯……」像是在考虑什么,风宁瑄稍稍顿了一下。「我说了你可别太吃惊喔!」看杜绍怀乖乖的点头后,风宁瑄才又道:「讲明白一点,他们大概是像夫妻一样罢。」
「啊?夫妻!?可是他们两个……」
「都是男的没错啦,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嘛,以后有空再告诉你他们的事。」现在呢,是他要好好经营他们两个之间的事。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从醒来就一直没吃东西吧?折腾这么久也该饿了,我陪你回去梳洗一下,再一起去用午膳,好不好?」
没等杜绍怀从错愕中回神,风宁瑄已经半拖着他回头走上来时路,快到房门口时,迎面而来却又恰是风宁琰和欧阳凌熙。
「大哥,没事了吗?」仍是清清柔柔的调子,但风宁瑄怎会听不出其中的促狭之意?
「当然没事!怎么,你们也休兵啦?」
果然,刚刚还是一团混乱的院子现已愀然无声,只有两三仆役在为激战后牺牲的树枝草叶做番收拾整理。
「嗯,被娘骂了。」风宁琰笑着,才刚回家就有这么大阵仗迎接,如果没加上娘那软软的、骂起人来却让风家老小闻之色变的特殊声调,那可还真不像回家呢!
在两兄弟对话间,始终默然静立的杜绍怀却不得不注意到,风宁琰和欧阳凌熙的手一直都是牵在一块儿的……再想起方才风宁瑄同他说过的话,他不禁微微感到困窘。
然而当他想转移目光时,一抬头,竟发现欧阳凌熙也正瞧着他的举措,接着,是一抹坦然的笑容……
那种坦然,仿佛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只是他还不懂。
第三章
大约十五年前,武林上有一件无头公案。
其实说无头,也不过是多数人的推搪之词罢了。
杜家庄遭有心人士一夜屠灭,用的手法又极其残忍狠毒,任谁看了也知道背后主使者是势力遍布黑白两道的「四玉门」。
而所谓的卫道人士、所谓的名门正派,说穿了也只有在有利可图时才会强出头--这么说或者有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可事实摆在眼前,杜家庄人已死绝,凶手四玉门又是黑白未明的强大势力,即便有人真看不惯,但若说要替杜家庄「讨回公道」?合计合计利益得失吧,这等做好了没人会感谢、做坏了搞不好倒贴上自己身家性命的浑事,谁肯干?
于是那一阵子,武林中宪寒宁翠的耳语频传,也就仅止于此了,在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漠视下,杜家庄血案就被尘封在众人的记忆角落里,永远成为遗迹。
至于要问他们被屠灭的理由?若是去向称得上武林耆老的长辈们探询此事,他们大概会拈着花白的胡子,趁着沉吟的那半晌,在装满武林各项大小事纪的脑袋中翻箱倒柜一番,然后抬起精光内敛的双眸,以虽然沉稳、但并不是很肯定的语气开始讲古:「这是件悬案哪……也好久没人提起了,小娃儿怎么会对这事有兴趣呢?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
「那杜家庄在武林中的名气算是不错,而且他们的庄主为人厚道,没听说过和谁结怨,那些宵小之辈,就算想劫财也不会把脑筋动到杜家庄上头。这样算起来,杜家庄唯一能让人觊觎的东西听说就是他们收藏的一本傲梅剑谱。那剑谱啊,有名是有名,不过除了创始人在很久很久前曾名动一时外,后来的传人不晓得是没练通透还是怎的,既然没闯出啥名堂,大家对剑谱的兴趣自然不高……后来杜家庄被灭、剑谱失踪,咱们自然只能疑心到那上头去。只是四玉门也够狠哪,为了一本剑谱杀死那么多人,真是造孽……」
「嗯?你问四玉门有人练成傲梅剑法吗?老实说没听说过,只是,谁晓得真正的傲梅剑法生得什么样?」
「什么?杜家庄有没有人还活着?这我得想想……哎,算你问对人了,这件事极少人知道,大家都以为杜家庄被灭门,不过其实是有人死里逃生,好象是他们的长子吧?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杜绍怀吧?他那时不知什么原因不在家,就此逃过死劫,只不过后来的下落还是没人知晓,生死不明啊……」
仗着母亲在江湖上的人脉之广,陆松筠一得空便缠着母亲的好友们问东问西,一来是为了风宁瑄的拜托,再来则是她自己也好奇:难得碰上记忆力特别好的长辈,杜绍怀--这个目前仍暂住风家的谜般人物,其本是一片空白的背景,就在陆松筠不遗余力的挖掘下,渐渐有了鲜明的轮廓。
果然是曾遭遇惨事的坎坷人生,这是他的「过去」,而关于「现在」呢?
既有「公子」之称,那么向她从前游戏江湖时的姐妹淘打听,就绝对没错。
「咦--松筠你不是乖乖当大夫、不问江湖事很久了吗?怎么会来打听寒梅公子的事?而且……风宁琛不会吃醋啊?」颜杏雨一脸不能置信、娇软的声音中也带满问号。
「哎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劳禄命!这回是我们那风家大哥拜托我问的!」
「喔……我就说,松筠怎么会对除了风宁琛以外的人有兴趣嘛!」颜杏雨笑道,单纯的性子让她没再多想,和盘托出陆松筠想知道的讯息。
「那寒梅公子很神秘喔,四年前他在一个晚上挑了乌山寨,而且没杀半个人,全部都是打到重伤、武功全废,让他们不能再到处危害老百姓,从那天起他真的算是一夕成名。不过因为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又总是冷冷冰冰的不搭理人,所以大家就以他手中的那柄白梅剑给他起了『寒梅公子』这样的外号。当然你也知道,江湖上那几个什么什么公子的,不是特别俊美潇洒就是特别风流倜傥,所以身边蜜蜂蝴蝶一大堆……」
「哦?那寒梅公子也是吗?」听到这种带了点绋色的话题,陆松筠的兴味又是大增。
「嗯……是,也不是。我看过他几次,人是相当潇洒没错,那整群整群的蝴蝶蜜蜂会想巴着他四处转也没错,可是他又不理人,那还不是白搭?」
「怎么?说得这么遗憾的样子,难不成你也对他有意思?」
「少乱讲!」颜杏雨略带薄叹,原就娇俏的面容一旦染红便更加可人,连同是美女的陆松筠都不禁看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了,还在这里乱嚼舌根,哼,以后有问题别来问我!」
「好啦好啦,对不起嘛!我开个小玩笑而已呀……」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说着这种天话的颜杏雨其实还比高挑的陆松筠要矮上一个头。但她一边咕哝着,一边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