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镜子前,细细地端详着自己。披肩的黑色长发,窄小而透着稚气的脸颊,细长的眉眼,如黑玉般的湛亮眼眸。近来我长高了
不少,已经不再是个小屁孩儿了,自然而然也就开始注重自己的装束。虽然很多人说那微微上勾的眼角透着股邪气,但我却觉得很
好看。所以很刻意地在眉尾画了一朵我最爱的鲜红色曼珠沙华,挑眉的时候,那细细的花瓣仿佛会舞动一般随之上扬,很是美丽。
我满意地点头。既然要邪,就要邪到底。
半敞开的衣襟边上绣着淡蓝色的喉轮图腾,如同千瓣蓝色莲花般绽放着。雪白的丝织袍子,袖口特意镶了一层薄薄的纱丽,随风皱
起如蝶翼般的褶皱,隐约着内里所绣的小巧精致鲜红色曼陀罗花纹。
我转了个身子,仔细检查着是否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平日里我还是喜欢穿黑色。因为我特别喜欢看着自己细白的手指遮盖在黑色的衣袍之下,还喜欢在衣摆上绣上一朵鲜红的曼珠沙华
。我喜欢曼珠沙华,只因为那妖艳的丝毫不做作的鲜红色泽,令人愉悦。
今天是例外。近乎纯白的衣着,是为了今日的殿内议会而不得不穿的。但并不代表不能有所改变。
我微微勾起嘴角,撩开额前的发丝,轻轻一笑。
很好。非常之好。近乎完美。
今天,我终于年满十三岁,可以去殿里参加议事。也就意味着,我从今日起可以陪同悉达多一起学习政务。虽说我对民生大事没什
么兴趣,但对悉达多可是非常有兴趣的。
“阿奢迈,你说,我这样穿,悉达多殿下会觉得如何?”
阿奢迈没有作答。我淡淡一笑,其实并不需要他给我答案,也没有兴趣去责难他。
因为,我今天心情很好。
半眯着眼,透过镂空的乳白色窗户看着窗外那明媚宜人的天色,微微出神。
……六年……
这六年来,我耐下性子研究梵学,逼迫阿奢迈教授予我一些外国的文字和语言,可谓是勤奋有嘉,是所有王族兄弟姐妹中,除了悉
达多之外最出色的王子。爹爹为此很是高兴,大伯自然也跟着一起高兴,一个个都夸我少年才俊。但我心里想的,其实也就是能够
多找些机会接近悉达多。无奈他总是很忙,即使我样样都做到最好,偶尔能和他见个面说上两句话,他也只是微笑着简单夸赞两句
。
但这次可不一样,以后每次殿内议事,我都可以去参加,自然也就能经常看到他。
“阿奢迈,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呢。”我愉快地迈着步子,走出屋外,抬眼看着那湛蓝天边随风起伏的雪白云丝,脑海里浮现出悉
达多温和的笑脸来。
抿嘴一笑。
悉达多,我长大了噢。
******
妙德城,王宫。
下了马车,看着那金色的宫殿,在阳光下金晃晃的一片,十分刺眼。我从来都不喜欢这里。这种金灿灿的色泽令人厌烦。
不过今天,我要开始学着喜欢这里。因为悉达多一直住在这里,日后我也会经常出入此地。若是心下厌恶,岂非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
直奔议事的厅堂,绕过长廊,我的脚步轻快,心情愉悦。穿过一个廊道,右转入花园,方转身,一个人急匆匆地和我撞了个满怀,
继而“砰”地一声轻响,那个人向后摔倒在地,手里捧着的器皿应声摔碎,不知名的液体溅了我一身。
我不悦地垂眼看去,是个黑脸奴隶。这个犯了错的家伙正一脸惊慌失色地看着我,连忙爬起身子垂着眼跪倒在地。
我看了看我的袍子,胸前的淡蓝色图腾染了一层暗黄色的油腻。真恶心。
我心下有些恼,一步步地逼近那个黑脸奴隶的身前,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震怒,颤抖着向后跪退着。
“你,知道眼睛是用来做什么的么?”我冰冷地看着他。
他害怕地不敢吱声,磕磕巴巴地颤声答道:“回、回殿下,我、我知错了。”
我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又向前逼近了几步,垂眼看着他那肮脏的黑色肌肤,不满道:“我问你话,你却答非所问,不知是哪个好主
子调教的好奴才呢?”
“回、回殿下,我、我是耶输陀罗公主、公主殿下宫里的侍人。”他颤抖着垂着脑袋,双臂不停地抖动着。
耶输陀罗?那个呆呆的小表妹啊……呵。那就无需顾忌了。
我猛地抬起腿,一脚狠踹在他的胸口。他向后摔了几个跟头,却没掉进水里。我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阿奢迈似乎有点看不下去
了,在我身后小声提醒道:“提婆达多殿下,议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淡淡道:“不急。让我先替我的小表妹好好教训完她的小奴才,再走也不迟。”
阿奢迈乖乖地闭了嘴。我看着那个黑脸奴隶,他正用惧怕的眼神看着我,连忙爬起身子,又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头来,哀求道:“
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您饶了我吧!”
我冷着脸道:“方才我问你,眼睛是用来做什么的?你既然不回答,自然是不知。既然不知眼睛是做什么的,那还要留着它做甚?
”
那个黑脸奴隶闻言,面色立时吓得苍白,连磕头都忘了继续。
我继续用冷淡的口吻训斥道:“我问你话,你答非所问,看来你连耳朵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既然如此,你的眼睛和耳朵都不
用留着了,不是么?”
黑脸奴隶浑身猛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煞白,他连连磕头,掷地有声,哭着求饶道:“殿下!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一定事事当心,小
心侍奉主子!殿下!饶了我吧!!”
我皱了皱眉。最讨厌见人哭了,尤其是男人。十分鄙夷地瞥了眼那个黑脸奴隶的脸,丑陋平常的脸。不屑地轻轻一笑,冷冷开口道
:“饶了你?呵。既然你的眼睛和耳朵都不用留着了,那留着你还有什么用呢?”
我刻意加重了威胁的语气,挑眉傲慢而冰冷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跪在眼前的人。最讨厌这种只会求饶的下贱奴才了。像狗一样,愚
蠢,而可笑。
未料,他却突然不哭了,腾地抬起脸,一脸的愤恨羞愤,咬着牙,猛然向我扑了过来,怒吼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能耐?只会仗着
王族的身份欺压我们!!可恶的人!!!”
我不悦地皱眉。原本只是想吓他一吓,发发脾气换身衣服走人。没想到居然还有那么不知好歹的奴才?
切,真是个狗急跳墙之辈。
侧身避开他乱无章法的攻击,猛地飞起一脚,“扑通”一声,他被我一脚踹入了水里。
他在水里乱扑腾,看样子是不会水。我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吩咐道:“谁敢救他上来,就是和我过不去。听明白了么?”我这话是
说给阿奢迈听的,不过料他也不敢忤逆我的意思。
方要转身离开,抬眼却看见悉达多站在不远处,一脸冰冷的走了过来。
我微微抬眉,笑着上前迎他。
“哥!”
抬手,想要抱下他,让他看看以前那个小个子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没想到,他却冷冷地和我擦肩而过。我心口一滞,不解地
转眼看去,悉达多毫不犹疑地纵身跳入池中,游向那个快要下沉的黑脸奴隶,将他拖到岸边,救了上来。
我的脸色立时暗沉了下来。他这是什么意思?故意做给我看么?
悉达多身后的侍人见状,立马冲上前,想要接过悉达多扶着的那个贱奴,悉达多却将那该死的贱奴横抱在怀里,缓步走向我,冷着
声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快去宣医师。”身后的侍从得命退下。我迎着悉达多冰冷的目光,有些气愤地控诉道:“这个贱奴方才要
攻击我,哥你居然还亲自去救他?!”
“闭嘴!”悉达多的脸色清冷。湿透了的雪白丝织袍子紧紧贴敷在他的身上,湿长的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眸子里迸发着噬人的怒
意。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样子,整个人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提婆,人命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珍贵。”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严厉而肃穆,语气却温和而煽情。那个黑脸奴隶在他怀里颤动
了下身子,干呕了起来。悉达多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那细白的手居然去抚拍那该死的下贱黑奴的背脊?!!
我愤愤地咬了咬牙,冷着脸道:“贱奴就是贱奴。妄图袭击王族,死不足惜!”
悉达多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人无贵贱之分。他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
“可是!”
“不必说了。”悉达多向前走了两步,随即又回头望了我一眼,道:“频婆娑罗王方才来寻父王,说有要事相商,所以今日的议事
延期,你回去吧。”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悉达多远去的背影,我十分愤怒,狠狠地捏了捏掌心。
他什么意思?
那个贱奴想杀我,我不过教训下他也有错么?我那么高兴地跑来见他,居然是这种结果么?
悉达多!!
******
回去的路上,我心情郁愤地想杀人。阿奢迈坐在车上不说话。
“阿奢迈,你也觉得是我错了,是么?”
阿奢迈垂下眼,没有作答。我冷哼了一声,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熙攘的街道,繁荣的王城。偶见几个黑色皮肤的奴隶跪在路边乞讨。
冷冷地眯起眼。这种低劣的贱奴,悉达多居然会为了这种低劣的贱奴来教训我?!!
心情不好。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方要丢下帘子,却被路边人群中的一个小女孩儿给吸引住了。
那群人都低垂着双眼,默默地走着。唯独她,仰着脸,一脸媚笑地东张西望。虽然,这笑里透着股淡淡的不安和恐惧,还有些许无
奈,看起来十分做作。
不过,她最吸引我的,却是那双眼睛。细长的狐狸眼,微微上扬的眼尾,很邪气。也很妖媚。
“阿奢迈,他们是什么人?”我指着那一群人淡淡地问着。
阿奢迈随意地看了过去,答道:“回殿下,是要送往坦陀罗的妓女。”
送往坦陀罗的妓女阿……呵。
“阿奢迈,让车夫调转车头。”我放下帘子,懒懒地靠在车内,吩咐道:“我要去坦陀罗看看。”
第四章
坦陀罗。
坐落于王城边缘地带的一处高耸入云霄的黑色塔楼建筑。尖利的塔顶如笋尖般戳穿过细而卷的白云,与周边的白色格格不入。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与键陀罗不同,虽然也是圆形的塔楼,但键陀罗的塔楼却像一块圆润的鹅卵石,而坦陀罗给人的感觉却更
像一把利刃。
下了马车,我抬眼看了看那黑色的尖顶塔楼,走上那同样是黑色的蜿蜒阶梯,大门前站着的僧人看见我,起先愣了片刻,随即便满
脸堆笑,很是恭敬地走上前来,弓着身子赶忙引着我进入了塔楼内。
“不知提婆达多王子殿下到来,未做准备,还望殿下海涵。”萨位哈匆匆走出,捏着玉白的佛珠,垂首扶胸向我行礼。我抬了抬手
,示意他不必多礼,扫过塔楼内壁雕刻着的男女合欢图,随口道:“今日来,原也是随性,不必拘礼。”
萨位哈连连点头,却不敢抬眼看我。我笑了笑,看着他很是礼貌地问道:“萨位哈师傅,我一直不明白二分性和梵我的关系,总觉
得很是迷茫。而看过的书本中,也未能有详尽的解释,实在是……参不透啊。”
萨位哈闻言,沉默了片刻,抬眼见我微笑着看他,才有些紧张地笑着答道:“梵我即是一体,二分是凡夫俗子所能看见的事物,但
没有二分,也看不见梵我的所在。”
我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最讨厌听这些有的没的了。萨位哈见我皱眉,赶忙垂了眼,额头冒出细汗来。我微微一笑,道:“我和王
父不一样,你不必怕我,继续说吧。”
萨位哈听我那么说,才敢继续开口说坦陀罗的教义。其实,我对它们的教义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唯一感兴趣的只是他们修行的特殊
形式。
我一步步走上塔楼,萨位哈恭敬地站在我身侧,阿奢迈神色平静地随着我一同听着他的话。
“破除二分和二元,将肉与灵融合,寻找生命的本真,这就是梵我。”萨位哈说得很认真,走到了塔楼的第三层,我便听见了其间
传来的淫靡之声。
心下轻轻一笑。什么破除二元之分,来这里修行的皇族,多是追求肉欲的刺激罢了。而所谓的坦陀罗,在我眼里无外乎两个字——
游戏。
以随性的态度对待一切,不分贵贱彼此,不分善恶伦理,不受一切的束缚,以游戏的态度对待一切事物,在性爱中追寻人的本真,
却又要人在享受情欲的同时参透世界的唯一性?
笑。何谓本真?何为唯一?
我即是我,有何可追寻的?
看似接受一切,无论好坏之分,无论男女之分。实则——以修炼的名义寻欢作乐,嘴上说只是拿那些人当作修炼的工具,心无旁骛
,但修炼之人心底的真正想法是何?
……呵,不提也罢。
心下虽然不屑,但面上依然保持着平和的笑容,耐心地听着萨位哈说着教义,他见我在三楼大屋门外驻足不前,小心地抬眼打量着
我的神色,约摸在揣测我的心思。
“殿下……要不要……也体验一番?”他抬眼看着我,我嘴角轻轻一勾,顺着他的话淡笑道:“我确实很想尝试一下,这极乐的追
真修行之道呢。”
******
我当然不可能和那一群人一起尝试这种特殊的“修炼”,萨位哈自然也清楚若让王父知晓我来此修炼的后果。他小心地引着我到了
塔楼顶层的一间小屋子。锥形的屋顶,墙面上环刻着半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以各种姿势相互缠绕着。
屋子的中心摆放着一个翠玉雕制的宝鼎,其间燃着清淡的香薰,屋子里弥漫着荷花的香气。
墙边的软塌由桃木屏风环绕着,其上的白色绢布上,绣着艳丽的红梅,和翩舞着双翼的黑色蝴蝶。
我坐在塌边,深深吸了口气,拍了拍那柔软的褥子,很是满意这屋子的摆设。阿奢迈退立在一旁,看着宝鼎内飘起的烟雾发怔,不
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我这就去亲自为殿下挑选合练的人选。”萨位哈说着便要退下身去,我唤住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今日可是有新送
来的圣女?”
萨位哈微微愣了片刻,继而了然地匆匆点头道:“回殿下,方才确实有一批新到的圣女。我这就去传她们上来。”
“不必。”我淡淡一笑,说:“你只需挑那个看起来最像狐狸的,便可。”
萨位哈虽感奇怪,却也不敢多问,立刻退下楼去。
我悠闲地侧躺在软塌上,微微闭了眼,吸了口那宜人的香薰。睁眼时,阿奢迈却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屏风边上,看着那宝鼎发怔。
“阿奢迈,你在想什么?”
阿奢迈回过神来,转眼看向我,清冷的眼里毫无波澜,淡淡道:“回殿下,属下什么都没想。”
“噢?”我挑眉一笑,很是厌恶地看着他道:“我猜,你是在想悉达多殿下?”
阿奢迈的眼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慌乱来,他垂下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