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色界————涂沐
涂沐  发于:2010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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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红并不是这两个小死崽子的亲姐,她亲妈跟人搞破鞋跑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她爸和别人搞破鞋以后带着她跑到了这里来,但是后来我长大了一点觉得这不太现实,但是总之她爸她妈还有现在她的后妈里至少有一人曾经或正在搞破鞋——算了,不说破鞋了;幺红那时候八岁,要不就是九岁;她身上时时刻刻带着一股迎风三里地无风顶上天的,混合着植物纤维腐烂的气息,并给人以温热感和失禁感的尿骚味。她个子不高,其实绝对可以说是矮,头发剪成学校墙上的刘胡兰画像里那种,手上永远有东西:春天里的六分之一块月饼,她纂在手里没事就舔一舔,一般来说可以舔到六一儿童节;叶片黄且皱的整根大葱,要是另外一只手上有馒头的话说明她这个时候比较安全,要是没有的话,那她很可能用这个东西抽人。
或许就是这些肤浅的原因,我们一群小孩都不喜欢幺红和她的两个弟弟。
有一天我们又在上课,轮到蔡美铃当老师,无法避免的音乐课,她坐在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小板凳上,前面摆了一块长木板假装是琴,手指头叭哒叭哒地敲在上面,人模狗样地自己唱着歌,好像是那个“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因为这个时候她是老师,所以我们要按照她的意思,她唱一句我们就得跟着唱一句。忽然间蔡美玲唉呦一声叫了起来,我们这些学生也都跟着“嗷”了一声,好半天蔡美铃且羞且怒地转过头,伸出手指来,原来她是被木板上的毛刺给扎了,她马上用自己那红艳艳娇滴滴的嘴唇咬住了自己那粉嫩嫩水灵灵小葱一样的手指头,含着吮着,想把那木头刺给吸出来;这时候她的心情一定很是不爽,那从小就泛着狐狸骚的小眼睛一下子就瞥见了在班级,确切地说,是在人堆里,最后面几乎靠近大门口的角落里的幺红,和她的一个弟弟。
蔡美铃习惯性地咬了咬牙,喊了一声,妈了个逼的,然后就摇晃着她粉装玉砌的脑袋挥舞着一根小木棍;带着小女孩纯真无邪的笑容就冲下了讲台,尖叫着,狂喊着:“谁叫你们两个逼样操的进来的?”
接下来是全体人员沸腾的欢呼和笑闹;蔡美玲用木棍,么红用拳头(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大葱比较疲软)开始了撕打。蔡美玲对幺红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浑然天成的狂野的No Why的憎恨。幺红对蔡美玲纯属发泄的攻击也从不怯懦,她知道她和弟弟来朝拜教育不是罪过,蔡美铃的挑衅和狂妄才是他们苦难的源头。她们俩打得那个热闹,但是观众们在捧腹大笑的同时其实心里面都在说:打吧打吧,狗咬狗一嘴毛……直到-----
我问身旁的小刚子:“幺红的弟弟呢?”
 小刚子张望了一下,突然惊恐地大喊:“啊!么红的弟弟去找砖头子去了!”
 先是蔡美玲的一声尖叫,然后是幺红和她的弟弟拎着砖头追了蔡美玲好几条胡同,直到蔡美玲躲进了她一个舅舅家的大黑门里。
我说这件事无非是想证明幺红和她的弟弟阶级地位不高,几乎到了人人兴起既可诛之的地步;但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活物,就不要随便招惹。

(四)心慌慌

其实我很小就明白了得当既为失去,刹那才是永恒,短暂方为美丽,贼偷不如贼惦记的真理。举例来说:
暑假。
在期末考试之前,没有人能理解那种期盼解放的煎熬感;期末考试之后,没有人能理解没事可干天气又不好的郁闷。按照惯例我们三年级的小学生们都得到了语文一本数学一本的假期作业 ——这个我们从蔡美铃手里搞到了一本前三年级学生去年的存货用了一下午就嘻嘻哈哈地抄完了——操他妈的要分数运算去死吧小数点后保留几位关我鸡巴事——只剩下一种叫做“小楷”的抄写汉字练习,每天要写两张田字格;暑假一共有惊人漫长的58天,也就是说要写106张田字格。但是聪明智慧得巧夺天工的我早就领会了一只手夹三只笔写字的技术,写一行得三行——我还不是最厉害的,我邻居家有一个小孩能夹同时五枝笔一起写,就是说人家写一行得五行;但是嫉妒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是有六个手指头呢,后来还有小孩发明了用一只尺子上面同时捆好十到十二只笔,并巧妙地保持着动作协调和田字格之间的距离,轻松愉快地可以同时写好一整篇小楷的艺术——总之暑假作业早早地对付完了,闲下来应该好好地玩乐了。
但是天遂人愿的时候毕竟很少,不是天下雨就是有谁谁到城里或更荒僻的乡下去。平时颇受欢迎的周末也成了一道难关,因为那个时候爸爸妈妈会呆在家里看着你做作业;即便是你谎称你做完了,他们也要盯着你对着那些书书本本装模做样一会才安心。
所以说暑假真的是很烦;很没劲,有的时候想找个人玩都困难。因为那些平时苍蝇一样围着你乱转的大头小脑袋的家伙们不是串亲戚去了就是被勒令看家不许出去。
好不容易熬了三十天,周围那些小孩又都出现了,先谈论了大家的各种见闻,很快就组织游戏,出人意料的是,大家都一致同意玩上课。蔡美玲去她姥姥家了还没回来,大家都很愉快,因为她在当老师的时候总喜欢教唱歌喊得大家嗓子冒烟不舒服,当学生的时候又总举手要是不叫她回答问题她就耍脸色给人看,百分之百的小贱人脾气,光看她就烦死了。
我早就心里痒痒了,天啊,没有人知道我在童年时期就是那么的喜欢的教学!真的!我现在也很喜欢。
后来我百般考虑决定给他们上语文课,主要教学内容是诗歌欣赏。
天生就具有专业精神的我先用白粉笔轻轻地在粗糙的假想黑板上打上格,然后用红粉笔尽我那个时候的所能风骚地写了煞气逼人的两行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接下来我用一根干枯的树枝来指着那些字,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要下面坐着的五个小孩跟着我念。大概是吃了一夏天闲饭,这群人力气和声调都比以前高,我很满意,直到我自己也喊累了,才笑眯眯地说:
“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举手来读一下?”
于是下面有六只手升了起来。我迷惘地仔细观察了一下学生们,从肉眼看辨别的角度来说,他们的确都只举了一只手,我慌了,喊道:“后面是谁啊?”
一脸不情愿和厌恶的小孩侧过身,我看见幺红俯身在一块烂木块上,就像一只戴了花的大爬虫那样羞涩而激动地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黑板,看着黑板上的字。她的确带着一朵花,那时我们那里很常见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一种叫做“扫帚梅”的东西,可以从入夏的六月开到十一国庆节前后的白的红的黄的总给人杂碎感气味也不雅的大花,她折了一只最红色的,硬生生地插进她那肥沃的头发里,很炫。
我心里面也觉得恶心,但是我知道我现在是一名老师,我面对的生灵在教育面前都是平等的,我不可以把我的生理反应表现出来。是的,我是一名老师,一个天才且优秀的老师,于是我挤出笑容,和蔼可亲地说:
“啊,那你来读吧!”我边说边用树枝敲了敲黑板,下面一片骚乱,我听见有人朝地上吐唾沫的声音,还有那种深夜的厨房里老鼠咬东西般细碎的窃笑,我翻了大大的一个白眼,说:“安静!”
“你,你来念吧。”我庄严地看着幺红,焕发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
幺红张开了嘴,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猜她是太紧张了,第一次上课当着这么多同学和这么优秀的教师的面自然是会惊慌失措的,我矜持地点点头,说:“很好,请坐吧!”
我不知道幺红为什么要摇摆她的屁股并发出咯咯的怪声,但是从她脸上舒服的表情看得出,她希望受教育,渴望知识文化,也希望在这个集体里有她的一个小位置—— 但是她在坐下来的时候却一下栽到了地上,不知道是谁一脚把她落座的木块踢走了,她哈哈哈地笑了,她没有生气,只顾忙着用手扶正自己头上的花。
接下来我把四行诗擦去了,重新一笔一画地书写,目的是为了教同学们掌握生字,一切都很顺利;但是最讨厌的是我只写到停车坐爱四个字,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演动画片了!”
我一直怀疑除了我之外的人类的都会一种叫做瞬间转移的魔法;现在我的怀疑有了具体的进步,那就是这个魔法是存在的,但是除了我之外,好像幺红也不会。我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说:“下课吧。”
幺红还坐在那里,我有点恼了,心想你别把我家院子坐埋汰了。但是她好像很不愿意走,我只能哄她:
“明天我还要上课,你再来吧。今天放学了。”
“明天还上课?”她神气活现地问。
“哦,明天还上课。”
我看着幺红茫然远去的背影一声长叹,但是也决定去看动画片。我们家后院子的篱笆上只留下了一小半句古诗。

然而第二天我还是没上成课,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被吓倒了,生病了。
事情要从早上说起来,那天的天气真叫一个怪,上午的时候天还好好的,刚吃过午饭就晴天一个爆雷,接着一阵怪风驾起一片尿黄色的片儿云,那淋淋漓漓的雨珠子砸得玻璃和窗棱子咣咣乱响。我正枕着《反杜林论》想眯一小觉呢,就看见挂在院子里洗了晾着的红领巾飘飘呼呼地被风卷了起来,向我们家院子外边飞去。
上个学期我已经搞丢了七条红领巾,还不包括我妈妈在愤怒中临时用窗帘被单子剪出来的那几个红色的三角形;我不知道我妈妈忍耐的极限是多少,但是假期里要是在再丢一条,那么她火山暴发秋后算帐的日子一定会超前来临。我慌了,下了炕,冲出家门,一路小跑——说来也奇怪,我一出门,雨就停了一半,我只能闭上右边的眼睛不要雨水冲着,睁开左眼在风中追着我的红领巾。
跑来跑去风儿把我的红领巾丢在我最不期待的地方就走了,这个时候我身上也湿透了一半,我站在幺红家的后院子口不知所措,任凭我那被烈士的鲜血过的红旗的一角挂在幺红家能挡住房屋后窗的茂密的李子树上。
“操。” 我感慨,我烦躁。但是没有办法,我要拿回那革命的圣物;而且我也不是不会翻篱笆,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溜进别人家的院子了。我蹬着那些木架子没费什么力气就摔进了幺红家的园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蹑手蹑脚地溜到那低矮的李子树下面,想摇晃树干把我的红领巾摇下来,但是不小心,只是很不小心地一撇,我看见:
一个屁股,很大的很大屁股。暗黄色的屁股,不知道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雨水浇湿了一半,显得湿淋淋的看起来在发光,那个屁股在窗子里面压在一个白呼呼的面团子一样的东西上面,在上下起伏,凶猛地上下起伏。我吓坏了,但是这还是不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在几秒种后看见幺红的妈妈的头斜着从窗台里伸出来,闭着眼睛,张着一张血红色的大嘴,她的舌头类似蛇的芯子一样在一伸一缩;两只手也从窗户里面伸出来,卡着幺红妈的两个发酵得很好的大奶子……我听见夏天里狼狗因为热而狂喘气的声音。
算了,我还是不要红领巾了。
我黯然地后退着,并在他们家的园子篱笆里发现了一个洞,我钻了出去;无精打彩地在附近的几条小路上转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其实红领巾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幺红出现了,她肩上有一个篮子,她正在外边的篱笆边缘和田地里挖婆婆丁用来剁鸡食;第一次我看见她会这么高兴,我兴高采烈地几乎是一蹦一跳地来到她身边,摇头晃脑地说:“幺红,你快回家去,我的红领巾挂你家树上了,你给我拽下来!”
她那怪异的小眼睛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嚼着自己的嘴唇说:“俺妈现在不让我回家。”
我聪明伶俐的大脑袋稍稍转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哦,你要是不给我找回来红领巾,我以后就不让你上课了。”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聪明呢,么红听了我的话以后,放下手里的篮子,颠着小脚丫子,甩着头发上的泥土星子,没说一句话就进了自己家的大门。然而我终究也没有拿回我的红领巾,因为我在外面等了她好长时间她也没出来;我妈妈回家做饭的时候厨房里从上到下返烟,熏得我们一家人哇哇乱叫;原因是既然下午的怪风能把对面邻居家的一个大花裤衩吹到了我家的烟囱上,那么吹散个把手绢红领巾什么的也不希奇了;而且傍晚的时候我就病了,发烧了,做恶梦,梦里有很多黄的白的大屁股纵横交叠,一半干一半湿流淌着各种东西,分不清是屎是尿。
好像那一年的暑假在我病好了以后就结束了,开学以后红领巾的事情又折磨了我好几天,但是最为可恶的事情是老师凶恶地非说我的小楷少写了十张,我据理力争她也还是不满意,每天把我留在教室里补写,一直写到我丢了那学期的第二条红领巾为止。
我大学刚毕业那一年,我们县里枪毙人;用一个大卡车拉了那个把脑袋剃了个半秃的男的在大街上展示,我妈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知道么,他小的时候还是咱们家邻呢。”
“啊?谁啊这是?”
“幺红她二弟。”
“哦,她大弟弟呢?”
“去年跳发电场围墙偷电缆丝被过死了。”
“那幺红呢?
我妈妈嘿嘿地笑着,她告诉我,三年级的暑假里,幺红她妈打发幺红去林场送东西,半路上幺红就走丢了,再也没回来;可能是被野牲口子吃了,也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但是我和我妈妈回想并分析了一下,很快就排除了后面一种可能。

(五) 肠子沟

我用前面的四个段落综合说明论证了我是多么具有天赋和敬业精神,以至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在十八年后真正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而且鸟枪换炮;我现在不需要缩身在又是柴火又是白菜的小院子里在烂木板子上写字,而是享受着空调多媒体设施用麦克风对着天之骄子们胡吹乱侃,我嘴上不说但是我心里面爽到极点。
但是在我家人眼里,我还不能算出人头地,但是我不在乎,我热爱我的本职工作,也爱我的本职工作带给我的寒假暑假和不可计数的太多没有课就能蒙着被在床上睡觉的清晨和正午。
今年我又在冬天的时候回了老家;美其名曰国家团聚,不如说吃饱了躺在热炕头上养膘。我们家过年的活动其实很简单;七大姑八大姨一干亲戚人等炕上炕下里屋外屋摆上一个麻将桌,不打到人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绝对不收手,电视机里如常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里面嘻嘻哈哈地传出这传统节日应该有的一些噪音,但是时不时地会被那哗然的麻将摩擦碰撞声和得意忘形的叫喊所淹没……是的,这就是我全部春节的记忆。
终于熬到了初三,突然传来了今年新婚的小刚子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吃狗肉的消息。我乐得一个跟头就从炕头上栽下去,但是我妈妈却有面有难色地对我说:你真要去么?他结婚以后家搬到永安林场去了。
我皱起了眉头,路是有点远,天是有点冷,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麻烦的是从我们镇子到永安林场唯一的通路是一条大沟,横跨三个山头子的深深的大沟,有一个听起来就让人后脊梁发麻的名字:肠子沟。
从名称来看就可以知道那里的地理环境了,肠子一样的曲折迂回。但是这还不是最直接的原因,之所以会和肠子产生瓜葛还要追溯到刚解放那阵,那时候整个长白地区最凶残最性格的土匪头子黄疤癞子被政府围剿,就藏在那些山沟子里,但是最后还是被人民军队抓获,枪毙了;但是他被打死后,有围观他的仇家贫苦群众还不解恨,愣是用一把砍刀到把他身子剁成了两截;结果不知道是先前那一枪被把他打的死透,还是后来的一刀屈得他怨气不散,那黄疤癞子竟然睁开了眼睛,嘴里滚着血沫子两只手在地上抓着爬着,拖着半个肚子在那山沟子里愣是爬了半个坡才不动弹,淌出来黄的绿的红的黑的东西里面有一条条的肠子在路上挂着,让家养的野生的狗子们逡巡流恋了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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