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他的作业,交不交都是他的事,我急什么。" Darren咒骂。骂出口觉得别扭,才想起自己好几年没骂脏话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拿起手机,又拨了一次。
还是不接。
他放弃了,扔下手机,拿起闫焱的作业胡乱翻看发呆。这小子的英文可谓是惨不忍睹,他看两分钟就不得不丢开。再看下去他可能就忍不住了,非要拿起笔给他一通狂改不可。
好吧,他承认,他刚开始的心怀鬼胎已在与闫焱的慢慢相处中被净化,现在对这孩子的欣赏已远远的超过了算计。不,与其说是欣赏,说是惺惺相惜也许更合适。他能感觉到闫焱万年寒冰封死了的性情下面,有一点点是与自己呼应了的,只是闫焱还太年轻,不了解,不知道如何表达,就只好把它往深里埋。那是对这世道的厌倦,这样埋下去,会长出祸事来的。
于是Darren也就觉得不能这么放着他不管,这孩子不错,毁了可惜。
自他带闫焱去第二家酒吧的那天起,一个多月,闫焱几乎天天晚上来报到。6点左右过来,拿着书本作业,点一些饮品,在小隔间里看书。Darren已经完全习惯了他的存在,有时候他忙,或与别的客人聊天,一回头看见小隔间里闫焱静静的坐在那儿,他就觉得心中一种安宁。更多时候两人一起在隔间里看书,各看各的,偶而聊两句,话不多,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到晚上10点11点左右闫焱回家,然后的时间里他总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第二天晚上,闫焱再次出现。
显而易见闫焱是个好学生,在这儿的时间他总是先学习,然后剩下的时间就看那套《悲惨世界》。这套书他不带走,每天过来看。看见他每次恋恋不舍的样子,Darren就让他拿回去。闫焱却摇头拒绝:"放这儿吧,我来这儿看就行。"
问他为什么,他说:"拿回去也看不安实,事儿太多。在这心静,看的下去。"
他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生在一个呼风唤雨的家庭,却这么低调甚至卑微。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的生活真的已空虚至此,以致他放弃了全部,到了任人摆布的境地了吗?
于是他对闫焱的欣赏中又掺杂了几分疼爱,像是在街上看到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舍不得不捡他回来。有时候他也自嘲,明明不相信人际关系,知道人走的越近越危险,越无趣,自己还非要往火坑里跳。本来不是想利用闫焱去和他家人拉关系的吗,怎么演变成这样?
算了,反正他现在什么也不缺。况且,他淡淡的想,自己现在无聊之极,正需要找个东西玩玩,而闫炎看起来够好玩。他想看看,在自己的影响下,闫焱会如何走下面的路;同时他也想实验,他是否会允许这个与自己很相似的孩子的接近,自己的心,到底能为个"别人"敞开到何种限度。
抱着这种复合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接受了闫焱。
不,也许,还没真正的接受。人心叵测,谁都无法真正的肯定。
又给闫焱打了几次电话,一样是没人接。他不再坚持,收拾收拾,6点多了,他出门去酒吧。
刚上车,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红红。他边开车驶上街道边拿起电话接通:"喂红红,怎么了?"
"喂,我是闫焱,你找我?"
Darren没想到是他,先反应了一下:"你的英文作业在我这儿,你昨天忘拿走了。你手机怎么老不接!想给你送过去都找不着你!"
"我把手机扔了,以后别打那个了。你今儿过来吗?"
扔了?他的手机不是新换的吗?犯什么病?D皱眉。
"我得给你送作业去啊。"
"那个下礼拜才要,不急,你不用特意跑一趟。"
"我本来也要过去。一会儿见吧。"忽想起这小子老不吃晚饭,饿了就叫点饼干薯条瞎凑合,忙又问:"对了你吃饭了吗?"
"还没。"
Darren叹口气,说:"我正要去买披萨,一块儿吃吧。跟红红说一声,让他留着点肚子。"
"哦。一会儿见。"
收了线,折回头到Pizza Hurt排十分钟队买了披萨和沙拉,再到店里已经7点多了。红红迎上来﹔"才来啊,你的小情人等你半天了。"
"在你眼里两个男人在一块儿就是小情人,跟你说了我们只是朋友。" Darren笑笑,将一捆披萨随手放在吧台上。
"少来了!只是朋友你会对他这么好?才刚认识就一天到晚怕他饿着了冻着了,巴巴的给他送吃的来?"红红促狭他。
"也有你和别人的份,吃什么醋。"
"拿我打掩护,你早知道我晚上除了水果什么都不吃的,更别提披萨了,你存心呕我啊你。"
"我当然知道,这是给你的沙拉,不敢怠慢了你。"
Darren拿出一个盒子给红红。红红立刻眉开眼笑:"还是Darren哥想着我!谢谢啦!"
"把这几张披萨大伙分了吧。"
Darren抽出一张,将剩下的都给了红红让员工们去分。红红接过:"知道了,你看你小情人瞪我了,快进去吧,别饿坏了他。"
Darren回头一看,闫焱清冷冷的目光正看向这边,面无表情。他便想起等吃的小狗,忍不住笑的深了,回头对红红说:"跟我开玩笑就得了,别跟闫焱说,他不爱听这些个。"
"早看出来了,没看他到现在对我还爱搭不理的吗,我还自己找钉子碰去。"红红捧着披萨走了。
Darren拿着披萨走进小隔间,闫焱还是一如即往捧著书,却没学习,那双清静的眼一直看着他。Darren放下披萨在他面前:"老看着我干什么,饿成这样了?快趁热吃吧。"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闫焱垂下视线,伸手拿过盒子打开。
"菠萝的?"他微皱眉头。
"怎么,不喜欢?我觉得你会喜欢这种口味的,不喜欢的话可以拿去外面换,有别种的。"
闫焱犹豫一下,以前他吃披萨从不点这个,菠萝配肉,听起来就别扭。可他没合上盒盖,而是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不喜欢的话别勉强,去外面换别的,有的是呢。"
"不,挺好的。"闫焱有些讶异,道,"我以前没吃过这种,老觉得菠萝配肉听着恶心。没想到味道还挺好。"
"你口味偏甜,我就想你应该会喜欢这个,喜欢就好了。" Darren随口说。
闫焱看他一眼,连自己的口味他都注意到了吗?
"你不吃?"他问。
"我吃完饭才出的门。你也是,一个人住,吃饭别老瞎凑合,哪有把薯条当晚饭的。"
"吃什么不一样是吃,填饱肚子就行了。"闫焱无所谓的说。
Darren不再多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就算他觉得别人的生活方式或想法不对,也只是点到为止,从不强求或参与。他尊重别人的价值观,那怕对他而言是错误的价值观。对于错本来就因人而异,他不认为任何人有权去评判别人,强求别人改变。
"你的作业。"他拿出来扔在桌上:"我大概看了一下,有错,就这么交上去行吗?"
闫焱中午饭就没吃踏实,现在难得吃到热食,狼吞虎咽,漫不经心的说:"你要是愿意,帮我改改。"
Darren就又拿起来,唰唰唰,闫焱饭还没吃完,他就改完了。闫焱微惊的看他一眼:"你英文够棒的。"
"我以前大学学英文,国外上班也主要用英文。你这么用功,怎么英文差成这样?"
"底子不好,以前高中一哥们不喜欢英文,不让老师上课,学校也不管。"
"私立高中?"
"YG学校,"
"啊,从那所学校出来还能考上G大,你也挺不容易的。"
闫焱抬眼看他,眼里带笑:"你怎么知道我考上的,我交钱上不行吗?"
"行,没人管你。把沙拉全吃了,多吃菜对身体好。"
闫焱"哦"一声,听话的拿起沙拉吃。Darren心中一动,看见冷淡淡的闫焱忽然这么驯服,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细想,起身出去,不忘回头嘱咐:"吃不了带回去吧,明天星期六,正好当早饭了,吃饭别老胡凑和。"
"啊。"闫焱看着Darren出去,忍不住问:"你有事?"
"昨天和那个法国佬杀象棋不分胜负,今天约好再杀。" Darren已经出了小隔间:"想喝什么就跟红红说啊。"
闫焱楞楞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半晌,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怅惘。他不吃了,从桌子上拿起英文作业翻开,看见Darren利落的字体,叠在自己字迹的上面。
这一刻,他麻木的心绪,微微的有些颤动。好象他不希望Darren离开,他希望Darren留在这儿,即使不说话,就留在这儿陪着他。然而,这些都是下意识的不成形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逝,来不及反应深思。他放下作业本,重新拿起刚刚在看的材料要读,却想起明天礼拜六没课,可以放松一下,于是他改拿起那套《悲惨世界》,翻到昨天看到的地方,没一会儿就看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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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几个老外连杀7盘,惨败而归,送出去3瓶茅台,Darren仍然笑的随便,根本没上心。看一眼表都快12点了,他一回头,看见闫焱居然还在。
"这么晚了?你不回去?"他过去问。
"我钥匙丢了。"闫焱脸上是微怒混着睡眼惺忪。妈的,八成是中午跟李明晓争执时,掏手机那会儿掏掉的。今天晚上没地儿睡倒没关系,他可以找个旅馆凑和,可明天要找锁匠开门,想起来就烦。索性住几天旅馆,重新找个房子住算了,也省的以后学校那帮傻B再去他家烦他。
以前他的房子里从来没空着的时候,朋友,同学,认识不认识的都在屋里晃悠。他不管,该睡觉睡觉,该上学上学,出去时不锁门,回来也用不着钥匙开门。而自从认识了Darren,以前的那些人际关系突然让他说不上的厌恶,那些所谓朋友的有所图的嘴脸让他恶心。他谁都不再想见,开始锁门,一早出去,半夜回去,有时他在家听见有人敲门他也不开。现在钥匙也丢了,干脆换个住处,跟爸说一声就行,最多三天就能收拾好,省的开锁麻烦。
"那你等会儿去哪儿?"
"不知道,找个饭店住吧。"可他实在懒的动活,只想在这沙发上坐一晚上。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也扔了,想联系家里也成了个麻烦。他更烦了,伸手抹一把脸,低骂:"丫的龟孙子李明晓......"
"得,那去我家吧。" Darren顿一下,忽然说,同时掏出车钥匙。
嗯?闫焱抹脸的手停在了下巴上,抬眼看他。
"我家地方不大,但再挤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明儿再想办法开锁吧,反正你明天也没课。起来走了。"
就这样,闫焱莫名其妙的就到了Darren家,莫名其妙的洗了澡,穿著Darren的沙滩短裤和无袖T恤走进卧室。Darren正开着音响坐在地板上看书,看见他就站起来也走出去洗澡:"就一张床,挤挤睡吧,我这儿的书你随便看,音响要嫌吵你就关了。"
音响放的是英文歌,冷冷的,飘邈的,声音不大,在夜里别有一番静漠味道。闫焱没关,站在歌声正中央打量Darren的屋子。一张床,一套音响,一个大书架,一个衣柜。他走到书架前看排的满满的书和CD,书有中文的,英文的,还有别的不知什么文的;CD几乎全是英文,他随手抽出几张,看不懂,又塞回去。走回音响前拿起摊开的空CD盒,又是英文的,苍蓝的封面,荒凉的感觉。他注视着CD封面,听见后面Darren的声音:
"喜欢?"
"不错。"他说,放下CD回头,微吃惊的看见Darren只穿了一条短裤,低低的挂在胯上,拿着条毛巾擦头发。Darren的身材颀长阳刚,健而不壮的轮廓,肩臂结实,胸膛线条立体,下面是隐隐随动作纠结的六块腹肌。两人站的近,闫焱顿感到一种肉体的压迫,后退一步,皱眉说:"你就这么睡?"
Darren楞一下,反应过来,哑然失笑:"得,我再套一件。"说着就走开,打开衣柜门找衣服。
闫焱走到床边坐下,把手中的CD反过来看:"这盘你从哪儿买的?"
"国外买的,国内想找,难。" Darren套上一件白T恤:"你要是喜欢我给你拷一张。"
"嗯。你出过国?"
"到中南美洲留过学。" Darren对自己的过去不愿多提:"你困就先睡吧,我不到凌晨睡不着,你要嫌灯晃眼我就到客厅去。"
"我现在不困,再听会儿歌。"
两人上床,闫焱躺下,拿着CD翻来覆去的看,Darren则靠在床头看书。Darren的床是普通双人尺码,睡两个人正好,可两都是大小伙子,都习惯了一个人睡大床,躺在一起都觉得有点挤,觉得两人之间好象严丝合逢,没有间隙。别说闫焱,Darren都有些不自然了,虽然两人不是没一起睡过,可闫焱的床比这张要大上两号,那时候两人可不像现在,好象叠在一起的感觉。Darren的书是怎么也看不进去,他下意识的感觉到闫焱的存在,让他心神不宁,眼睛老在同样几行上打转,没一会儿就走神了。忽然想起他这是第一次允许别人进他的卧室,甚至这是他第一次请人到他家来。他性质外热内冷,不管外表有多热情亲切,内在的他永远是冷漠疏远,保持着与别人距离。他讨厌别人窥探他的生活和他的心绪,因此从不主动请人进入他的私人空间,以往偶尔有朋友来,他也总把卧室门关上,同时把他的心门也关上,他的书,CD,通通关在门里面,拒绝透露给别人丝毫信息。至今,他朋友众多,却少有人知道他的心态和喜好。他从未让任何人跨过那条隐约的防线,也就不会有人不知好歹的入侵,插手他的生活。
然而闫焱是例外,因为闫焱比他还冷,还斥外,负负得正,和闫焱相处他便没有任何太过靠近的危机感,没有被人干涉的厌烦。也许也正因为闫焱比他还冷,竟把他不自主的吸过去,两个人同种性质,强的就引着弱的跑。
想到这个,他忍不住扭头,看一眼闫焱。
闫焱已经睡着了,平躺着,头微侧向另一边,被子盖到胸前,没盖住手臂,那张CD仍拿在手里,垂放在他的腹部上。他头发还没干透,有几缕发丝垂下额头,半掩住他的眼。Darren每打量他一次,就要被他的相貌震撼一次:睡眠中,闫焱往常的颓然和冷漠融化了,取而代之是宁静,甚至微微的柔和;微弱的台灯光芒映在他的侧脸,将他的皮肤染成温暖的鹅黄,让他看起来更细致,更纯真。Darren像是着了魔,视线胶着在他脸上,转移不开。他赞叹的目光慢慢滑过闫焱安稳合着的双目,直挺清峻的鼻梁,最终,落在了闫焱的嘴唇上。
闫焱的嘴唇在沉睡中放松了,微微张启,和润的形线,淡淡的颜色,Darren的心突然猛的一撞,剧烈的跳动起来,即而脸上涌起火一样的躁热。他一惊,先是本能的心虚,也就千分之一秒,接着他嗤笑出来。
操,原来我也他妈的有同性恋倾向。他在心里半玩笑的嘲讽自己,不当回事的口吻。放下书,他转身关上台灯,躺下,不自觉的微微往床边靠靠,离闫焱远一些。
刚刚那冲动是什么?
快入梦的迷蒙中,他潜意识的自问。然后他想起上大学时,文学老师用过的一个字眼:
Victim of the night。
有时候,有些感觉并不真实,尤其是夜里。夜色挑逗,蒙蔽了意识之眼,总会有某些盲目的人,沦陷在某些盲目的事。他,也许只是另一个夜色的受害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