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
七,距离
晃晃悠悠,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年里,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拉近。
等Darren回过神儿来,他已经把家里的沙发换成沙发床,浴室里摆上另一套浴具毛巾,门口放上另一双拖鞋。
而等闫焱回过神儿来,他的眼里已只有Darren,再看不见别的人。
他从未见过像Darren这样的人。当然,他的人生中只出现过两种人,一种命令他,一种巴结他。所有人都要求他什么,却从未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思想,尊重他的意愿,像Darren这样。在遇到Darren之前,他这十几年人生像是沉在深海里,黯淡死寂,浑浑噩噩,麻木不仁;而现在,他突然浮上了水面,见到了光,呼吸到了空气,有了种种感觉。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然而,越和Darren相处,他就越觉察到一种冷,澈骨的冷。
Darren
对任何人都亲切,热情,随和,可闫焱仍敏锐的感应到了那股似有似无的寒意。他无法解释自己所体会的,但他知道Darren在保持一种距离,一步以外,遥遥不可及的距离。因此,Darren照顾他,关怀他,他却总不满足,不欣喜。他有种感觉,在Darren心中自己根本没占到多少重量,有一天如果
Darren 要离开,一定会走的干脆利落,毫无牵挂。而自己,他自己......
于是他不敢承认Darren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说服自己,人和人之间本来就都是虚幻的;没有人能真正的陪伴另一个人;他不会在乎任何人。
虽然这么想,他却无法制止自己对Darren的崇拜。没错,崇拜。他惊叹于Darren的深不可测。这一年来,他看遍了Darren的藏书,听遍了他的
CD,在Darren的引导下,他的眼界好象突然被打开了,看的更深,更远,看的见表面下的另一个空间。从曾经的混沌中,他慢慢洗炼,认识,确定了他自己,然后发觉了他与Darren惊人的相似,不,应该说,自己是步上他的后尘,仰望他的背影。他在追赶那背影,如饥似渴的吸收Darren传导给他的每一条信息,可他总越不过那隐隐的一道屏障。人的本性吧,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他于是更努力的去追赶,全心全意的追赶,眼里便再容不下别的事,或别的人。
曾经,他的心底是一层层的冰山,挥发出的寒气冻住他的血液,他的一切情感。
现在,他却感到身体中心冉冉跳跃的苍亮火焰,那热浪一波一波翻涌,冲入他四肢百骸,让他日异激动,浮躁难安。他这十几年锈死了的人生,在这一年中开始晦涩的,沉重的,缓慢的转动起来。这个叫Darren的男人,逐渐的成了他生活的核心。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什么",似乎。
在他19岁这一年。
时间转眼过去,六月的一天下午,闫焱刚下课就接到了Darren的电话。话筒那边Darren口气开门见山:"你等一下有事吗?"
"没事儿。怎么了?"
"没事儿就跟我相亲去吧。我这就去你家接你。"
闫焱正要出校门,站住。
"你等会儿!跟你去干什么?!"
"啊,因为我妈打电话给我,非要我跟她去相亲......"
"你妈拉你去相亲干我什么事?你老大不小了,相亲还不好意思,要拉着人陪你?"
"嗐,我这不是还没想考虑这档事儿吗,偏偏我妈催的紧,我拗不过她,所以想找你配合一下,就说我是同性恋,把那个女的吓唬走就成了。"
"你丫装同性恋不会找红红去!拉我干什么!不去!"闫焱声音提高了几分,立刻引起校门口不少人的注目。
"我是不想我妈伤心。我要真是同性恋她非撞墙不可。红红太明显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所以我才找你啊,你什么都不用说,就跟我坐坐,吃你的就行了。"
"呃......"闫焱犹豫了。Darren难得对他张一次口,他还真不好意思拒绝。况且自己晚上也没事儿,去了又什么都不用干,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哎,我请你吃龙虾。"Darren在旁边敲边鼓。
"我差你这一顿龙虾啊!"他要想吃,随便就能叫上3,50只,用的着别人请?
"帮一次忙吧。顺便我也想介绍你认识我爸妈呢。"
就这么一句话,闫焱屈服了,跟Darren去相亲扮假同性恋他都不在乎了。
Darren要介绍他家人给他认识,是不是证明自己在他心里已占上了一定的位置?
"那你什么时候过来接我?"
"我五点半过去。你回去换件衣服,叨哧精神点。"
"你相亲我弄那么精神干吗。"
"这不是显得我眼光高嘛......不过跟你说真的呢,咱们要去的是高档西餐厅,不打领带不让进的。"
"操,这么麻烦,我没领带也没西裤,你还是找别人吧。"
"别啊,除了你我还信得过谁?得,我现在就过去,我的裤子和领带给你穿。你我身高差不多,应该没问题。"
Darren那句"除了你我还信得过谁"让闫焱立时受宠若惊,心中一暖,脸上不自主咧嘴笑开。他顿一下,说:"你也别过来了,我现在去你家找你吧。省的你两头跑。"
"那更好,你可以过来试衣服,看那件合适。你快点啊。"
"哦,知道。拜拜。"
闫焱收线,在校门口左右望找车,身后却突然有人叫他:"哎!闫焱!"
他回头,看见是小三他们,淡淡点个头打招呼,继续找他的车。
"闫焱,我们正有事儿找你呢,你最近怎么......"
"我现在有急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开车门上去。小三忙追上前:"闫焱!我真的有事儿跟你说......"
"那你等一下打我手机,还有人等我呢。对不住了。"闫焱拉上车门,"走。"
车子绝尘而去。他没再回头看小三。
差十分五点,闫焱站在Darren家门口敲门,敲了两分多钟,快失去耐性了,才看见Darren全身是水,系着条毛巾出来开门。
"我洗澡呢,没听见。"Darren侧身让他进来,顺手从门后的钉子上取下一串钥匙递给他:"拿着这个。早就想给你,老忘。"
闫焱一楞,皱眉看看手里两把银色的钥匙,又抬头看Darren。
"犯什么傻,以后来了就直接开门进来,别弄丢了啊。"Darren说着又走回浴室。
闫焱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为什么脸"腾"的一下红了。他手足无措半天,还好Darren在浴室,看不见他这付蠢样。他定定神,想把这两把钥匙穿在自己的钥匙串上,却犹豫一下,终于没有穿,而是放入裤袋里。
"你把这事看的还挺隆重,又洗澡又刮胡子的。"他走到敞开的浴室门口,看着Darren系着那条毛巾,对着镜子正往脸上途泡沫,便随口说道:"我看你把自己捣哧的寒墋点,没准儿那女的就看不上你了。这不比你假装同性恋要强?"
"我要是灰头土脸的去了,我妈非打死我不可。再说人家餐厅也不会让我进啊。"Darren抄起剃刀开刮,一边和闫焱瞎侃。
"我看你这事儿悬。你怎么能告诉那女的你是同性恋,又不让你妈知道?"
"到时候就让你看我的技术。不过要委屈一下你,到了那儿你可能要自己在另一桌坐一会儿。"
"这有什么委屈的,让我去跟你们一块儿坐我才难受呢。"
Darren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眼里溢满了笑。
"啊,我床上有一套衣服,你去试试合不合适。"
"哦。"
闫焱走开了。Darren继续专心刮他的胡子。干这个动作不能快,要慢慢来,这是以前国外一个GAY朋友告诉他的。不少GAY都有惊人的艺术才能和形象设计天赋,他着实和他们学了不少。因此他不像大多男人那样不修边幅,而是整洁时尚,甚至略带些雅痞味。刮完胡子,用爽肤水拍拍脸,他走到卧室去穿衣服。一进门,先呆住。
闫焱对着门站着,已经换好了装束,正低头系领带。换掉他平时的牛仔T恤,那一身的颓废便不见了。此刻他穿著黑色长裤,深蓝衬衫,大小长短都合适,突显他人清瘦挺拔,眉目更俊秀,甚至多了几分斯文。只是那总围绕他的冷淡并没有消失,而是升华成高贵傲慢。以前别人是不敢上前接近,而现在,却是自惭形秽,羞于上前接近。Darren稳住神,看见他皱着眉头,笨手笨脚的,把那条领带缠过来缠过去,和他自内至外的气质完全呼应不上,忍不住哑然失笑。他走过去,口气低低的,含着宠溺:"你再给我拽断了。给我。"
闫焱松手,让Darren站定在他面前,给他打领带。这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厘米,闫焱已能呼吸到Darren身上的水气味道。他的气息开始不稳,心跳也渐渐加快,他像生怕被听到一样,抬起眼睑,看一眼Darren。Darren比他略高一点,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的看到他每一根睫毛。他忙垂眼,眼光却正对上Darren微抿起的嘴唇。他心跳更快了,简直要跳出胸腔一般。就在这时,Darren突然松手,后退一步。
闫焱顿时本能的心虚,血色剎那间退下脸颊。他听见了?!
"我还真没帮别人打过,不会打。"闫焱慌乱中,听见Darren的声音好象在微微的颤抖:"你转过去,我从后面帮你打。"
闫焱先静止了几秒,然后,慢慢的转过身去,背对着Darren。
Darren也没立即动手,站在那里少刻,安静的深吸一口气,才上前一步,双臂环过闫焱的肩膀,抓住那条细细的领带。
寂静的十秒钟,两具躯体之间毫无间隙。暗中的某些微小细节,两人心之肚明,却缄口不言。
闫焱的后心碰触到Darren的胸膛。
而Darren,只围着一条浴巾。
"好了。"把领带打个结,Darren立刻退后,动作飞快:"你自己再紧紧。"
"......哦。"闫焱转过身,垂着眼,声音有点沙哑:"你......换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Darren也不太自然,点点头说"行",闫焱便大步走出去,像是在逃一样,留Darren独自站在卧室里。他楞一会儿,面色深沉。半晌,才扯下浴巾,开始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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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事很好玩--事后回想起来。因为当天闫焱和Darren谁都没有心情再去想别的了。
首先,去时路上两人之间的对话出奇的少。仅有的几句也都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到了餐厅,闫焱见到了Darren的父母。Darren的父亲个子很高,走路却有些拖拽。Darren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妇人。闫焱并没有太留意他们,而是特意看了相亲那女的一眼。两人的视线正好相撞,那女人立刻垂头避开。她长的不难看,头发染了,淡妆,看起来二十六七岁。
当Darren介绍闫焱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脸不解,尤其是Darren的母亲,看向Darren的眼神甚至带着质问。Darren笑着说:"等一下我们要去办事,图方便,就让他顺便跟过来了。他自己去那边吃。"
闫焱随便一招呼便走开。自己在旁边的小桌去点东西。
然后他就发现Darren和那个女的老是看他。
Darren
的目光是隐避的,不确定的,让他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相比之下,那个女的可就要明显的多。她看他看到居然绊倒了一个侍者,那侍者手里的热汤全洒在
Darren父亲的腿上。Darren当即起身,一脸焦急的帮他爸清理。闫焱从没见过Darren这种神情,也赶快过来帮忙。
他看见Darren父亲的一条腿是假腿。
发生这么件事,饭是还能继续吃,相亲却八成是成不了了。Darren那套扮假同性恋的把戏根本没派上用场。
晚上Darren先送父母回家。闫焱眼见着他对父母的温柔顺服,他们下车时对他们的千叮万嘱,尽管Darren表现的那么贴心,但闫焱仍又感到那股隐约的寒意,那消抹不去的距离。Darren直到看见家里窗户亮了灯才发动车离开。两人在车上无言了一会儿,闫焱开口:"你觉得那女的怎么样?"
Darren"嗤"的一笑:"人家看上的是你,不是我,不用我‘觉得'。"
闫焱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说:"抱歉。"
"抱歉什么,我巴不得呢。这正好,不用冒着被我妈打死的危险冒充同性恋。没想到你这么好用,下回相亲还得叫上你。"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生孩子?你已经30了吧?"
Darren没立即回答,等一会儿才说:"结婚生孩子有什么好。有了老婆有了孩子,人生还有什么盼头?我一个人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天想走就走,不会被别人绊住。"
听到最后这句话,闫焱心中一颤,黯淡下去。
......不会被别人绊住......吗?
"走?去哪儿?"他问。
"不知道,出国吧,看点新鲜的东西。现在这日子我早过腻了,要不是为了我爸妈,我早就把酒吧卖了走人了。"
闫焱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想说什么,开口了,却只说:"你对父母还真孝顺。"
Darren却轻轻笑了,片刻,他说:
"我其实一点都不孝顺。我是在还债。"
"还他们生我,养我这笔债。还他们的恩......还我爸的这条腿。"
此时,Darren开着车,眼直视前方,说出这句话。车窗外映进来的街灯霓虹反射上他的脸,他声色低沉,透露出捉摸不到的一丝脆弱。闫焱看着他的侧脸,心中突然翻涌起极强烈的情感。他想这么看着他,听他说话,永远这么看着他。他想让这车子一直开下去,在永不明亮黑暗中,窄小的空间中,自己永远坐在他的旁边,听他的声音。
然而同一刻,他也意识到了。Darren所保持的那距离不可逾越,谁都不可逾越。那是人和人之间差异。是坚不可催的隔墙。
他极轻微的点点头,不再多问,改口道:"你等一下还去酒吧,还是直接跟我那儿睡了?"
Darren想两秒钟,说:"今儿累,不去了。你明天早上有课吗?"
"早上8点,上到12点,下午没课。"
"那你早上别叫我。中午回来吃饭,我做地三鲜。"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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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九月,距离第一次遇到Darren,已经过了整整两年。闫焱,20岁,升上G大大三。
这时的他发现了Darren对他的重要,越来越重要。重要的让他害怕。
他开始对Darren有了独占欲。Darren朋友多,经常帮这个找那个,而每当闫焱知道他和别的朋友相处,心中就翻腾上止不住的焦躁。他想让Darren看着他,只看着他,像他眼里只有Darren那样。他知道这不可能,这么想不对,可他无能为力。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他开始与以前的那些朋友重新结交,想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证明Darren在他心里并没那么特殊,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一时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