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颜,你师傅心中是希望你们师兄弟能好好相处的……”
我看着叶,知道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叶,我知道你想帮师傅达成最后的心愿。你不用担心,如果师傅还活着,他一定会赞成我这样做的。”转过头去,望着窗外那片蓝天,“因为师傅他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渴望自由。你能懂吗,叶?”
师傅当日不是不想走,他是走不了,毕竟他的病只有那么寥寥几人可以治,他一走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不同的,我身上没有这些束缚,既然可以在蓝天下自由呼吸,又怎能浪费这权力将自己锁入囚笼?
“你想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叶的头又低了下去,佝起了背,回复成了那个卑卑微微的样子,“今天下午,等我的消息。”
那天下午,叶领了我七拐八拐的去了材房,让我换上了小厮的衣服。又招呼我坐下,忙碌起来。
“静颜,此去凶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
“你这人,平素虽聪明细致,心肠却太软,你要时时记着你的处境,切莫太过感情用事。”
“我记着的。”
“你内功修为不好,小时候生病落下的病根还在,记着要多休息,不可着凉。”
门外轻轻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好了么?时间不多了!”
“叶!”我睁开眼有些感动的看着他,“这么长时间,谢谢你了。”
“唉——”叶停下了手中的活,拿过一面铜镜给我照着,“静颜,你自己看看。”
镜子里印出的是一张很普通的中年人的脸,普通到让人见过转身就能忘记。叶的技术果然很高,完全看不出修饰过的痕迹[自由自在]。
叶拿着镜子,前后看看,皱了皱眉说:“眼神不对……没办法,你还是尽量低着头好了,千万不要看别人的眼睛。”
我笑了,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也裂开了嘴,“叶,你是不是就为了这个才总低着头。”
叶闻言,猛的抬头看了我一眼,一瞬间精光咋现,看得我一时愣了神,只觉得时光飞逝,自己仿佛在那一瞬间将这二十年所经历的种种、心中所思所想全部毫无保留的展现了出来,尽被那一双眼收了去,而我所看到的,不过一潭深不见底湖水。
只是一瞬间,叶的目光又变成了平素畏畏缩缩的样子。
耳边传来叶的轻笑:“年轻人,是你火候不够,我连眼神都可以做出来的。唉,你不必这样看我,我们这些老骨头,走的时间长了,看的东西多了,心态早已不同于你们。你今日所做的决定,你们现在所有的豪情和勇气,早已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做得到的。静颜,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你师傅若还在世,也必定会以你为荣。”
敲门声又起,越发的急促,我冲叶笑笑,“叶……你不用太担心我,我就算不能打,至少还可以跑呀。”
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临行前,我又转过头,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叶知道我的心思,先开了口,“静颜,你放心,我会小心看着那孩子的。”
我点了点头,算是感谢,转过身低下头跟着那人离去。
那管家打扮的,便是这龙坛中主管膳食的白副总管。他领着我和很多小厮一起,说是要出门办事,直接穿过龙坛从正门走的。
一路行来还算顺利,我一直低着头走着,中途只抬了一次头,正对上了那天阻我逃跑的人——后来从邢傲口中听说,他的名字叫云扬。
云扬当时正在和什么人说话,我抬头时他似乎也转过头来瞟了我们一眼,却没有注意什么似的,只一眼就过去了。
我跟着他们走着,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在不停的想,不停的想。
那天一早邢傲就出去了,直到我走都没有回来。
而前一天晚上,他也只是如往常般搂着我睡了,没有跟我说什么特别的话。
再前一天,也是如此。
再往前,还是如此……
一路上也没有见着邢傲。
走出大门时,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离开了,离开邢傲的保护了,我要独自去面对他给我设下的重重艰险了。
有生之年,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而我们,甚至没有好好的道别。
一如当年。
出了龙坛不久,便入了集市,白总管让众人分头采购去了,领着我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拿出个包裹交给我,“司徒公子,在下只能送到这了。公子自己保重。”
“白总管大恩,静颜有生之年,必当重谢!”
我抱拳向他行礼,他一侧身避开了。
“公子言重了,能慰水帝在天之灵,对在下来说已是天大的恩惠。告辞,公子珍重!”
目送他远去,我心中忽然感慨万分。
这次事情如此顺利,龙坛之内有不少人暗地里帮了我的,这位白副总管便是其中之一。而他们会如此帮我,不过是因为我太像我师傅——水帝水惊穹。
当日邢傲便是打着师傅养子的名号扳倒寒舒成为龙帝,拥护他的,除了青帝的手下,大多是师傅的旧部。如今青帝手下那一批人已失了势,邢傲所依仗的,基本都是对水帝无比忠心之人。我同样是水惊穹的徒儿,而我更像他们心目中的水帝。
无论外貌、气质。那些人心底深处,其实一直接受不了水帝已死的事实,自我到龙坛的第一天,他们便不由自主的将我与他们心目中水帝的影子重叠起来,甚至在邢傲想打我时脱口而出“水帝”二字。
那一日我以师傅的行云流水在湖上飞驰,邢傲一听,便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不是真的想那样逃跑,我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这些景仰师傅的人看,我要坚定他们的信念:我更像水惊穹的继承人,而且我和水惊穹一样不甘被囚于此。
事实证明,这一举动的确很有效。
师傅,徒儿今日又托了你的福了。
徒儿现在面临大劫了,这是我和邢傲共同的劫。望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保佑我们能安然闯过去。
18.
傍晚时分,我换了衣服,依旧顶著那张陌生的脸,坐在了一家小酒馆中。
摆在我面前的,是很普通家常菜,该是比不上龙坛的厨子的,吃起来却格外的有味道。
毕竟已经很久没在那深院之外的地方吃过东西了。
酒馆的二楼,位置靠著窗。我一边慢慢吃著东西,一边观察著窗外。天色已经暗了,街道上还有不少人,急急赶路的,买卖东西的,站在路边与人交谈的,也有马车经过,有小孩在路边玩,有母亲在一旁大声的念叨。这场面几乎在任何一个小镇、任何一个时候都能看到,我此刻却几乎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虽然心里飘飘忽忽很不踏实,这自由的感觉仍让我甘之如饴。
街道上忽然嘈杂起来,大队大队的人马从远方飞驰而来,扬起阵阵尘土。一个个迅速而有序的在各个酒馆茶楼包括各家各户的门口下马停了下来。
那是龙坛的人。
在找我麽?我笑了笑,扭回了头专心吃自己的饭,刚吃两口,便听见酒馆的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不少人看著不对就纷纷起身了,仍坐著的人中,有一桌坐著一中一青两个人,商旅打扮的,一个英挺一个秀气;一桌坐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似乎眼睛耳朵都不是很好了,蜷缩著身子搂了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念叨著“不怕不怕”,孩子睁著一对大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远一点的地方一桌剑客打扮的人正襟危坐,看他们倒背剑的姿势,应该是近来崛起很快的剑雨门的人;一桌坐著两个神色肃杀的年轻人,容貌极为相似,一个一身黑衣一个一身白衣煞是惹眼,靠墙角的地方,有一人趴在桌上,似乎已经喝醉睡著了,透过一屋子人声隐隐可以听见他的鼾声。
我跟著嘈杂的人声也起了身,混在人群中像楼梯口行去,仍是低著头,周围的一切已尽收在眼底,心里大致有了个底儿。
领头的人向楼梯口挤去,刚下了几步又退了回来,一队穿著整齐的人在楼梯口露了面,很快在入口处一字排开,一个衣袖上绣了三片龙鳞的青衣青年走上前来,对著屋内的一干人抱拳行了个礼:“我龙坛今有重要人犯在逃,劳烦到各位之处,见谅。”
重要人犯?这个称号让我心里小小的乐了一下。
那一白一黑两个年轻人一同偏过头看了看,一同冷哼了一声,又一同扭回头去继续喝他们的酒。
那桌剑雨门的人互相看了看,一人站起身来,同样抱拳回礼道:“不知是何人惹到贵帮,我等乃剑雨门下,初到贵地,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有意思,这人说话真有意思!我心里更乐了,那边两个年轻人似乎很有同感,极有默契在那人话音刚落的时候一同冷哼了一声。
那青衣青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礼貌的道了声谢,便吩咐手下行动起来。
到底还在龙坛的势力范围之内啊,否则为了我的安全,邢傲绝不敢如此大张旗鼓的派人搜查。看来想出城还有点麻烦。
我这边暗暗盘算著,那边龙坛的人留了两个守在楼梯口,已开始挨个盘问起来。
他们盘问得很仔细,不愧是邢傲练出来,行事作风严谨而有秩序。轮到我时,我胡掐了个理由,装成害怕的样子抬了抬头又急急低下了。好在我对这一带够熟悉,没出什麽漏子,神态反应又与周围大多数人相似,问我的人问了半晌,没看出什麽来,又开始盘问下一个。
半天功夫过去,没有收获,那队人又在楼梯口整整齐齐站好了,青衣青年再次抱拳道声“打扰”,准备离去之时,忽然噤了声,我稍稍抬头,只见一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楼梯口。
竟是云扬!
心里微微打起了鼓,云扬和这些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听过我的声音!
叶只给我易了容,没有给我想法把声音也给换了。也许我刚刚就该装哑巴。不过这种非常时候,装哑巴应该会更惹人注意吧?
云扬一出场,就没有一点声音,此刻仍是如此。他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也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只是挨个看了过来。
我偷偷瞄了瞄身後,我的位置相当好,身後便直接对著窗──这当然是我刚刚有意选好的,只要有任何的不对,我马上可以逃离。
仅仅是暂时从这间屋子里逃离而已,外面还有大批龙坛的人在各处搜寻,伺机而动,而我毫不怀疑他们的行动力。
云扬离我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冷静,无数种方案有条不紊的在我脑中一一闪现,又被一一否决。
越来越近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刚刚勉强排出了三个方案,一双脚在我眼皮底下停了下来。
装出害怕的样子向後缩了缩,我的头低得更低。
“你──把头抬起来。”终於开口说话了,冷冷的毫无感情。
我紧闭著眼睛犹豫著抬起了头,匆匆睁了眼睛扫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吓住的人,虽然我的心此刻异常的平静。
低下了头,那双脚仍没有移动的意思。冷冷的声音再次在我上方响起:“睁开眼睛,把头抬起来。”
惨!我暗自对自己说,心里是清明的一片。
抬起头,微微一笑,身体向後一仰,脚便离了地,如浮云般向後飘去。
我的身後是窗户,很大的窗,足够两个我同时离去,周围的人都没有动,都来不及动,只要一瞬间,我便可离了这里。
下一个瞬间,一干不相关的人都已迅速躲到墙边,龙坛的人已抽了各式各样的兵器,散布到了屋子的各个角落;剑雨门的人均已站起,反手抽出了剑;青衣青年大叫著:“不可伤了他!”;老妇惊慌的抱著孩子;一黑一白两个人仍在喝著酒;那个趴在桌子上的人翻了翻,仍在酣睡之中。
而我,仍在这屋内。我的身後仍是那扇窗,只是中间隔了两个人。
一个老妇,一个孩子。
刚刚那孩子突然冲了出来,被吓住了般停下脚步,硬生生拦住了我的退路。
我不得不在空中转了方向[自由自在]。
云扬没有动,他仍站在那个位子,恭恭敬敬的向我鞠起了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只是笑笑,扬起了手。他的脸色一下变了,我的手上,捏著他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簪。
“欺人太甚!”该是那帮剑雨门中的某位喊了一句,同一时间,我足下一点,身子一旋,在咋起的一片刀光剑影之间舞了起来。没有夜岚在手,我只能躲避,无法出击。这麽多人围攻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竟然还说我“欺人太甚”,一边躲避一边自嘲的想,我还真是可怜啊!
龙坛的人中,云扬没有动,他在仔细的观察,寻找机会;那个青衣青年也没有动,只是迅速站到了窗边堵了我的後露,皱著眉又大呼了一句:“不可伤了他!”
我点上一只剑尖时,扭头冲他微微笑了笑,顺势一倾身倒了下去,避开了两把横向砍来的刀。
如今出手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能伤得到我。我只是心急,失了刚刚那个机会,四周的出路均已被把死,屋子的四角,已经燃上了香。
嫋嫋的烟雾慢慢在空中化开来。迷魂引!该死!
离药效发作,应该还剩多少时间?我的脚下渐渐有些浮了,周围的人似乎也有所觉察,攻击也慢了下来。
他们在拖时间!
就在这时,云扬忽然动了,无声无息的,向我靠了过来,他的手掌翻动著,那是正在运功的表现!
他想做什麽?只听一声大叫:“不可!”那青衣青年猛的冲了过来,同一时间,云扬一转,竟也向他冲了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互击了几十掌!青年显然没料到云扬会突然向他出手,猝不及防之下,几十掌下来已连著後退了好几步。
我眼前一亮:窗边空了!再想不得什麽别的,一个纵身便如轻燕一般从窗口掠了出去。
身後一声闷哼传来,云扬紧随著也掠了出来。
那一干人中,云扬是唯一一个轻功可以与我一拼的人。而在我离开那酒馆之前,已吸入了足够多的迷魂引,点著屋顶连跃过了几条街道,我坠了下去。云扬紧跟上来,於空中接住我,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他走的,并不是回龙坛的路。
云扬抱著我,又越过了几条街道,在一家豪宅的後院落下脚来,几个拐弯,走进一间宽大的屋子中。
“这是什麽地方?”我问,他不回答。
“你是何人?”我再问,他仍不回答。只是冲早已侯在屋子中的人点了点头,小心的将我放到床上。退了出去。不多时,又有丫鬟进来,端著水将我脸上的易容小心擦干净了。问她们话,仍是没有回答。忙完便转身离去了。
我就那麽躺著,又过了些时候,终於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刚刚坐那屋中观战的人之一──便是那个约三十来岁的商人。
他站在床边俯视我,嘴角挂著笑,“秦广王?”
我想他的语气可以用得意来形容,暗暗叹了口气,我回了一声:“碎梦楼主?”
他笑得更深,“这麽快就猜出来了,果然厉害。”似乎是细细的观察了我一阵,他又说,“我听说邢傲那小子被一个男子迷住了,我还以为是如何的倾国倾城,原来也不过如此。”
说著在床边坐下,伸手将我搂进怀里,“不过刚刚的舞,的确是倾城倾国。男子很少有如此纤细柔软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