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小变大,洛焕樱无所事事地在屋内看外头雷电交加,想要看书,原先带在身边的书在落水时已都被冲走,便索性脱了鞋袜把用来遮掩容貌和长发的头巾帽子都解下躺到床上小憩。头搁到枕上,昨夜里在冥魈身边入睡的情形又浮上了脑海。洛焕樱看过了冥魈的伤,伤口没有恶化,表面已经结出了薄薄一层痂,冥魈虽还不能剧烈动作,但至少能搂着洛焕樱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上共眠,被那熟悉安心的气息包围着入睡的感觉……
洛焕樱的唇边不禁溢出些微笑,眼睛闭上,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目光重新认真起来。
冥魈说碧凝为了照顾他几天没有合眼,昨晚不得不被冥魈下令去休息。离嗤也收起了不正经的模样,几天来的政务几乎全是由他处理。一个贴心的内侍,一个能干的部下,冥魈唯一需要操心的或许就是在人界的自己了。从桐城以来已有数次刺杀,现在还传出了什么妖魔的谣言,但是自己不会成为冥魈的负担的,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甚至是——保护冥魈!
窗外的雨声渐小,天色也逐渐暗下,一阵叩门把洛焕樱从浅眠中唤醒。洛焕樱以为是姚檩之,开了门却是客栈小二。
“客官,真不好意思,刚才风雨大,掌柜的让小的来看看客官房里有没有渗水。”
“赤樱,怎么了?”邻屋的姚檩之听到动静,开门出来。
“这位客官,您们两位的房间正对着风口,掌柜的怕您们屋里进水。”
洛焕樱转身望了眼窗户,窗台和面前的地上确是有些水渍,便稍稍把门口的路让出,“稍稍收拾下便可。”
“好嘞,客官。那位客官您稍等,等小的擦完这边立刻就去您那儿。”
姚檩之点点头。小二进了房间,麻利地收拾完窗台和地板,又见洛焕樱的床铺已经躺过便一起顺手整理了一下。姚檩之看他手脚利索说话也诚恳中听,在他出来的时候给了他些小钱,小二乐呵呵地收下,接着进去姚檩之的屋内收拾。
“也该是用饭时间了,赤樱,你有什么想吃的?”
“没什么特别的,姚兄看着办吧。”
姚檩之略微想了想,对屋里的小二报了几个菜名,“再来两碟你们的招牌点心,过会儿送上楼来。”
“好嘞,很快就给您们送来。”
小二收拾完房间下楼吩咐了厨子,不一会儿热菜就送了上来。两人在屋里吃完,又说了会儿话却还不见小二上楼来收拾碗筷。姚檩之干脆起身下楼去叫,回来时洛焕樱觉得他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在下多心了,总觉得那掌柜一直在看在下。”
“是么?”
姚檩之蹙着眉,右手在左掌心中敲击了几下,“……若是与刺杀您的人有关,不会如此凑巧正好是我们投宿的客栈的人,除此之外……”
姚檩之突然停了下来,两人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动静,姚檩之疾步上前拉过洛焕樱一起贴在窗边的墙上,谨慎地侧头从窗的缝隙中看出去。
“好像是官府的人。”姚檩之转过头,“但是不知道是哪边的人。”
“不管是哪边的人,都不会让我继续留在这里。”
姚檩之苦笑,“这倒是。”
官府的人很快上了楼,两列护卫在门口排开,一个统领模样的人先看了一眼姚檩之,在看到洛焕樱时,整个人轻微地哆嗦了一下,端正地跪到地上。
“……不知两位贵客到访鄙县,卑职是县衙门的护卫元靖,县令张大人有请两位。”
姚檩之看着那统领,忽然撇到一眼缩头缩尾地躲在护卫之后掌柜,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再看洛焕樱,年少的皇子应该也注意到了那掌柜,但并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迟疑,微微抬了下颌,“那么带路吧。”
“……是。”
为首的人带着两人下楼上了马车,同来的护卫们骑上马前前后后围住,马车缓缓启程。
“即使是小地方的衙门,用这样的马车来恭迎皇子也未免太寒酸了吧。”姚檩之打量着座位附近,狭窄的车厢只容得下面对面坐的两个人,“而且那位张大人明知您的身份却还不亲自来迎接,希望他这是出于避免引起骚动的好意。”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骚动。”洛焕樱淡淡地说了一句。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姚檩之偶尔掀起窗帘,周围都是荒郊野林,天上的月亮也被云层遮着,辨不出东西南北,叫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去县城的路。姚檩之看看对面的洛焕樱,少年从坐上车起就一直是那样的姿势,微斜的身体,看似随意的坐姿却又不乏皇族的优雅。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姚檩之目不转睛地对着前方在心中揣测着少年的神情,不知为何在心里描绘出的那张脸上带着隐隐的微笑,绝丽而傲慢。
姚檩之不由地蹙了蹙眉,就在这时,马匹一声长嘶,马车没有征兆地停了下来。
“殿下!您还好吧?”姚檩之扶住冲向前的洛焕樱,车外传来护卫的声音。
“什么人竟敢在此拦截!”
姚檩之掀起窗帘,马车四周不知何时多了数个黑衣人,个个蒙着脸手持兵刃。
“劫匪么?”
洛焕樱的问话刚落,黑衣人已经动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向马车车厢袭来。姚檩之眼疾手快地拉住洛焕樱,一脚踹开车门,抱着洛焕樱飞身出去。身后一声巨响,原本就简陋的马车已经被两个黑衣人劈出了一个大洞。
姚檩之抱着洛焕樱在地上翻滚了数圈,那几个护卫见状想上前保护,却根本承不住黑衣人的几招。姚檩之把洛焕樱护在身后,黑衣人至少有四人,那些护卫根本不能指望,姚檩之望了一眼情形,快速做出了判断。
“殿下,我想办法拖住他们,您去把马车的马解下来。”
洛焕樱一点头,姚檩之腿上一发劲,向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攻去。洛焕樱趁着空隙跑向马车,没跑出几步,一个黑衣人却已经逼近了他身边,明晃晃的剑高举在头。少年的眼眉一沉,刚要闪避,却见那黑衣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站在他身后的元靖甩了甩剑上的血迹,向洛焕樱靠近了两步。
“殿下,快!卑职替您挡着。”
洛焕樱重新跑起来,到了马车边,元靖转身一剑砍断马车车轭,两人快速地解开马匹,元靖扶着洛焕樱骑上马,自己也骑上另一匹。
“您先走,卑职很快赶上!过了这片树林就是通往县城的官道了。”
洛焕樱点头,回头扫了一眼,捕捉到了姚檩之的位置,立刻策马跑了起来。
“姚檩之!”洛焕樱大喊一声,边跑边伸出手臂。姚檩之正在与一个黑衣人交战,听到声音一点点向洛焕樱的方向靠近,在马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敏捷地拉住洛焕樱的手跳上了马。
“殿下,您没事吧?”
“嗯。”洛焕樱拉动缰绳调转方向,血的味道从背后的人身上传来,“你受伤了?”
“一点皮肉伤而已,那几个黑衣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那便希望他们不会追上来。抓好了。”少年嘱咐完,一踢马腹,朝树林中飞奔起来。
29
林中的树没有远看时那么密集,一层泥水之下竟还有一条小径。洛焕樱不回头地向前奔跑,周围除了马蹄和枯枝烂叶被踩踏的声响以外没有其他的声音。姚檩之撕了些布条把手臂上的伤口扎了扎,从后面伸手到缰绳上。
“殿下,我来吧。”
洛焕樱没有拒绝,在外面闯荡过的姚檩之的骑术想来是比从小生长在深宫中的他要来得好。马匹继续跑了一会儿,元靖从后面赶了上来。姚檩之回头望了一下,没有其他的追兵。
“二皇子您没有受伤实在太好了。”元靖缓了口气,“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恐怕是不愿意看到焕樱殿下成为洛丹王的人。”姚檩之停顿了一下,看洛焕樱没有开口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道,“不瞒元护卫,一路上殿下已经遇到数次暗杀,这次倒是明着来了。”
“怎会这样……”元靖吃了一惊,看了看一言不发看着前方的洛焕樱,“不过卑职听说二皇子法术过人,方才对付那些黑衣人,二皇子怎么不用法术?”
“听起来元护卫有些失望?”
“不,不敢!”
“呵呵,擅长某事并不代表喜爱,在下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焕樱殿下使用法术。”
“原来是这样,卑职失礼了。”元靖说完又把视线投到洛焕樱的侧影上,打量了一会儿,冷不防洛焕樱转过头来。
“到县城还有多久?”
“……快了,只要穿过这片树林。”
“可是这树林几乎看不到尽头啊。”姚檩之稍稍侧过头努力向前张望,“这真是去县城的方向?”
“是的,这是条近路。”
姚檩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尽快地向前赶路。元靖也找不到什么可以与高高在上的皇子谈论的话题,三人安静地走了约摸一刻钟,前方的树林依旧一望无垠。小径两边的树有些茂密起来,时不时有挡在人前的树枝伸出,在前方带路的元靖放慢了速度,姚檩之也不得不随之缓行下来。
“殿下,小心树枝。”
“嗯。”洛焕樱应了一声,忽然转过些头,仿佛注意到了什么。
“怎么了?”
洛焕樱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仿佛沉思了会儿,再开口却是对着后面的元靖,“元护卫方才想要看本王施展法术?”
元靖愣了一下,“……卑职只是随口说说。”
“是么?”洛焕樱的声音有点清冷,“那么看来那位张大人已经不用亲自确认就已经认定本王是妖魔了?”
“……您、您在说什么?”元靖下意识地收了收缰绳回过头。
洛焕樱没有重复,姚檩之敏锐地觉得事情有问题,拉住缰绳停下马。风吹着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空中的云散开了些,月光透了下来。姚檩之抬头,下一刻手上发劲把马头调了方向,策马跑起来。
“殿下,伏下身!县城根本不是这个方向!”姚檩之猛踢马腹,“幸好殿下及时发现……”
“已经晚了。”
洛焕樱的话音刚落,十来条黑影从树林间蹿出,将两人团团围住,无论是数量还是身手都与刚才的大不相同。
“刚才的只是为了让我们入瓮的局吗!”姚檩之低声咒骂,双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护住身前的洛焕樱。他虽然武功法术都会点,但也绝对没法以一挡十,现在的局势只有逃为上策。
“殿下……”姚檩之抓紧缰绳,低声开口,但才出声就被洛焕樱打断。坐在前方的少年没有一丝慌乱,语气平静得有种无形的压力。
“元护卫,你可以向本王解释一下所有的事情了。”
元靖慢慢从后边骑来,姚檩之看了看洛焕樱,让马匹调换了方向。
“殿下恕罪,卑职只是从命,不得不取了您的性命。”
“哦,”洛焕樱的语气听起来事不关己,“那么是奉何人之命?”
“恕卑职无可奉告。”
“这样么……那么本王换一个问题。张大人从何得知本王途径这里?如此迅速地派来人手布下陷阱,不是在本王投宿之后才得到的消息。”
“您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既然您已经猜到卑职早已做好了准备,您就应该明白卑职势在必得。”
洛焕樱沉眉,仔细回想到镇上后发生的事,应该没有人认得他才对,再之前的这一路上也……“难道是……”
“是因为那个谣言吗?”姚檩之突然插口打断了洛焕樱的思维,“殿下千里迢迢南下赈灾却被说成是引发灾难的妖魔,官府衙门竟还相信这等荒谬的谣言,难道都是三岁稚儿吗!”
元靖咬了咬牙,脸上几分难堪,“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四周黑衣人十来双眼睛盯着中间马上的两人随时准备发动攻击,姚檩之抿紧了唇,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到洛焕樱唇角的不屑弧度。
“你们既然相信本王是妖魔,这区区十来人能奈何我?”
洛焕樱伸出手,姚檩之察觉到他要做什么,心中忽然一动,猛地拉住他的手。
“殿下,不可以!”
姚檩之快速做出一道最简易的障眼法,拦腰抱着洛焕樱翻下马。
“你做什么!”
“他们的目的或许就是想要让殿下出手,这样一来那些对谣言还有所怀疑的人也会更相信殿下是妖魔。”姚檩之趁着障眼法还未消除,迎面冲破一个黑衣人拉着洛焕樱向包围圈外奔跑,“殿下额上的……”
洛焕樱心中一冷,脚步放慢下来。姚檩之感觉到手上的阻力变大,着急地回头,见洛焕樱神色阴沉正要开口解释,耳中传来人靠近的声响。
“殿下小心!”
洛焕樱闻言跳开,现下的情况容不得他去想别的,只得奋力奔跑起来。黑衣人们分成了两批分别追赶他和姚檩之,洛焕樱心里明白以自己的脚力不可能甩开他们,但姚檩之说得也有理,或许除了这些黑衣人以外还有另一批人在外观望,就等着自己用不属于人类的法术不留情地将这些身手不凡的人全部灭口。
但是若不还手的话……
(我可以保护自己的,别总为我担心。)
已经向冥魈如此保证过,若自己受伤定会连累还在养伤的冥魈。但只要出手,自己骨子里的性情绝对不会对要杀自己的人自己手软,那些狠毒的法术和额上的印记都是让谣言变成事实的证据。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妖魔,连父皇也这么相信了的话……
——那又有什么关系?
洛焕樱为头脑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一愣,心神一分散,不知何时两个黑衣人已经越到了他的面前。
“您已经没有路可逃了。为了洛丹,请您上路吧!”
洛焕樱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为了洛丹么?那我便更不能死了。”
少年低着头,嘲讽的笑声传出来。黑衣人不敢轻敌,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前后四人一起行动,但才跨出一步,空气中生出了看不见的利刃,一人被拦腰斩断,另三人更是瞬间变成了数块。
“……你……”
“抱歉。”少年的话语冰冷,额发间图纹散发着黯红的光。
“……果然……妖……魔……”
“妖魔又如何?”洛焕樱眼睛向后一瞥,手指轻微动作,躲藏在树上的黑衣人惨叫着跌落下来,“我原本就不是属于洛丹的人。”
他是冥魈的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回到冥魈身边的——不错,是“回”到。他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有他必须做的事,他出生在洛丹的皇族是因为……
(这就是洛丹的护都之樱……)
……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