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蟒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身子一挺,直向虚无中坠落下去,在半空中已然恢复成莫胤的样子,他一手捂着流血的左眼,另一只眼睛直勾勾地死盯着慕忆,那样充满刻骨怨毒的眼神却没有因着越来越远的距离而稍稍减弱,眨眼间便被渐浓的云气所吞没!
慕忆冷然注视着他黑色的身影消失不见,伸手召回了小鸟“朱儿”,然后转身面对着那堵黑色的高墙,静静地沉思片刻,眼神一亮,似乎已有了主意。
他缓缓闭上双目,深深呼吸,一股暖意缓缓从丹田里升起,随即有意将这股暖意逼入双目,再徐徐睁开眼睛——看见了!那黑沉沉的墙壁上间或有一点红光闪烁不定。那就是结界的最弱点,只要攻击那里,这强悍无比的结界就会在瞬间崩溃!
但那红色光点始终明灭不定,且四处流动,令人极难把握住它的去向,慕忆凝神注目半晌,突然紧紧抿住嘴唇,抬起手臂,左手中瞬间多了一张金色的长弓,他默默叩弦,张弓,弓弦拉满如圆月,弦上一只白羽银矢闪烁着冷冷的光芒,稳稳瞄准那处漂移闪动的红点。
终于,他紧抿的唇角微微一扬,扣弦的右手一松,白羽长箭破空疾射,箭势快如流星,带着一股暗沉强劲的力道,无声无息地射向那处红点。
那样的力量与速度,带得他长发衣带都狂飞乱舞起来,随着这一箭的射入,从那细微的红点处陡然裂开了一道小缝,迅速延展至整个黑色的墙面,银蓝色的光芒骤然自墙体上迸射而出,越来越亮,瞬间化作了无数的旋风,紧接着雷电轰响,整个天空仿佛就在这一刻被一道无形的巨手撕裂开来,随着那道黑色高墙的坍塌和崩裂,四下里突然水气弥漫,片刻间便化为无数的云朵,纷纷争相着向外流逸而出。
慕忆首当其冲,身体眨眼间便被卷入这样纷乱的旋风和云朵之中,他却似乎已失去了挣扎的能力,一任狂风卷搅着他的衣袍发丝,夹带着他向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坠落下去……
守护(4)
几乎是与此同时,颐水大坝和两岸上的数十万人一起眼睁睁地目睹了那一刻的风云变幻!
天色在瞬间便暗了下来,乌云聚集翻滚,一道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际,随即雷声轰鸣,银白色的雨丝箭一般地射向大地,射向仰头观望的人群。
不一刻,所有人的衣衫均被打湿,却没有一个人试图闪避,人们仰头望天,高高地举起双手,甚至张开嘴来,一边品尝着久违了的雨水,一边发出语无伦次的欢叫声,整个颐水两岸仿佛顷刻之间化作了一片欢庆的海洋……
大坝上锦蓬中的百官们好像此时才回过神来,似乎已然忘记了礼仪尊卑,纷纷跑出蓬来,站在雨中,失声大叫道,“下雨啦,”“真的下雨啦!”……
明烨帝一动不动地坐在御座中,注目漫天的雨线,脸上的神情如梦如幻,仿佛直到此刻还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突然,他推座而起,疾步抢入雨中,抬起头来,任凭雨水击打着他紧张得几乎已经木然了的面孔,终于,他转身望向两岸欢呼的人群,蓦地尽情放声大笑了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伏地赞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仿佛静水惊石,礼赞跪拜之声波澜般漾起,数十万百姓一同向上拜倒,诚心诚意地大声欢呼!
明烨帝站在雨中,向着天空高举起双手,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已被雨水湿透,他却似乎浑然不觉……风翔水面,心境清明,为君之乐就在这江山共贺、城池折腰的瞬间!他悠然四顾,心中突然被涌动起来的万丈豪情所充满,那样的一刻,他踌躇满志……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一刻,谁也没有留意到有一个人正冒着大雨,全然不顾脚下的泥泞湿滑,跌跌撞撞地向着高高的祭坛顶上攀去。
当明郁终于来到了黑色的祭坛顶部,冲上去抱起了那个倒在地上的白衣少年的时候,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惶恐惧,失声大叫起来,“阿蛮!你怎么了?……你醒醒呀!”
眼前的那个少年却全无任何反应,双目紧闭,一缕缕黑色的发丝散乱开来,被雨水沾在额上颊上,更衬出他脸颊的苍白清丽——怀抱中那样轻若无物、毫无生气的感觉,那样仿佛连呼吸也没有了的样子,令得明郁的一颗心陡然沉入了无底的深渊,恐惧的感觉犹如灭顶,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那个被雨水淋得冰凉透湿的身体,好像要将自己的全部热量都传给他,哽咽着低声唤道,“阿蛮,你别吓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死,我求求你!……”
仿佛于冥冥之中听到了他那痛彻心肺的呼唤,慕忆长长的睫毛突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一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明郁那张惊喜焦急的面孔,脸颊上满是闪闪发光的水珠儿,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眼光定定地凝视着他,黑色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与落寞。
慕忆勉强动了动身子,用力伸出手来感受着不断落在掌心中的雨水,许久,脸上静静地浮现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大眼睛里闪烁出孩子般天真的快乐,有些虚弱地喃喃问道,“真的……是在下雨吗?”
明郁强忍着心疼的感觉,用力点头道,“是啊,是在下雨!……阿蛮,你真的做到了,真的为大澈把雨水带回来了!”
慕忆似乎松了口长气,缓缓把目光转向他的脸上,那样的眼神,仿佛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最深处去。良久,突然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你希望我做的,我已经尽力做到了!……可你为什么还是那么不快乐?”
这样轻轻的问话却有如一把锋利的宝剑,在瞬间劈开了明郁那层竭力支撑起来的外壳,几乎令他在一刹那间崩溃。他不敢与慕忆那双清澈无邪,纯净得犹如瑰丽天空般的眼眸对视,只是深深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守护(5)
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整个京城经历了雨水的滋润后,万物都在阳光中舒展了身体,焕发出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感受着空气中那种几年未见的清澈水气,脸上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欢欣的笑意。
傍晚时分,明郁身着一整套鲜明亮眼的服色,由小六儿护送乘车前往宫中,参加皇帝特为这次祈雨成功而举办的盛大宴会。
一路上,在马车中,小六儿远远地坐在车门口处,不时偷眼看向沉思中的明郁,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王爷,请恕小的多嘴,这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您可不可以高兴一点儿?”
“高兴?”明郁恍然抬头,怔怔地望着满脸忧色的小六儿,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苦笑,“是呀,自己一番苦心,只为今日,的确应该高兴才是。对,他自然很高兴,怎么会……不高兴?——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最清楚,这一辈子,怕是再难有开怀大笑的那份心情了吧?”一念至此,不由转头望向车窗外,心中突然静静地掠过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忍不住暗暗思忖,“作为这场盛宴主角的那个人,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他突然很渴望见到他!
“崇华宫”的配殿里,慕忆正木然立于殿堂中央,双目低垂,任由栖鸾、附鹤两人忙前忙后地为他穿戴上层层繁复已极的服饰,那样华美绝伦的颜色和样式,衬着他冷若冰雪的绝丽容颜,竟有种奇异的帝后般的尊贵风情。
附鹤小心翼翼地为他整理好发上的玉冠,又将两缕垂下的璎珞细细搭在肩前,缓缓退后一步,惊羡的目光在慕忆的全身上下游走了一圈后,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真是太美啦!把那些后宫的娘娘们全都给比下去了!……”栖鸾虽也是一脸的惊艳之色,却比他要警醒一些,闻言连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匆匆递过去一个阻止的眼神。
慕忆却似全无所觉,年轻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冷冷的倦意,半晌才仿佛觉察到了面前两人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蓦地回过神来,微微皱眉道,“好了吗?……干吗要弄得这样麻烦?”
栖鸾抢先陪笑答道,“这是皇上特为‘大妃’祈雨成功所设的盛宴,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出席的,这样的场合当然要穿戴最正式的服饰啦……”
附鹤也忍不住接口道,“公子请恕奴婢多嘴,我俩在宫中呆了将近二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大的场面呢,听‘同庆殿’和御膳房的宫人们说,早两天皇上便传旨命人安排下来了,忙得他们手脚都不够使了,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会被责骂呢!”
慕忆不以为然地轻轻摇头,淡然道,“何必如此铺张,做这些无谓的浪费……”
附鹤性子急些,闻言脱口叫道,“怎么算是铺张呢,公子为大澈国祈雨成功,令得几年来的旱情得以缓解,全天下百姓们都在称颂感激‘大妃’的恩德呢。就是我们这些在‘崇华宫’中伺候的奴才也跟着脸上有光呀!”
见慕忆对附鹤打断他的话并没有生气的表示,栖鸾也大起了胆子,笑吟吟地帮腔道,“是呀是呀,别的不说,就是那八百名童男童女,连同他们的父母亲人,怕也要在家中设下长生牌位,祈祷上苍赐福于‘大妃’您呢!”
慕忆苍白的脸颊微微泛起一阵轻红,眼神里却有一闪而过的落寞,刚想说什么,殿外已传来司礼太监恭恭敬敬的声音,“时辰已到,陛下请大妃先去‘养心殿’见驾,再一同前往‘同庆殿’赴宴。”
慕忆听罢无语,静了片刻,才一言不发地转身向殿门口走去。
守护(6)
“同庆殿”中张灯结彩,布置得金碧辉煌。
明烨帝高居于御座之上,脸上带着踌蹰满志的微笑,为了显示恩宠,他特赐慕忆坐于他的左手边,而明郁则坐于右手边,隐有左膀右臂之意。
明郁微微侧目向慕忆那边望去——那相距不过两丈间的距离,却又似乎隔着地老天荒。
满朝四品以上的官员都隆装出席,山呼“万岁”后,才按各人的官职品阶一一落座,一时歌功颂德的言语纷纷自各人口中涌出,都是异口同声地称颂“皇上仁德福厚,故天赐贵人相助,自此后大澈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等,阿谀溢美之词如潮水般连绵不绝。
明烨帝含笑听着,双目闪亮,终日苍白的脸颊上露出兴奋的红光,显得兴致极高,任由群臣说了大半个时辰,才挥手下旨“赐宴”。
一时间,宫人内侍们流水般奉上一道道早已准备好了的美酒佳肴,迅速摆满各人面前的桌案。
明烨帝缓缓举杯,朗声笑道,“今天这第一杯酒,就让朕与众卿同贺‘大妃’祈雨成功,造福大澈!”言罢,侧身向慕忆微笑相邀,群臣亦一齐举杯,同声道,“恭贺‘大妃’祈雨成功,造福大澈。”
慕忆伸手端起面前的玉杯,微微点头,轻声道,“谢陛下。”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明烨帝与众臣也一同饮了,待宫人重新满上,又端起杯来转向明郁,微笑道,“这第二杯酒,朕却要与‘睿英亲王’同饮,感谢他为朕举荐了这样好的人才。这次祈雨成功,你功不可没。来,咱们饮了这杯,从此兄弟同心,振兴大澈。”
明郁连忙站起,不敢与慕忆望向自己的目光对视,低头道,“谢陛下恩典,臣弟愧不敢当。”
明烨帝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先将酒一饮而尽,才向他亮了亮杯底。明郁微微苦笑,只好也赶紧喝了,才又重新归座。
明烨帝又举起第三杯酒,扫了一眼殿中的群臣,高声道,“这第三杯酒,就祝大澈皇朝世世代代繁荣昌盛!”
众臣一同站起身来,高举洒杯,同声贺道,“祝大澈皇朝世世代代繁荣昌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在明烨帝开怀大笑声中,君臣共同饮尽了杯中酒。
明烨帝随即下旨开宴,令群臣不必拘礼,只管开怀畅饮,又传歌舞助兴,诺大的殿堂里一时觥筹交措,笑语哗然……
今晚,明郁有意放纵着自己,对每个向他敬酒的人一概来者不拒——他是真心想求一醉吧?醉了就可以睡了、忘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哪怕只有一夜的遗忘,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暂时的解脱!所以他笑,不管是真笑还是假笑,他一直都在笑着,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酒越喝越热,一颗心却越来越凉……
慕忆却始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殿内笙歌不断,可是那样近在咫尺的欢乐,于他却仿佛远在天涯。所有人都在笑着,喝着,闹着,只有他在那里冷冷地看着,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眼神悠远而迷惘……
在大殿中辉煌灯火的映照下,他年轻的脸上却写满了寂寞。
明烨帝也在喝酒,也已半醉,眼光却依然明亮。此刻,他半眯起眼睛,注视着身边那个遗世独立,冷若冰雪的少年,突然忍不住在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恨恨的叹息来,“皇宫高墙内,阴谋险象中,自己已经舍弃了太多心爱的东西,只是这一次,只是这个人,他绝不会再放手!”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他猛地抬起手来,一直留意着皇上的一举一动的大太监立刻高声宣布,“皇上有旨……”尖利的声音划过殿堂上空,众臣闻声纷纷住口,一起向殿上望来。
明烨帝望定慕忆,眼光中满是宠溺的笑意,缓缓开口问道,“爱卿这次立下如此大的功劳,要朕如何赏你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望向慕忆,眼神中带着种无法掩饰的羡慕甚至是妒意。
慕忆好象被这句问话从遥远的沉思中惊醒过来,蓦地抬头,正迎上了明烨帝含笑的目光,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反问道,“陛下真的要赏我吗?”见明烨帝点头,便又追问了一句,“无论臣要求的是什么?”
明烨帝猛地一惊,酒意骤然醒了一半,轻轻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犹疑,但话已出口,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哪有反悔之理,眼中却多了几分警觉之色,沉声道,“你说吧,想要些什么?”
守护(7)
慕忆绝丽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清浅的笑意,似乎有意忽略他那不快的语气,却把目光转向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忽然伸手向他们一指,用清晰优雅的语声开口道,“我要这大殿中所有官员今年一半的俸禄!”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群臣目瞪口呆之下,一时竟都来不及有所反应。
明烨帝眼珠一转,似乎已猜知了他的心思,先放下心事来,随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故意板起面孔,沉吟不语,半晌才道,“这事朕却做不了主。朝庭的俸禄既要按时发放,就已不归朕所有,你若想要,便只能与众卿商议才成。”
群臣听出皇上话里的意思竟未一口拒绝,一时都变了颜色,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开始有些惶惶不安起来。
明郁突然离座而起,来到殿中央跪倒,朗声道,“‘大妃’是本朝的功臣,既有此愿,臣断无不应之理。陛下,臣弟愿带头捐出一半的俸禄献与‘大妃’,归其调用,以示臣的真心感谢之意。”话音未落,已引来殿中一片哗然之声。
就在这时,文武官员中又有两个年轻人出列跪倒在明郁身后,细看正是楚华楚言兄弟二人,也齐声奏道,“臣等愿效‘明睿亲王’捐出半年的俸禄献与‘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