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之泪(出书版)+番外 BY 朱雀恨
  发于:2010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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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孔德听不进维拉的劝诫,他随沃伦回到了英国。当然他们都很清楚,作为教会定义的魔鬼,孔德是无法靠近修道院的,于是孔德在距修道院不远处的小镇落脚,等待沃伦去找他。

最初的约定是在半个月后会面,然而孔德从秋天一直等到冬天,沃伦始终没有出现。孔德用金钱买通修道院的看门人,这才得知,沃伦回到修道院后不久便接受了圣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名神父,不久就将离开修院,赴教区任职。

即使是这样,孔德仍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终于在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裹着厚重斗篷的沃伦敲开了孔德的房门。孔德请他进屋,沃伦却划了一个十字,他说:「我要走了。」看到孔德的眼睛里依然燃烧着的热情,他知道孔德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于是又加了一句,他说:「我已重新找回信念,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孔德追了出去。爱尔兰冬天的原野寒风刺骨,孔德只穿了一件衬衣站在雪里,望着比冰雪更加冷酷的沃伦。孔德结结巴巴地说:他不会干涉沃伦的信仰,他不会要求任何肉欲的关系,他只想与他在一起,至少让他见见他,哪怕一年只有一次。

「灵魂的堕落比肉欲更为可怕。」沃伦说完,转身就走。孔德禁不住伸手去拉他。沃伦愤怒地将他推开:「滚开!你这该诅咒的魔鬼!」

整个世界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孔德跌坐在雪地上,失神地望着沃伦的脸。韦尔瓦的春天仿佛就在昨夜,繁星闪烁的夜晚,沃伦的手指美丽而温暖,他握住孔德的手,说:你不是魔鬼。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

可现在他将他逐出了神殿,他说:滚开!你这该诅咒的魔鬼!

那么,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即使到了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即使那时他不再是修士,他也不再是水精灵,他们的灵魂也无法相遇,他是天使,而他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魔鬼。韦尔瓦的春天已永远地逝去了。

孔德不知道沃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坐了多久,他更不记得是谁把他拖回了房间,帮他找来的大夫,他只记得自己病了很久,几乎要死去。在弥留之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把他拥在怀里,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奥利弗、奥利弗。

会这样直呼他名字的人只有维拉。

在维拉的悉心照料之下,孔德一天天好了起来。维拉坚持将孔德带回了韦尔瓦,他说那里的阳光和空气对孔德有益,时间将抚平一切创伤。

当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当星光洒在韦尔瓦的山坡上,维拉吻了孔德,他说:沃伦不能给你的,让我来给你。奥利弗,你不知道吗?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维拉的黑眼睛是那么热情,韦尔瓦春天的空气里仿佛有一种赐人新生的力量,草叶的气味是那样浓郁芬芳,于是,孔德闭上了眼睛,于是在星光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汗水流淌下来,被欲望点燃的身体热得像两团火,然而孔德清楚地感到,他的心依然是冰凉的,这颗心仿佛在爱尔兰的风雪中冻伤了,怎么都无法苏醒。

第二天,当孔德洗漱的时候,从镜中他瞥到了自己的脸,一张丝毫没有变化的脸。这是水精灵的本能在告诉他,他不爱维拉。假如他和维拉真的相爱,那么只要一个轻轻的吻,维拉也将使他获得新生,他的脸将显露出超自然的美丽,身体也将更趋完整,为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做好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维拉是那样爱着孔德,孔德无法拒绝,他甚至认为,他永远不会遇到能改变自己的人了,那么,和维拉在一起又怎么样呢,至少维拉会幸福,这样也好。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春天,又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来临的时候,寒流从北方袭来,与寒流一起降临的是一位不速之客,他在深夜叩响了维拉家的大门。孔德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洞开的大门将橘色的烛光投在来人身上。那人掀开厚重的斗篷,白皙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挂有十字架的念珠。

孔德拉上窗帘,无力地靠在墙上,心仿佛随时都要跳出胸腔。他听到楼下小客厅里传来争执的声音,维拉正在怒吼:「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你被魔鬼蒙蔽了!」沃伦的语调比以前更加冰冷,仿佛一支利剑,射穿了孔德的心脏:「你们是在犯罪!你背弃了上帝!上帝将惩罚你们!」

「哦!相爱就是犯罪吗?上帝会怎么惩罚我呢?我倒要看看!」

不断放大的争执声,让孔德再也无法坐视,他决定去面对沃伦,无论如何,这一切不该由维拉独自承受。孔德走下楼梯。当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客厅地板上时,沃伦立刻抬起了头来,时隔数月,他们的目光再一次相遇了。沃伦消瘦了许多,曾经丰润的嘴唇似乎也变薄了,显得冷漠而刻薄,他冷冷地注视着孔德,仿佛他们不曾爱过。

然后,沃伦突然笑了,他指着孔德问维拉:「相爱?看着这张脸,你居然还说和他相爱?你不会不知道吧?这种魔鬼,如果真的爱上了谁,如果他爱的那个人吻了他,他的脸会发生变化,变得更像一个魔鬼!维拉,别傻了,他根本不爱你!你被他利用了!」

维拉怔住了,但是他很快昂起头来:「那又怎么样?你跑到这里大闹,是因为嫉妒吧?」

沃伦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孔德央求维拉:「求求你,让我和他谈一谈。」

终于维拉答应了孔德的请求,离开了小客厅,临走他对孔德说:「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着,孔德有很多话想对沃伦说,却找不出头绪。过了很久,他才问:「你好吗?」换来的是沃伦的咆哮:「如果像你这样的魔鬼统统下地狱,那么,我会好的!别再纠缠维拉!」他猛地纠住孔德的领口,随即又像被烫到似地撒了手:「滚开!你这只会带来厄运的魔鬼!从我的身边滚开!从我的亲人身边滚开!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那么你错了!错了!我会让你下地狱!」他朝孔德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十字架:「我发誓!」

孔德望着他,接着,一如十六岁的那个春夜一样,他将手伸向了他:「如果你真这样认为,如果由你来毁灭我,你知道的,我不会反抗。」

烛火在他们身边劈啪炸响,最细微的声音也被放到最大,在耳边轰鸣。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突然沃伦抓住了孔德的手腕,将他拖到烛台跟前:「你是被诅咒的!」他恶狠狠地说:「你只会带来迷惑,带来毁灭!」他抓起烛台上的蜡烛,仿佛要用这蜡烛点燃孔德的衣服:「你该被烧成灰烬!」

他的手不停地哆嗦着,滚烫的烛油淋在孔德的衣服上,也顺着蜡烛流到他自己的手上,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孔德:「为什么我做不到?哦,你这魔鬼,我为什么不能烧死你!」

孔德握住他的手,不让滚烫的蜡油继续灼伤沃伦的皮肤。然而孔德自己远比沃伦更加经不得烫,火焰和灼热是水精灵的天敌,那些被蜡油灼伤的地方立刻溃烂起来,蓝色的血液从伤口涌出,顺着手腕往下直滴。

沃伦再也无法直面这样的孔德。

「哦,你这个魔鬼!」沃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维拉终于破门而入。他看到的是沃伦手持蜡烛,似乎正要点燃孔德的一幕。情急之下,维拉猛冲过来,打昏了沃伦,沃伦手中的蜡烛滚了出去,点着了天鹅绒的窗帘,夜风煽动火势,小客厅顿时成了火的地狱。维拉要孔德立刻离开,他很清楚,水精灵是无法承受这样的高温的,然而孔德不肯放弃沃伦,即使沃伦被倒下的书架砸昏,根本无法搬动,他也不肯放弃。

最后,当燃烧着的房梁翻滚着自他们头顶落下时,孔德以为生命就在此时结束了。然而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远离了火场,他不知道维拉怎样救了自己,只知道那场大火在维拉的右手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可怕疤痕。更可怕的是,大火吞噬了沃伦,那天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死,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孔德万万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会在韦尔瓦重逢。他更不曾想到,沃伦竟已化名雅各,当上了圣伯朗修道院的院长。现在他们的立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对立。十六岁的春夜,此刻回想起来,宛如一个荒唐的梦境。

「孔德,圣伯朗的立场你应该明白,我找你的目的你也应该清楚!是时候为你的罪恶付出代价了!为了被你杀死的亚伯特,为了无辜的卢克,跟我回去!」

孔德的声音异常平静:「沃伦,你很清楚,在水中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会跟你走。」

「是吗?」雅各说着,从斗篷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迎风展开,海风猎猎,拂动着纸上的稚拙的字迹:「这是谁的笔迹,你认得出来吧。」

孔德的瞳孔顿时缩紧了。虽然他和雅各离得并不近,然而凭借水精灵超自然的目力,他清楚地看到了羊皮纸上每一个字母,那略微左倾的笔划,稚气的行文,甚至是那些拼写错误,都那么的熟悉,孔德知道,那是卢克的手笔。

「这是卢克的忏悔书!」雅各将羊皮卷举得更高,唯恐孔德看不清楚一样:「看看吧!这可怜的孩子将一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他甚至说亚伯特是他杀的!我提醒他这会让他上绞架,然而他不肯修改。为了替你开脱,他宁愿去死,宁愿欺骗上帝!如果没有人澄清这一切,摆在他面前的将是死路一条。你忍心看他去死吗?你忍心置身事外吗?」

孔德注视着雅各:「如果我跟你回去,他会没事吗?你能向你的上帝保证吗?」

「他会领受他应得的惩罚,但罪不至死。放心吧,比起你,我更爱这孩子的灵魂。」

孔德听了,微微一笑,借着船舷的遮挡,他将手移到自己的小腹,隔着衣物、隔着皮肤,他仿佛感应到胎儿小小的、平稳的心跳。他与卢克的孩子,安然地睡在那里。孔德本打算让这小生命在威尼斯诞生,然而,现在恐怕不能了,我的宝贝。在心里孔德对自己的孩子说:抱歉,原谅我自私的决定。

孔德抬起头来,雅各在他眼中看到一种陌生的坚定。

「你派卢克去菲林斯庄园,就为了今天吧?显然你成功了。但是,告诉我,雅各院长,这让你得意,还是让你失望了呢?」

第七章

卢克不知道从西班牙到英国,船在海上到底行走了多少日子,每天他都在底层的船舱里祈祷诵经,从不曾迈出房门一步,他唯一能见到的人,是为他忏悔的雅各。雅各总是问他:你对上帝坦诚了所有的罪恶吗?你对上帝撒谎了吗?

他摇头,却不敢直视十字架上以哀怜的姿态垂顾着他的耶稣。是的,他撒谎了,他对雅各说所有的淫行、所有的杀戮都是他犯下的,与孔德无关。他知道雅各不会相信,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但这是他唯一能为孔德做的事情。雅各说他的忏悔书会让他上绞架,他垂着头,心底却升起狂热的渴望,他的生活已被无望的爱燃成了灰烬,假如能以这样的方式灰飞烟灭,那将是最好的了,这不但是他对上帝不忠、撒谎的惩处,更是他爱孔德的证明。

最后一次会面,当他们的肢体绝望地纠缠在一起时,他对孔德说过:哪怕你离开我,哪怕有一天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我还是会爱你。

是的,他愿爱他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然而雅各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是那样冰冷,冷得一如无情的现实。

雅各说:「我的孩子,虽然你迷失甚深,我将竭力将你引回正道。」

在一个阴冷的雨夜,卢克他们终于回到了英国,从码头到遗世独立的圣伯朗修道院,马车足足狂奔了一天一夜,卢克发现除了雅各与自己的乘坐的马车外,另有一辆修道院的马车幽灵一般与他们同行。

「那上面坐着谁?」卢克问。

雅各捻动念珠的手微微停顿:「从法国回来的加略,以及一个罪人。」

马车驶入修道院的深墙后,卢克立刻被带去了禁闭室。禁闭室位于一座石塔中,室内仅有一扇狭小的窗户透出天光,以及远方咆哮的海的声响。

雅各为卢克带来了圣经和十字架,十字架是新的,圣经却是卢克离开修道院前常用的那本,因为翻动了太多次,圣经的边角已经磨损,一些段落下还有卢克以稚拙字体加注的解释。看着自己曾经纯真、虔诚的证明,卢克的脸不禁开始发烫。

「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经历了很多,请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雅各的脸依然隐没在斗篷的深处,然而他的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真切:「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曾被声色迷惑,也曾信仰动摇、焦灼困顿。但是,当我回到神的殿堂,我找回了内心的宁静。」

雅各说着,忽然抓住卢克的手,把两人的手一起贴向粗糙冰冷的石墙:「你感觉到了吗?这冰冷、这寂寞的洁净,在繁杂的尘世,你只会被诱惑、被利用、被伤害!那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只有这里!只有神的殿堂,才是你唯一的家!」

雅各走了,然而他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小小的石室之中。卢克抱着圣经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坚硬的石墙,石头生冷的气息充满了他的鼻腔,然而,正如雅各所说,这冷寂的味道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安全。不抱期待,于是也不会被伤害。是这样吗?神啊,是这样的吗?

塔楼的日子比舱底的日子更加悠长,因为会听到修道院的钟声、风琴的声音、唱诗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提醒着卢克,他曾经背弃了神,他曾经离神多么遥远。为了抵御懊恼和悔恨,卢克不断地诵读圣经,每次雅各来塔楼,卢克都问他,何时会对自己行刑,然而雅各总是缄默不语。

在忏悔和诵经中,时间悄然流逝着,石墙高耸的塔楼使往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卢克花在经文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现在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欧洲的那些日子,巴黎的沙龙、韦尔瓦的夜色都被掩埋到记忆深处。然而,这不是绝对的,是的,当他昏然入睡,在梦中他还是会看到孔德,他们总是离得不远,却也无法接近,有时卢克梦见自己穿着神父的长袍,正点燃圣坛的蜡烛,教堂的拱门外,孔德站在阳光里,注视着他,目光温柔而忧伤。

连指尖都没有接触一下的梦,醒来时下体却一片湿冷,在圣洁的修道院的塔楼里,他再次屈服于欲望,弄脏了神的殿堂。深深自责让他抓起了系有十字架的皮绳,狠狠地抽打着自己。

十月的一个清晨,当卢克再次从一个让他冷汗淋漓的梦中惊醒,他听到石室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门锁被取下,木门吱呀开启。紧裹着斗篷的雅各身后,站着修道院所有的地位崇高的导师。在修道院中,他们的集体亮相意味着两种可能——庆典或者死刑。

雅各让卢克亲吻他手中的十字架,有人拿来洁净的长袍帮卢克换上,雅各甚至亲手为卢克梳理金发,然后他牵起卢克的手,温和地问:「准备好了吗?我的孩子。」

卢克点了点头,走下塔楼的时候,他没有发抖,太阳还没有升起,从远处吹来清凉的海风,拂过面颊令他神情气爽。他们带他走进圣殿,让他跪下,他以为他们要为他唱最后的安魂曲,于是他回过头,朝圣殿的拱门外望去。他知道那不可能,然而他多么希望孔德能够像梦中那样,站在那里,以温柔而伤感的眼神注视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是多么地思念孔德。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跟他说再见,说我爱你,哪怕只是通过眼神。

然而孔德不在那里。

「我的孩子。」雅各托住卢克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向圣坛:「请注视天上的父,告诉我,你是否愿忏悔所有的罪?从今往后,你是否愿选择正道、摒弃恶念、洁身自持?你是否愿将生命献给全能的主,追随他,直至生命最后一息?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名修士?」

卢克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那么说等待他的不是死刑,而是他一直渴望的事情——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进入永恒的神的国度。

「是的,神赦免了你。」仿佛在回应卢克的心声,雅各靠近卢克,以旁人听不见的低声道:「你满十六岁了,是时候切断罪孽,向全能的主献上你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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