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帝,他也爱我。」卢克抬起眼帘,蔚蓝的眸子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没有比这更完美、更安全的爱了。」
「爱可不是安全的。」孔德轻轻晃动着酒杯:「不过既然你这么想,好吧!卢克,你不能喝酒,那就用眼睛、用鼻子,用你的心去感觉它。」
他举起酒杯,琥珀色的眼眸闪着比酒液更为蛊惑的光芒:「看那颜色,多么鲜艳、丰厚,那气味,多么甘醇、芬芳,还有一点点酸涩,对吗?可这就是它可爱的地方,不尽完美,却无比诱惑,卢克,不完美的东西才会让我们如痴如狂。」
孔德的声音低沉得像一匹丝绒,仿佛醉了一般,他闭上双眼,仰起了颈项,明明还没有喝酒,他那苍白的肌肤却泛出了淡淡的粉色,卢克惊愕地望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滑去,白皙的脖子、敞开的领口、迷人的锁骨、微微起伏的胸膛……忽然孔德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刹那间,卢克竟然感到一阵干渴,心也怦怦地直跳起来。
就在这时,孔德睁开了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你脸红了。你感觉到了,对吗?看,即使不用舌头,你也能尝到葡萄酒的滋味。」
就是这样,卢克在餐桌边学了许多东西。刀叉的使用、餐巾的摆放、什么样的酒搭配什么样的菜,他渐渐熟悉了那些银制的餐具、奢华的排场,更熟悉了孔德的手势、微笑的眼睛,以及很多细小的动作。
卢克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孔德会停下来,静静倾听,他的脸总是微微侧着,露出专注的神情。吃完甜点之后,孔德会像个孩子似地偷偷吮吸手指,那完全违背了他自己教授的餐桌礼仪,可卢克不但不愿揭穿他,反而像个心照不宣的共犯一样,刻意转开了视线,却又在孔德不注意的时候,对着他偷偷瞟上几眼。孔德舔吸手指的动作、那心满意足的表情,像小猫的爪子一样轻轻挠着卢克的心。也许,正如孔德说过的那样,不完美的事物才显得可爱,会让人心痒难耐。
然而在别的方面,比如卢克的服装细节上,孔德却严苛到了可怕的地步,为舞会订制的礼服改了又改,每一条花边、每一处皱褶他都要跟裁缝反复推敲。为了让卢克提前适应舞会的着装,孔德另外替他订制了几套常礼服。当卢克第一次穿上成套礼服,惴惴不安地站在镜子前面,孔德微笑着从背后搭住了他的肩膀。
「完美,」他吹气般在卢克耳边低语,「除了这个。」他的手落到卢克胸前,抓住了卢克的十字架:「不太协调,摘掉看看。」
「不。」卢克连忙护住十字架,因为一时心急,慌乱间,他把孔德的手也盖在了掌中。镜子里于是映出一对漂亮男子,一个抓着另一个的手,暧昧地紧靠在一起。
「你抓得太紧了。」赶在卢克反应过来之前,孔德抽出了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退到了一边:「好吧,带着你的十字架吧,那让你看起来更像一个天使,对吧?」
外面正在下雨,房间里有点阴暗,卢克望着镜中的孔德,渐渐有些困惑,他不确定孔德眼中的表情到底是欣赏还是讥诮,正如他不确定孔德的那些举动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更不能确定,双手相叠的瞬间,让自己耳根发热到底是哪一种心绪。
楼下的客厅里,调音师正在检修钢琴,孔德伯爵的音乐课很快就要开讲了。
因为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所以被孔德按到琴凳上时,卢克显得相当抗拒:「我是参加舞会,又不是音乐会,干嘛要学钢琴?」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不会这个,一点也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孔德打开琴盖,耸了耸肩:「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他把手放在琴键上,弹出一段绚丽的音符:「我来教你。」
「我不合适,」卢克整个人都在往后蹭,一双手更是藏到了背后:「我不想学这个。」
「来吧,卢克,」孔德像对付一个别扭的孩子一样,硬是把他的两只手都捉了出来,然而当卢克终于放弃似地摊开掌心时,孔德愣住了。卢克的手心远不如他的脸蛋漂亮,简直可以说是丑陋的,很难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掌心,指腹、指根布满了厚茧,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疤痕贯穿了整个手掌。
「练箭的人都是这样的,」卢克低垂着脑袋,蔚蓝的眼眸在睫毛下闪烁:「猎魔人都有这样的手。这样的手是不能弹琴的。修道院有一架风琴,但只有那些被选中的修士才可以碰它,像我这样的猎魔人是不可以的。这双手……太难看了……」
「谁说的?」孔德握着他的手,不让卢克抽回去。
「别骗我。」
「好吧,是不好看。但是……」孔德忽然埋下头,将嘴唇贴上了他的掌心。
卢克一下子僵住了。孔德的嘴唇是那么灼热又是那么柔软,卢克只觉得全身的感官都关闭了,独独留下掌心,在这个吻中融化。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被这样吻过,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了,尤其是这双手,这双总是给他带来痛苦,总是沾满了污泥、血腥的手。
这双手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耻辱。他知道很多人怕这双手,却没想到,有人会怜惜它们,会用那么温暖、那么洁净的双唇抚慰它们。
「卢克,」孔德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音符是上帝的礼物,你应该得到它们,来吧,」他轻轻吻了吻卢克的指头:「你会看到那些调皮的小家伙,在你指尖上跳舞。」
在孔德鼓励的目光下,卢克终于迟疑着把手放到了洁白的琴键上。他是那么犹豫,却也兴奋得无法自抑。当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底蹦出,卢克的蓝眼睛亮了起来。
「就是这样,」孔德温柔地凝视着卢克,「它是你的,是你召唤出的精灵。」
那一晚,客厅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伴着卢克笨拙的指法,断断续续的音符散入夜空。孔德一直站在卢克的身后,弯着腰,帮卢克讲解曲谱,当他低头的时候,棕色的卷发便垂落下来,轻轻蹭过卢克的脸庞。有时,他们的手指也会碰在一起,卢克不再像过去那么警惕,他仿佛把全部的身心都放到了黑白的琴键上面,而忘记了这小小的亲密,只是当孔德的呼吸吹过他的耳畔,他的脸还是会微微泛红。
直到落地钟「当当」地敲满了十二下,卢克才意识到自己在孔德的客厅逗留了多久,他推开琴凳:「我该走了。」
孔德点点头,从椅背上抓起外套:「雨好像停了,我跟你一起走,」他笑了笑,「就当是散步吧。」
五月的夜晚仍有一丝轻寒,雨倒真的停了,树梢上却还挂着晶莹的雨珠,整个树林宁谧而幽静,只有一层淡淡的夜雾浮动其间,渐渐地,守林人的小屋如同海里的孤岛一样,从夜雾中突现出它的轮廓,卢克停下脚步:「我到了。」
孔德却没有回去的意思,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悠然地注视着少年,似乎卢克的这句话不是一个逐客令,而是一个邀约的前奏。
卢克不禁蹙起了眉头,刚想说什么,孔德突然抬起根手指,「嘘」了一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卢克身后,仿佛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卢克回头一瞧,只见淡白的夜雾间果然还有另一条人影,因为离得太远,卢克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从轮廓判断,应该是个高个男子。此刻那人正围绕着一棵大树,仰着脑袋,高举着双手,不知在忙些什么。
孔德朝卢克使了个眼色,两人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朝着那棵大树靠了过去。随着距离的缩短,雾气越来越淡,那人的眉目也逐渐清晰了起来,等看清他的面孔,卢克和孔德都是大吃一惊,这人竟然是菲林斯庄园的管家维克多。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刀,正帮那棵树修剪枝叶,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脸上的神情又是这样温柔,近乎痴迷,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他心爱的情人。
「枯掉的越来越多了……」维克多又剪下了一片枯叶,「已经没有绿的叶子了……」他退后一步,痴痴地凝望着那棵树:「可你还是那么美,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样……」晶莹的泪光在他眼底涌动,他伸出手来,轻抚半枯的树干:「你要离开了吗?伊琳娜。」
直到这时,卢克才发现,这是一棵苹果树,一个巨大窟窿贯穿了原本茁壮的树干,曾经繁茂的枝条而今全都低垂了下来,焦黄的叶子可怜巴巴地蜷曲着,已经失去了生命。这,就是伊琳娜吗?那个面容娇艳,有着迷人黑眼睛的树精?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勇敢的男人,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你,几乎没怎么跟你说过话。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也没能站出来,保护你……我真没用……」
维克多垂下头,紧紧地咬住了嘴唇,过了许久,他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块手绢,缓缓打开,露出几朵已经枯萎的苹果花。
「但是……」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他把那几朵小花轻轻地别在树杈上:「伊琳娜,我爱你。」
夜风从林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低吟,然而就在这忧伤的声音里,苹果树的枝条一根根地抬了起来,叶子在风中飞快地舒展,枯黄退去,新鲜的绿色占据了视野,然后米粒般的花苞冒了出来,急速地膨胀,一眨眼的功夫,雪白的花朵已经绽满了枝头。
「维克多。」一条曼妙的身影从这花的雪海间浮出,她伸出洁白小手,托起他的下颌,轻轻吻去他的泪痕:「再见了,」她微笑,黑色的眼睛宝石般闪耀:「亲爱的维克多……」
「伊琳娜!」他伸手去抱她,却只摸到干枯的树身。刹那间,叶子、蓓蕾,所有那些洁白的苹果花都不见了,只有空气里还荡漾着甜蜜的芬芳,告诉他:她曾经来过,为他开出了最后的、最美的花朵。
「走吧。」
孔德拉起卢克的手,维克多的哭声渐渐被留在背后,渐渐地听不见了,然而胸口闷闷的感觉却一点没有淡去。
「是我杀了她。」卢克垂着头,金发遮盖了他的表情。
「是的。」
「可她是树精,」卢克抓紧了十字架,「而我是猎魔人,我必须……」
「没有必须,」孔德覆住他的手:「卢克,你的良心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所以刚才你才没有拔箭,我知道你犹豫过,我看到你去摸箭袋了,但是你没有那么做,你让他们拥有了最后一点回忆。」
「假如我那么做了,你会阻止吗?」
「会的。」
「你不怕我杀了你?」
「不怕。」孔德拂开他的金发,凝视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卢克,你不知道你可以多么善良,」他抬起手指,替卢克拭去溢出的泪滴:「但是,我知道。」
那晚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维克多,维克多从菲林斯庄园彻底地消失了,但是孔德对管家的去向一点也不忧虑,他告诉卢克,维克多去找伊琳娜了。
「在爱人的心里,对方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孔德站在窗前,望着细雨蒙蒙的树林:「对维克多来说,她只是离开了,去了另一个地方。维克多会相信,只要努力寻找,总有一天,他们会在某处重逢。」
「你怎么知道?」
孔德笑了笑,没有说话,然而他的笑容有些疲惫,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仿佛再也收不回来。
卢克怔怔地望着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比自己年长许多,他的那些过去,自己永远无法参与。想到这里,心里就有点酸涩,那是一种卢克从未尝过,也不懂得的奇怪滋味。
「不说这些。」孔德转过身来,朝卢克伸出一只手:「舞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们来跳舞吧。」
这是卢克第一次跳舞,没有乐队,也没有眩目的灯光,小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只有孔德轻声哼着的一支舞曲。为了让卢克看清舞步,孔德把他拉到了窗前,但即使是这样,暗沉沉的天气也没能让视野清晰多少,卢克很快发现,与其笨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倒不如跟随舞伴,体会对方身体的节拍。孔德望着他,嘴角漾出一个微笑:「很好,你的身体天生会跳舞。」
他的脸跟卢克靠得很近,说话的时候,呼吸吹过卢克的睫毛,卢克的脸不觉一热,步子也跟着乱了。
「不行,我学不来。」卢克放弃似地想要挣开孔德的手,孔德却握住了他的手不肯放松:「你可以的。你在跳男步,现在你是带舞的人……」他靠近他,诱惑般地低语:「你是我的方向。」
细细的雨从半开的窗外飘了进来,沾在身上,凉飕飕的,交握的掌心便显得愈加的灼热,他们站在原地,默默地僵持着,跳舞的时候并不觉得,然而像这样静下来,卢克才意识到他们贴得多近,因为跳的是男步,卢克的手揽在孔德腰上,而孔德也像一个女子一样配合着靠向他,隔着薄薄的衬衣,卢克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孔德的体温……
为了甩开这过于明晰的感官,卢克急促地踏出了舞步。
「好的。」明明乱了节奏,孔德却还鼓励着卢克,丝毫没有责备,更没有刻意纠正,他紧紧握着卢克的手,身体放松而顺从,仿佛卢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他要去的地方,跳到后来,他甚至仰起了头,闭上双眼,沉醉般地微笑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卢克渐渐从他的脉搏,他哼的曲子里找到了正确的节拍,他们以最基本的舞步,在这小小的客厅里旋转着,脚步轻柔,一如在开阔的湖面上纵横滑翔。
等到终于站定下来,孔德睁开双眼:「这一次,连我都不知道,你可以这样跳舞的。」他放开卢克的手,玩笑似地朝他鞠了个躬:「我亲爱的猎魔人,杀戮真浪费了你的天才。」
「当伯爵也浪费了你的天才。」卢克在心里这样说,然而他想不出来,不当伯爵,孔德应该做什么,音乐教师吗?似乎很适合他,但又不只是这样,他温热的掌心、微笑的样子、白皙的颈项,说话时轻轻滑动的喉结,比他的舞步、划过琴键的手指更加动人,想到那些,卢克的小腹甚至有些发热,一阵阵地发紧。
生平头一次,卢克发现了这种陌生的悸动。
起先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感觉不但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强烈了。
每天下午的练舞时段,在那空无一人的小客厅里,当他握住孔德的手,感到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当孔德靠向他,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当他们的舞步水乳交融,如同一人;卢克会听到自己的心脏,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节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仿佛它已经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有好几次,他们转得那样的快,卢克胸前的十字架飞了起来,反射出预警般的银光,然而他也只是停下来,把它塞进领口去。
这个时候,卢克的表现跟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都没有区别,即使在修道院长大,即使在魔物的爪牙下经历过生死,即使弯弓搭箭的时候那么果决,可说到底,卢克只有十五岁,他不知道那诱惑着他,让他的心跳得如此强烈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于是也就无从躲避。
当然,隐隐约约地卢克也感到了某种不安,当他的脸因期待而烧红的时候,他会觉得羞耻,觉得那是不恰当的。
所以,有时他会故意磨蹭,明明已经到了练舞的时间,却躲在守林人的小屋中反复擦着自己的弓箭,可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也总会瞟向孔德城堡的方向,仿佛透过那些密密的浓荫,他可以看见客厅的窗户,窗下的软榻,以及总是靠在软榻上的身影,雨丝已沾湿了那人的衬衣,轻薄的面料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还没有擦到第三支箭,卢克一把抓起弓箭,朝着城堡跑了过去,直到冲出树林,踏上了从客厅窗户望出来可以看到的那片草地,他才绷紧嘴角,刻意放慢了自己的步伐,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时光就在这样的小犹豫和小心机中流水般地淌了过去,卢克的舞姿一天比一天娴熟,虽然他会的舞步并不太多,然而孔德望向他的目光已经从鼓励变成了真正的激赏。舞会前一天,孔德宣布他们的舞蹈课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