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王候,今日囚徒。
李惊滢没有反抗,那一箭射去了他所有的斗志和坚持。他的眼中、脑海只盘旋着持弓的李惊漩那冰冷中带有怒意的目光,与记忆中那双追着自己的灿烂笑眼截然不同......
李惊滢哼唱歌谣,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原因是什么。他牟足劲头去拼、去夺的泡影已经粉碎,所有的努力都失去了意义,那他剩下的,便是承受一切后果。
也许他最后所能拥有的自由,便是哼唱歌谣的权利吧。
牢门的锁链解开了,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李惊滢的跟前。李惊滢缓缓的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素雅的白蟒袍下摆,不由懵懂的在脑中思索:众兄弟之中,最喜欢这件衣服的人是谁来着......?
当答案一瞬间涌起时,李惊滢蓦然抬头,虽然没能立刻看清站立之人的面貌,但那熟悉的身影和轮廓令李惊滢惊喜的倏扑向了他。
"惊漩!"
李惊漩静静地站立不动,在本能的驱动下一瞬间真情流露的李惊滢,也在拥住他的一瞬间恢复了理智。他慢慢地松开紧拥的双臂,却迟迟的不肯从李惊漩的怀中主动离开,仿佛还在隐隐期待着什么,所以,他在安静地等待最后的答案。
李惊漩缓缓抓住李惊滢的双臂,慢慢推开他,双手却越来越用力:"你叫我什么?"
这一次,李惊滢清晰的看到了。李惊漩眼中满溢的是无穷无尽的愤怒,炽烈的目光几乎灼痛了李惊滢。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脑海一片空白。
"说!你叫我什么?!"
李惊漩的双手愈发用力,李惊滢的两臂已经疼的近乎麻木。痛楚慢慢唤醒了呆滞的神智,一刹那间,水潮湿润了眼眶。
呆呆地看着那双燃烧怒火的眸子,李惊滢沙哑而艰难的吐出原有的称谓:"八......皇兄......"
"对!我是你的八皇兄!"
李惊漩将李惊滢重重的推到冰冷的墙壁上,失控的怒吼道:"原来你没有失忆!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八皇兄!那你对我做了什么!在我失去意识的期间你对我做了什么!李惊滢!!"
"你还记得?"
李惊滢的神情微微一动,竟有一丝开心。但下一刻便是毫不留情的一拳砸到了脸上,李惊滢踉跄几步,刚勉强稳住身体,李惊漩便像疯了一般抓住他拳打脚踢。李惊滢毫不抵抗,默默地在李惊漩的拳脚下不声不响的承受着预知中的愤怒。
"李惊滢!我待你不薄!暗中不知救过你几回!你便是如此报答我!"李惊漩的怒吼令李惊滢心如刀割:"趁着我懵懂之际陷我于不义!你有没有看清楚我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口中一阵火辣腥甜,舌头微微发麻,似乎在不慎之中咬破了舌尖。红色的血水慢慢溢出嘴角,一滴、一滴坠落在阴冷的地面。
"我喜欢你......"
迟来的表白,浸着鲜血,混着泪水,从口中模糊的吐露。
李惊漩高扬的拳头微颤一下,两人的目光短短的一对视,李惊滢流着泪水的心碎目光令李惊漩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但他仍大喝一声一拳打了过去!
"那个人不是我!我是漩王李惊漩!不是那个五岁大的无知小儿!他对你说的话不是我说的!他的爱也不是我的!因为那个人不是我!我才是真实的李惊漩!你分清楚!!"
李惊滢轻轻地闭上了双眼,漆黑之中,仿佛眼前又闪过惊漩的点点滴滴。他笨拙又可笑的言谈举止总是令自己哭笑不得,他欢快无忧的无邪眼神总是温暖着自己的心房,他深情的唤着荒唐的称谓'滢哥哥'却令自己甜到心窝......
那一段海市蜃楼,真得彻彻底底的粉碎了,那段两情相悦的恋情也消失殆尽,那个令自己不惜一切代价的'惊漩'再也不存在了......
"惊漩......"
最后再唤一声,便将这个亲昵的称呼永远的尘封在心底,再也不要忆起......
但这声深情的呼唤只换来李惊漩更加愤怒的拳脚。
发泄过后的李惊漩气喘嘘嘘,沉默不语的李惊滢令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将李惊滢推倒在地,居高临下的冷声道:"守贤因为此事受到惊吓,高烧不退,父皇大怒,最多不超过三日便会办你。李惊滢,你最终要与皇位无缘了。"
皇位二字令木讷的李惊滢微微一颤,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想说话却被一口血腥气堵在胸前,令他一阵咳嗽,被利箭射穿的手臂火辣辣的痛了起来,仿佛有火焰在炽烧。
李惊漩蹲下身来,轻轻地捧起李惊滢青紫的脸庞,扬起一丝意味难明的微笑:"难道你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父皇还会如以前一般疼你怜你?你没有被贬为庶民已是父皇天大的恩惠。惊滢,平静老实的渡过你的下半生吧,从此朝廷与你再无瓜葛。"
李惊漩目光沉静的注视着狼狈的李惊滢,昔日清秀俊美的天人容貌此刻却鼻青脸肿、神情萎靡,李惊漩的眼神中不经意的闪过一丝怜意,他下意识地轻轻擦去李惊滢嘴角的血渍,动作温柔了许多。
李惊滢不禁为此刻的短暂温柔而喉间哽咽,仿佛是自己的错觉,李惊滢感觉到李惊漩指间的颤抖,他觉得自己竟看到了李惊漩眼底的懊悔,他在为他下了重手而后悔不已。
但是可能吗?震怒的八皇兄失控的发泄过后,还是会怜惜我吗......?
李惊滢很没志气的发现,自己还在对八皇兄的情谊存在着几分幻想。
强迫自己打消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李惊滢咽下了口中的血气,才艰难的吐出几字:"那你呢?"
"什么?"
李惊滢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还想做皇帝吗?"
李惊漩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得到即刻否定的李惊滢莫名的慌张了起来:"你不是说过不喜欢皇位,当皇帝很辛苦吗?你也说过不愿为了帝位而牺牲你的快乐......"
李惊漩的蓦然起身令李惊滢的话倏止,只听李惊漩冷冷说道:"我再提醒最后一遍,那个人不、是、我!"
"不!那个人也是你!"
李惊滢情急地抓住李惊漩的手腕,焦急的说道:"八皇兄,皇位不仅是权势的象征,它也是吞噬人生的无底洞!四皇兄已经被吞噬了,大皇兄和六皇兄也已经陷进去了,而六皇兄更是对它势在必得!你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空杀出,它会令你当即成为众矢之的!"
李惊漩却无视李惊滢的警告,只愤怒于李惊滢一再的认定那个失智时的'惊漩'是他:"李惊滢!不要把那个人的想法当做是我的思想!!"
说完,他将李惊滢重重的抵到墙畔,紧紧地捏着他下颚,令他不得不看向自己:"把那个人从你的脑海里挖出来!彻底的抹掉!你听着,那个人不存在!他的一切都是错误!我不会承担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不想做皇帝不代表我不想!不要把你对他的了解用在我的身上!我李惊漩不是一个五岁的天真小儿!"
李惊滢哽咽着本能摇头,怎么能抹煞那个人的存在?已经将这段恋情埋葬还不够吗?连记忆中的甜蜜也要剥夺?那是我仅有的啊,八皇兄......
李惊漩一把甩开李惊滢,冷声说道:"想想这些年我做过什么、执着些什么,你就会明白那个人是虚假的,他不存在!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他存在啊......"悲极反笑的李惊滢哧哧地笑了起来:"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脑里,你抹不去、夺不走,他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是我喜欢的人!"
"冥顽不灵!"
李惊漩震怒的一拳砸到石壁上,怒目圆睁,眼见李惊滢依然倔强的不肯妥协,李惊漩恨恨地说道:"好好好......你不愿忘了他是吗?那你就在这里一辈子回忆那个幻影吧!"
李惊漩说罢,愤而离去。
李惊滢痴痴地看着李惊漩消失的方向,呆滞了许久,忽然喃喃起来:"我不会在这里渡过一生......我要出去,回到我的滢王府,那里有我和惊漩的所有回忆......我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眼底浮现出几丝脆弱,却又有几分倔强,放弃与不甘的矛盾令李惊滢的眼眸中泛出前所未有的心酸,令人莫人的感觉心痛。
李惊滢从未这般渴望过回到滢王府,因为那里有他这一生中最甜蜜的回忆。在他的滢王府,只有那个尾随在他身后无邪欢笑的惊漩,没有适才那个好似恨不得将他扒皮剔骨的八皇兄......
至少,至少让我抓住美梦的几片残影吧......让我抓着那个同样喜欢我的惊漩的幻影......因为......它会成为我存活下去的仅有力量......
那一瞬间,李惊滢本已黯然无光的眸子中,悄悄燃起了绝不坐以待毙的执着目光。
第四十三章
李惊滢没办法向父皇求情,牢中的狱卒更不允许他向外传递任何消息,身无分文的他也无法私下贿赂,只能被动的等待下一个探访者的到来。李惊滢甚至在心中笃定,就算是李惊涛前来,他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抓住这次机会,哪怕要在李惊涛面前毫无尊严的跪地求饶,他也一定要走出这个牢笼!
到了第三天,李惊滢推测父皇的圣旨就快颁下了,以他的斑斑'恶行',只怕被贬是再所难免,不由更加心急如焚。
李惊滢已经无暇顾及自己会不会被贬为庶人,甚至会不会被发配充军,他满心满脑所想的,都是被贬后,他还能否回到那所满溢温馨记忆的大宅?
终于,一片沉寂之中传来了天牢铁门开启的声响。李惊滢立刻扑到栏前,忐忑的瞪大了双眼,竖起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细碎的说话声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慢慢走来,李惊滢不断的在心中祈求脚步声来到自己的牢门前。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李惊滢的心跳越来越快。
"王爷!"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样貌,李惊滢惊喜的伸出手,隔着铁栏抱住扑来的男子:"福海!"
福海紧紧地抱住李惊滢,片刻后匆忙松开,急忙跪倒在地:"福海来晚了,望王爷恕罪!"
李惊滢急忙蹲下身,欣喜若狂的看着他:"你快起来,只要你能进来就好!"
福海磕了三个头后才跪着贴近铁栏,主仆二人的双手紧紧相握,李惊滢险些喜极而泣:"你怎么会进来的?那些狱卒有没有为难你?"
"应该是奴才问王爷好不好才对啊,"福海泪水纵横,又是哭又是笑:"跟随了王爷这么久,好歹也攒下不少银子,再向友人借了借,变卖了王爷这些年赏赐的衣物,这才疏通了不少关系。呵呵,天牢到底是天牢,想进来一趟真不容易。"
打趣的玩笑话掩去了耗尽心血、散尽积蓄才能见到李惊滢的心酸,李惊滢当然知道福海这样的无名小卒要进入天牢需要多大的财力疏通,手,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王爷,奴才打听过了。因为小世子前几日高烧,皇上一直无暇处理王爷的事,昨日世子烧退了,恐怕最迟明日就会颁布圣旨。王爷,您要趁早打算啊。"福海忧心重重地提醒着。
李惊滢听到李守贤退烧时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自嘲起来,明明是自己害小侄儿蒙受此劫,偏偏在事后又担忧不已,真是伪善之极。
"现在父皇正在气头,想寻求他的原谅只怕机会渺茫,只望能拖得几日,待父皇的怒火消了些,才能另做打算。"
李惊滢虽然也考虑过先乖乖被贬,再寻求机会恢复王爷的身份,但是一旦远离皇宫,事态便会完全脱离了掌控,没办法及时获知皇宫的动向,就意味着永远找不到最佳时机。李惊滢不能冒这个险,他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封号,才有可能保住那幢滢王的宅邸。
"王爷,您在宫中可有心腹帮手?奴才可以替您捎话,尽早向皇上美言几句,万一等圣旨下来就来不及了!"
"帮手......"李惊滢皱紧了眉头,绞尽脑汁的思索着。
这些年为了松懈几位皇兄的警觉,自己根本没有刻意培养过党羽势力,虽然在朝中也有几个熟识的官员,却都不是可以为他逆鳞而上的交情。若说皇宫之中,李惊滢还认识哪个较有影响力的人物的话,只怕只有他自己的兄弟了。
原本最易于求救的大皇兄现在已经不可能,而八皇兄......
李惊滢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打消了最不可能的念头。
那么,只剩下六皇兄......
但是,六皇兄为了将八皇兄从宫中带出一事已经帮了太多,而他也明确表示过不愿让自己再回宫中。更何况父皇仍在追查暗中帮助自己的人是谁,此时再求六皇兄帮忙似乎不近人情,只会令六皇兄陷入更大的危险。
李惊滢一时间无措起来,到底要怎么办?六皇兄不可能再为我冒险,那我还能找谁?思来想去,脑中却只有六皇兄可想,难道真的只能求助于六皇兄吗?
可是......可是就算我自私的向他求助,这其中的利弊也太过明显,六皇兄何其精明,怎么会再冒险帮我?但我又不能坐到待毙!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李惊滢背靠铁栏滑坐在地,双手插入发间紧紧的揪住发丝,强迫自己必须尽快想到办法。
一定要赶在父皇的圣旨颁下前,不然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绝不能浪费时间......
福海知道王爷正在冥思苦想,便一声不吭的等待着。只是他并不知道,此刻李惊滢费力思索的,却是放弃自己成就六皇兄,还是放弃六皇兄成就自己......
六皇兄的情谊,与不能失去的执着,孰轻孰重?
李惊滢努力得告诉自己,六皇兄待他有多么情深义重,费力得压下牺牲兄弟亲情的念头,却,轻而易举的想到了如何逼迫六皇兄出手的对策。
李惊滢无力地一笑,多么邪恶的智慧,永远都在自私的为自己谋求机会。
"王爷?"福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福海......"李惊滢的声音忽然变得万般疲惫,仿佛要说出的话足以耗尽他所有的心力:"你去一趟丞相府,求见玄丞相,只需告诉他一句话,'令郎仍在运书吗?'......"
福海愣了愣,虽然完全听不明白,但他仍点了点头。而李惊滢也知道,当六皇兄知晓玄尚德运送自己和八皇兄出城一事,反被自己用以要挟玄丞相时,将意味着什么......
用这么卑鄙的方法逼迫六皇兄出手相助,也代表了自己永远的放弃了这段兄弟之情。
对不起......六皇兄......你鼎力相助的弟弟,只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罢了......
福海带走了李惊滢的口信,不到半日,一名成稳英朗的中年男子来到了李惊滢的牢门前,他就是当朝丞相---玄绍。
李惊滢正欲开口,玄绍却慢慢说道:"你可知道这几日是谁动用全部势力,不断向皇上进谏,请求对你从宽发落?"
李惊滢一怔。
"你又可知,任凭福海倾家荡产,想要进入全宗元守卫最为森严的天牢也根本不可能?"
玄绍眼见李惊滢一霎那面如死灰,继续冷冷地说道:"你又是否知道,六殿下暗助你与漩王离宫一事背负了多大风险?足令他与皇位失之交臂?他又是如何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帮你?而你,却用小犬助你一事反来要挟六殿下?"
李惊滢周身一颤,想解释一番,却被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伶牙利齿无一可用。李惊滢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他用常理来推测六皇兄的举动,所以得出他不会帮忙的结论,这才出手相逼。
可是......原来六皇兄一直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奔走着,而自己,却在此时泼了他一记冷水......
不,是捅了好深的一刀。
玄绍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惊滢,看着他的表情由呆滞到无措,由无措到懊悔,由懊悔到痛哭,一直冷眼旁观。
李惊滢真的后悔了。他不止一次的怀疑过别人,也不止一次的算计过别人,却只有六皇兄的举动总是出乎他的预料。自己斟酌过后的轻重从不是六皇兄的依据,自己百般揣测的合理行动却不是六皇兄的行为准则。他的选择一次又一次令李惊滢意外,明明显而易见的厉害关系,却屡屡被六皇兄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