籽嘉心猛然一沉。沉到最冷冽的冰点。哥还是这么讨厌让他恶心的东西啊。
饶是籽嘉多粗枝大叶,还是能感觉到,越寒哥比籽嘉自己还要深深厌恶那道抹不掉的身上印记。
因为,哥闭上眼睛,头转向一边。目光和手指尽量不再触碰那道陷入籽嘉肉里的难看疮疤。
而且,籽嘉能够明显感到,越寒哥对自己刚才疯狂的迷乱正在随之渐渐退却。
越寒哥在籽嘉身边躺下,拉上被子,裹好籽嘉。温柔拍拍被子外头。“好了。我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时间还早,你好好再睡一觉,乖。”
蜷缩在被子里头的籽嘉心正在一点,一点下沉。
之前被越寒哥宠爱着的错觉正慢慢消失。
叶越寒踱着步子来到书房阳台。点燃一支烟,透过淡淡的烟雾里,抬头看着满天璀璨的星斗。明天,一定又是一个无尘的晴朗天。
第 34 章
籽嘉拿着工具到二十一楼产品企划部修灯泡。他攀援着凳子踩上桌子时候,企划部周小姐担心看着他,“籽嘉,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脸色怎么看着那么差啊?”
籽嘉“呵呵”笑了两声,摇摇头,悄悄抹把汗。头沉沉的,大概是昨晚蹬了被子,着了点凉吧,没事。
摇摇晃晃的手指钳住了灯泡,换下旧灯泡,上了新的。像踩高跷一样深一脚,浅一脚从桌子上踏下来。
周小姐给他递一杯水,籽嘉“咕嘟咕嘟”仰头喝了,弯弯嘴巴弧度,给人家一个大大的笑容。一转身,就撞到了桌子角。“啊呀!”不能忍痛,一时间叫唤了一声,又回头对担心看着他的周小姐笑笑,吐吐舌头跑掉了。
眼前模模糊糊的。走廊一片混沌沌的白色。
人影在漂浮。可能真的是病了吧。一直以来,最害怕的就是生病,因为一生病,米嘉就没人照顾了,所以籽嘉一直牢牢告诫自己,不能生病不能倒下来,所以八年了,果然没生什么病耶。或许米嘉一回到他父母身边,他心里一松,反而就病倒了吧。
耳边有重叠的声音。听不真切到底是什么声音。
扶着墙壁,恍恍惚惚贴着墙根走。脚步漂浮,头尖锐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撞来撞去,眼前都是飞舞的小金星。
慢慢贴着墙角蹲下,闭着眼睛,只想歇息一下,却一下子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等他醒来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雪白的布景下,白色的床单,白色天花板,白色的墙,这是在哪里啊,天堂吗?
王小贝正俯身,用棉签蘸水打湿籽嘉的嘴唇,见他徐徐睁开眼睛,不免大叫,“啊,神啊,籽嘉,你终于肯醒了!”
见籽嘉怀疑的目光到处巡视,他快人快语说,“医院,你在医院,昏倒都六个小时了,真被你急死!”
“哦。”籽嘉说。
环视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人。
“别找了,你那个什么了不起的总经理男朋友,知道你昏倒了,一通电话,对我命令道,你什么也别做了,过来陪籽嘉,就这么把你我都打发掉了,到现在人影都没见一个,呸,还男朋友呢!”王小贝鄙夷道。
籽嘉没有说话,只是对住小贝笑笑。
有人敲病房的门。小贝开门,看见矜寒捧着一大束百合站在门口。
“怎么样,籽嘉好点吗?”
“嗯,人醒倒是醒了,但还一直发烧,也退不下来。好像也很不舒服的样子,什么话也不肯说。”王小贝简单说了两句,带矜寒进来,躺在床上的籽嘉有点虚弱冲着矜寒绽放开心笑容。但是黑黑大眼睛还是瞟了瞟门外,有抹不易让人觑见的失望在眼底一路沉沦下去。
他是在等哥吧。
矜寒连忙替哥解释道,“越寒很忙,正在开会,他说等下一有空就过来看你。”
“哦!”籽嘉明显松了口气。吓死他了,还以为越寒哥突然对自己厌烦了呢,自从昨晚哥突然从他身边走开以后。
教授和医生走到籽嘉床边查房。掀开籽嘉宽大的病员服,手伸进籽嘉的腋窝,颈窝和腹股沟摸摸,又深陷下去掐掐籽嘉的淋巴结,看见籽嘉颦着眉头,关切问道,“很疼吗?”
籽嘉点点头,又摇摇头,“疼,但也不是很疼,有,有点吧。”
几个医生互相看看。又俯头,交替传看籽嘉的化验单。讳莫如深再次交替眼神。
“嗯,没事。”教授拍拍籽嘉的肩膀,“小伙子真精神啊。长的大明星一样。没事,没事的。别担心。”
王小贝和叶矜寒交换了一下惊恐的眼神。
教授说没事的时候,明明脸上怪怪的,摆明一副有事的样子嘛。
矜寒趁着他们查完籽嘉出门的当儿撵了出去。
“教授,等等!林籽嘉没什么事吧?”
头发花白的教授和蔼对住矜寒点点头,“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朋友。”
“病人有亲友得过白血病吗?”
矜寒听见白血病这三个字,脑袋发懵了一下,回忆片刻才迟缓说,“有,他妈妈好像就是得这个病走的。”
教授眉头皱皱,“这样啊,我们现在还不敢断言什么,可病人的早期症状以及临床特征,都和白血病比较相符。所以呢,要给病人做个骨穿,家属要签同意书的,所以,请你务必请他的家人来医院一趟。”
矜寒发抖的手指拨打哥的办公室电话。王秘书说叶总在开紧急会议,不能接电话。
矜寒对住电话大吼一声,“你就对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耽误不得!看他接不接吧!”
王秘书为难放下电话。过了一会,矜寒电话响了。
“喂!”是哥低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不悦的,“什么事?矜寒?我在开会!”
矜寒沉不住气在离籽嘉病房很远的空荡荡走廊冲着电话那端大吼,“开会?知道么,医生怀疑籽嘉是白血病!要做骨穿,要家属签字,你不是自称是籽嘉的男朋友吗?那就过来签字啊!”很少见矜寒这么火大,可这一次,他被越寒该死的冷静给惹毛了。
电话那端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才有声音过来,还是冷静的要人忍不住想凑他的淡漠口吻,“嗯,知道了,我现在确实是走不开,你就替我签了吧。”
没等矜寒喂喂两声,那边的电话就果断给挂上了。
这就是所谓的爱籽嘉,不把籽嘉让给任何人的男人。
这就是所谓的对籽嘉信誓旦旦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他在的男人。
真可笑啊真可笑。
你的爱在公司的利益面前就这么渺小如草芥,不值一提吗?
叶矜寒手握着哥冷血的声音还余音袅袅的手机,吹胡子瞪眼睛翻白眼嘀嘀咕咕。
籽嘉还在和小贝笑闹。
“来,照张相,瞧你生病的样子,都像林妹妹了。”
“林弟弟。”籽嘉更正他。
表情很无辜。矜寒心情很糟,可看见他说话时候微微撅嘴的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
管床医生拿着骨穿包到籽嘉床边。
“医生,等下穿痛点,这小子不老实,替我好好教训他!”王小贝想借刀杀人。
籽嘉下手先掐了小贝一把。
“行啊,等下,我教训他的时候,你别哭就行。”医生稳稳地说,有条不紊铺开骨穿包,查看一下里面的内容,开始戴无菌手套,边示意籽嘉脱衣服,弯腰趴在床上。
“呵呵。”死到临头了,这家伙还掉过脑袋,挤挤眼睛,沙哑着喉咙冲他们傻笑一下。
冰凉的碘伏棉签缓缓消毒着籽嘉的背部。无菌洞巾覆盖着籽嘉的穿刺点外。
“小贝,等下记着给我买鸡汤补补。”他笑着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呢。
王小贝收拢了脸上的笑容,心寒胆战看着长长粗粗的针头深深扎在籽嘉脊椎里去,一行泪顺着他黑黑的脸庞流下来。
那根长长的,锐利的针头顺延着医生伸出去的手指头下去,好像不是插在籽嘉身体里,而是陡然插在叶矜寒心尖上。
刹那间,矜寒才从漫长的二十年岁月一直以来都是混混沌沌一片中明白了一个事实,他爱林籽嘉。
第 35 章
籽嘉平躺在病床上,王小贝一瓢一瓢喂他水喝。籽嘉边喝边笑,水溅到他一脸一身。
矜寒背靠在床头桌边,眼睛呆呆望着籽嘉脸上的笑容。
就是这个笑容。矜寒现在终于明白,过去的八年来,自己一直以心底来莫名其妙会泛起的茫然若失是什么。
忽然明白,偶尔开车经过小时候上过的幼儿园,每次都会停下车,仰脸寻找门前参天梧桐树上影影绰绰的鸟窝是为什么。
忽然明白,偶然经过一个中学球场,双目迷离在人影穿梭中,心底的一抹不断扩大的空洞究竟是为什么。
他在寻找当年幼儿园校长怀抱里的小精灵。
他在寻找球场上拼命奔跑的那个傻小子。
嘴边无意识泛起的笑容是籽嘉。无时无刻期盼着出现在眼前的身影是籽嘉。
“叶经理?你怎么了?”“咯咯”笑着的王小贝猛然回头,看见他呆若木鸡站在一旁,不禁莫名其妙问他。
矜寒摇摇头,“我该上班了,小贝你好好照顾籽嘉。”拍拍籽嘉的肩膀,“我晚上再来。”
“哦。”籽嘉点点头。朝他笑笑。挥手。做飞吻动作。
矜寒心里乱糟糟的,开车到了公司,想马上见到越寒。到了越寒办公室,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看见哥正伏案看着一沓厚厚的资料,听见门的响动,略略抬起头,“你回来了,怎么,籽嘉做骨穿还好吗?”
“不好。很痛。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我看的出来,他在找你,无时无刻不在找你。”
越寒没有说话,低头,手又翻过一页资料。
“哥,我有没有搞错,这是你吗?这是当着那么多人面,勇敢承认你是籽嘉男朋友的叶越寒吗?是对我说不许染指林籽嘉,因为你在爱着他的叶越寒吗?或者我见到之前那个深情的叶越寒只是一个假象,一种错觉,现在才是真实的你呢?你在演戏吗?哪个才是真实的你呢?”被哥都快弄到发疯了的叶矜寒苦恼困惑问他哥。
越寒终于停下手中的翻页。手揉揉太阳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矜寒。
“嗯,我刚才给籽嘉的主管教授打过电话了,王教授说白血病的可能性比较大。”平平常常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个不关痛痒的陌路人。
矜寒手紧紧攥住拳头。
“你什么意思?籽嘉病了,很有可能是白血病,你想放弃他对吗?你不要他了对不对?你终于始乱终弃了,你害怕看见他在你面前死掉,害怕要负担很多,害怕他成为你的终生负担,所以你早早的,决定要放弃他了对不对?”
叶越寒沉默一会,空气凝滞着。
“这几天,我很忙,你误会我了。矜寒。等手头上的事情做完,我会过去陪籽嘉的。”
矜寒人仿佛掉在了冰窖。
忙?忙得连抽空看看籽嘉的时间都不能有了吗?
忙?忙得连在做骨穿时候还偷偷冲他们做鬼脸的籽嘉眼底一抹掩不住的失落也顾及不到了吗?
忙?忙得什么爱的诺言都可以当狗屁放了吗?
对哥有过失望,可是现在是对哥从未有的失望笼罩着矜寒,让他感到钻心刺骨的凉意。
有人轻轻叩门。
是王秘书,她轻轻巧巧开门,“叶总,叶经理,开会时间到了。”
哥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转身要走,被急急跟上两步的矜寒抓住肩膀,“哥,这个时候,籽嘉很需要你。”
“嗯,我知道。可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越寒看着他,“走吧,公司现在也很需要我。”
“可是,公司有什么难关,都能度过的,有你在,我深信。可是,林籽嘉只有一个。”泪水蒙住叶矜寒的眼前,“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八年时间,籽嘉给了你太多的时间去考虑,所以,除了害怕失去林籽嘉,什么都不在你考虑中。我希望当时我听到的,不是我的一种幻觉。”
越寒深深凝视弟弟。“你听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真的。但是,我知道什么时候我该做什么。现在我的使命是,拯救叶氏,因为它不仅仅是我的私有财产,而是叶家多年的心血,不能在我手上被毁于一旦了,懂吗?弟弟?”
“好,我真为爸妈抚养了这样一个又理智,又客观,又识大体的儿子而骄傲。可是,我却为林籽嘉爱上这样又冷血又识时务的一个人而觉得悲哀,为我有这样一个任何时候都能撑得起公司风风雨雨的哥哥而觉得庆幸。好吧,既然爸妈生了再完美不过的你,那么,我就做另外的那一个不理智,不客观,不完美,不识大体。这样,叶越寒,公司的存亡,交给你了。籽嘉的生死,交给我了。再见,我去陪他了!”
矜寒说完,在王秘书的瞠目结舌目光下毅然抽身离去。
叶越寒闭上眼睛。整个人戳在办公室中央。
门被矜寒大力掼上。他走了很久,摔门的余音仍然在屋子间萦绕。
“让他去吧。我们开会去吧。”过了一会,叶总睁开眼睛,从他眼底已经让人看不出有任何的情感波澜起伏。
籽嘉坐在医院大厅门前的一棵大榕树下的长凳上。矜寒远远看着他。
忽然很没勇气向他走近,因为实在害怕看见一抹忐忑的期盼在他背后悄悄梭巡着,然后一簇火花跳跃着消逝在那大眼睛里瞳仁最深黑的一点里。
籽嘉正低头看书。有人坐在他身边。籽嘉抬头,和那人攀谈了几句。远远的,矜寒觉得那人看着有些面熟。想想才恍然大悟,是上次和籽嘉住同一间病房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柳真。
“林籽嘉?怎么是你?
“柳真?”
“没想到居然还可以见到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不过,你还别说,你穿这身病员服,还真合适。”
林籽嘉尴尬笑笑。实在不知道这家伙的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哪有人穿病员服很合适的,幸亏王小贝不在,不然这时候一定开始破口大骂柳真才穿病员服合适,他全家都穿病员服合适。幸亏呵幸亏。
“对了,叶总来了吗?”提起叶总,柳真口吻马上变得很恭敬,环视四周。
“没来,他很忙,再说,我又没什么事。”
柳真点点头,“这样啊。”
“你最近怎么样?”
“不好。我女朋友想和我分手。我特意来这颗榕树底下祈愿。”
籽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才好。愣了一会儿才挠头,“祈愿,灵吗?”
“嗯。据说这家医院的榕树下,能把许的愿挂在树枝上,会蛮灵的。”
“怪不得。”两人仰头,看着挂在榕树下无数个丝布做的飘带。
可是,真的,要死的话,我还是宁愿越寒哥完完全全忘记我的好。至少那样,他会少很多痛苦和悲伤。可是,如果我不在这个世界,越寒哥真的会伤心吗?籽嘉怔怔看着榕树浓厚的树影,呆住了。
看来柳真真的蛮想留住他女朋友的。所以冲着榕树树杈丢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挂上他的祈愿,终于泱泱不快走了。
籽嘉手抱着膝盖,顺手捡过柳真撂下的丝带,上面写着,“朱朱,别离开我。”
他自嘲笑笑,翻过丝带反面,把手中书页里夹着的一只圆珠笔拿出来,在丝带上画了个龇牙咧嘴吐舌头做鬼脸的骷髅头,还在骷髅头下写了几个字,“若我死了,叶越寒,当我没来过你世界。谢谢。”
把脑袋探来探去,看见一个树洞,顺势把丝带塞了进去。在树洞边静默一会,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