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之,他说……他说你有研究者最珍贵的操守,」馆长从皮椅上前倾,盯著符希瞧。「他说你敢讲真话。」
有什么机会让对方下这个判断啊,轻声叹息:「我不敢。」
继续盯了符希一会。「众香人的逻辑无法用常理忖度。无论如何,」终於开口:「为了本馆和对方的对等地位,我不希望织品展览馆辟在我们本馆之内。来,我们研究一下,哪个位置比较合适。」
「太好了!!你要拿出自信啊!」
看一看满脸励志的学姊,符希沉思说。「我始终觉得,自信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能做到就是能做到,不能做到就是不能做到,重要的是事实。不符合事实的信心就是迷信,难道有了自信就能让事实瞬间消失吗?就算事实是可以做到,那也是就事论事,不能扩张到整个人身上。从小到大都听到一大堆人叫我要有自信,为什么叫我认清事实的却没几个呢?」
「那就要去努力改变事实啊,你、」
「天下事本来就不该弄得太清楚,」——学姊的演说未完,冯学弟在一旁插进来。「给它自信下去就成了!一皮天下无难事,做不到的事情可以赖到。学长我跟你说,烈女怕馋狼、缠郎、啊同款啦、」
「你不要打断我说话、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观念啊、」
「是真的啦、而且学长、很奇怪噢、如果没有自信,反而会伤害别人,你信不信。」
「叫你不要打断我说话,你自信过头也是照样伤害人啦——」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
符希决定从外表开始向内织。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织造「章」的第三晚,他回答今日的状况之后,忽然也回问了自己。从那一刻开始,每天每天,一件一件,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一边经历、一边想着,对他描述的方法……
简直像是,为了对他说才发生的。
恐慌能说的素材不够,符希一一把可能比较可以拿来回答的事情记录下来。有时观察布料范本之际忽然想到,怕忘记便匆匆写在拭镜纸上,软糯糯几乎下不了笔。浪费公家财产虽然忐忑,倘若他听着稍稍点了点头,立时便压倒了一切不安;倘若他听的时候不置可否,甚至目光飘移转开了些,当夜便要沮丧辗转,接下来更加钜细靡遗地写下,纵然筛选时益发严格往往也删得精光。好像五脏六腑都吊在他身上,他的轻轻一举手一启口都牵动流血,死去活来。
他笑。
他不笑。
他说话。
他不说话。
符希知道自己随时都将溃堤。
「……嗯……那个……民族织品展览馆,今天……位置已经定了,很,很巧……」一点也不巧,符希想,「就在层云山脚下。」
一点也不巧。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得到的土地,一定不会在市区;而周边的郊区虽然不少……符希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推荐;不清楚的反倒是,为什么自己竟能找出那么多推荐的理由,竟能让馆长首肯,甚至、竟能听起来完全合理。
「哦。」绢仿佛沉思,低头看不见表情,许久说了一句符希从来未曾想到的事:「那岂不是……离你的宿舍很远。」
「宿舍……」
盯着晚餐冒着腾腾水蒸气的汤锅,淹渍成将菜的小白菜和着肉片翻得正沸。白烟在两个人中间隔成一片雾墙,像是固体遮住了对方的容貌,像是液体湿湿地沾在自己脸上。符希也觉得又滚又酸,奸像心也浸进去一起煮了,切成一片一片夹给他吃。
「……是啊,是很远。」
是啊,我真是会做梦,他怎么会肯吃。
有时候,非常非常少的时候,突然会想到,一边惭愧无比地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会不会,有一天,妄想中的那些,那些事——会不会——如果会——如果竟然有千分之一的机率,竟然——
能够成真?
——立刻会压下这样的念头,单单持续现在维系的关系都是奢望。恐惧的事情终於发生,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他清清楚楚地说了,我本来就不能无止境地住在这里,迟早要回宿舍去的。别无选择站起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多么扭曲异常:
「那么……我……我……我回家去了。」
「「回家」——」略略努力地想了一下,双层微微蹙起:「你要回你们村子?」
我要——这样的时候,符希忽然觉得,他说得没有错,这样的时候
「对,我要回……我们村子。」
夜路跌撞回到故乡,正好天刚亮赶得及打电话托学弟请假,学弟说学长你睡迷糊了哦周末一大早不要吓人好吗。爸妈虽然惊讶却是惊喜,怎么回来了怎么突然会回来,一边问一边煮下一锅又一锅的知母当归。
「……」
看著儿子一脸惨烈一言不发坐在椅上,妈妈说:
「去睡觉吧。开了这么久的夜路。前两天才帮你把棉被洗好晒好了。」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啊,不先问个清楚,万一他房间锁一锁自杀怎么办!」「我儿子我还不懂哦,你儿子没那个自杀的种啦!」「你——说——什——么——!」「啊不然你觉得有胆量去自杀比较好哦?怕死的人活得长啦!」讲到自杀基因了呢符希想,倒在床上没听几个攻防回合就失去听觉,沉沉睡去。
许久不曾。
和山上,不一样……
醒来的时候,煎鱼的味道。
恍惚不知道身在哪里,恍惚不知道什么时刻,恍惚不知道什么年纪。
慢慢走出来看到最近的一面时钟,清醒原来是,五点了……
「啊、起来啦?」半张餐桌的菜瞬间移动过来。符希安份地埋头尽孝时,爸爸说:「这次什么时候要回去?阿宙说明天一起吃个饭——」
心不在焉仍然心不在焉,「哦……」
妈妈果决发言:「你叔叔要帮你相亲。」
「哦……」口形下变忽然岔了气,不知道是枸杞还足薏仁倒吸进去:「呕咳、咳咳咳、咳咳……」
平常可能已经争著要急救送医,但吵得热烈时没有任何一方注意。「你怎么直接讲出来了!」「就是要直接!我早说对我儿子偷偷摸摸是没有用的,你就不听!跟你保证,你儿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上次是相亲——」转过头去:「小希,你知道你相过亲吗?」
辛苦的咳嗽被瞠目结舌打断:「不知道。」
「什么!」爸爸抢过来:「就是宣伯的女儿啊!」
「……那是谁?」
「清清秀秀,在当老师那个啊!」
「……我不认识。」
「不是这样问!」妈妈抢回来:「前年过年那时候,我们在茅庐茶艺馆,你说他们拿古董药橱当碗柜很有意思,但是用人家祠堂的神主牌当壁饰就未免过分——」
「哦,是啊,他们的桌巾竟然是真正的三仙老绘布,实在……」
感叹未完,妈妈胜利结论:「就是那次。」
「……」
「小希,明天——」
符希咳得十分疲劳,慢慢站起来把碗拿到洗碗机里。「我吃饱了。」
平常,到达的时间……
每个月由自己帐户扣款、熟悉无比的号码,仿佛陌生,巨大的挑战。却又控制不住,没有办法不去拨出。而他接起似乎也同样,迅速而犹疑。该是方结束一天工作的夕曛时分,然而音色宛如昼寝晏起:
「符希……博士?」
「我……我,我在,我们村子……」
「嗯,你……以后都要……住在那里吗?」
「不、不是!我……我……」
「啊、是不是、你——「弟弟」——又要……「结婚」了,所以你才忽然回去?」
「呃!不是、不可以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结婚」是坏事……」
「结婚是不是坏事……唔、总之、不是我弟弟,是、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气一咬牙,「是我,我、我要、我要回家来相亲!」
「哦,原来是这样呀。」
——他的声音平和全无芥蒂,甚至有松了一口气般的欢欣。挂掉电话之後许久,符希仍然怔怔盯著萤幕。
到底在希冀什么反应,为什么心中带著怒意,自己根本连半点立场也没有。
将要摆脱我的骚扰,他高兴是理所当然的,我竟然耍起这种庸俗的拙劣手段,真是说不出的又蠢又悲惨。默默走回客厅,爸爸笑著在抱怨:「叫阿宙传个基本资料过来看看,居然足足传了十位,当你一个人要娶几个老婆啊实在是。来来,过来看,阿宙要你赶快排个顺序,决定明天先见哪一位,这样才来得及约——」
「这个好,妈妈晓得你要能够沟通有那个……心灵交流的,这个,」迅速把其中一份塞过来:「科学家,学者比较能了解我儿子,也能体谅研究工作的生活方——」
爸爸插进来补充:「阿宙初恋情人的女儿,长得漂亮唷。」
「……爸,妈,」呃,「你们确定她不是我堂姊还是堂妹?」
面面相觑。「唔……阿宙的话……」「嗯……。」
「那这一个,能讲七州语言,小希以後如果要去研究其他州的民族,她就可以帮上——」
「啊、她家世很好哦,母亲是参议院州议员,阿宙靠着这一层关系——咦?!」
「这位厨艺很强唷,不只是家常菜还会办桌,说是擅长药膳,小希的身体可以好好调养——」
「哦这是家学渊源,阿宙都说跟她妈过夜非常好康,真个是「有吃又有掠」——啊!」
搞什么、你弟弟怎么这样、专介绍他相好的女儿给我儿子!我也不知道,真是,明天骂他,我们先直接找个没问题的!这个也是、这个也是、这个、该死我要去揍阿宙,这个不是她妈妈,根本就是她自己跟阿宙交往过!
翻来翻去只剩下一个。
「「二十七岁,十一月十四日生,血型0型。璃州大学举业,身高一百六十九公分,体重五十公斤,大概是传统宗教。」」
传真纸上无意义的基本资料,後面跟著个妈妈一边念一边连称绝对符合的要求:
「「条件:房间里杂物要多,谢绝窗明几净者。」」
结果当叔叔带著一干人马一起出现的时候,爸爸没有揍也没有骂。
「阿宙,谢谢你帮忙介绍这么乖巧这么美丽的女孩,到时大礼谢你大媒。」
「哈哈,小希我从小看著长大的,当然要多多照顾啊~~」
——你只是不甘心自己一个人折寿,一定要拖我垫背吧。默默坐在长辈之间,菜上到第四盘,符希终於低声问母亲:「相亲都是……这么多人一起相的吗?」
女孩、女孩的妈妈、女孩的爸爸,符希这边也差不多,还加上一个叔叔。
「小希,我知道你不自在,不过等一下——」
「等一下就让你们单独相处,」叔叔插进来:「哈哈、看不出你还满急的。」
「我不是急,我有话要单独向她——」
好好我知道,叔叔转过头,两家长辈们又开始热烈讨论起金价上扬的事。
符希专心吃饭,难得这回爸妈完全没夹半点菜过来。等到上水果的时候,仿佛有个符希不知道是什么的讯息一声令下,五位家长几乎动作一致:
「你们年轻人,一起出去走走吧。」
走向餐厅附设的花园,符希频频往玻璃落地窗回望,是不是离开了长辈们的视线范围。
——一直到这时候,符希才第一次看清楚,女孩的动作跟自己是相同的。
一起加快脚步到了安全的地方,站下来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我——」
女孩煞停,符希却一时应变不了继续弯着腰讲下去: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耍你,也不是你有半点不好,我知道我不该浪费你的时间,只是,只是我……
「你已心有所属,对吧?」
笑容居然带着惊喜:
「其实我也是。不瞒你说,妈妈逼我来相亲的时候,我会开出那样的条件,就是因为会留东西的人念旧、重感情,比较可能接受我的道歉、了解我的苦衷!」
心上大石终於落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谢谢你不跟我计较。」
「不会的,你心有所属了还来相亲,也是结合的路上有障碍吧……。我……很能体会,因为我自己就是。我们……明明那么相爱、明明每个方面都是那么契合,别人却都不肯接受……」
轻轻回答:「这样啊……很苦吧……」
「嗯,很苦……不过我们还是要厮守下去!」再度展开笑容:「你要不要看看?我随身带著照片!可爱得不得了哦!」
照片,我一张都没有……「好啊……」
「呐!」打开钱包把照片递过来:「可爱吧!」
「嗯,好可爱,」无可否认的可爱。专注发亮的绿眼睛、茸茸柔软的长毛、分成两边的长长胡须、伸出来的小爪子和肉垫,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都是……「猫——?!」
「是啊,它的名字叫「汪汪」!」
猫,符希一时说不出话来。终于说:「……猫叫……「汪汪」,会不会奇怪了一点儿?」
「不会啊,哪里奇怪?」
……「没有……我想我懂了……。」
「你的她呢?也说说看吧!」
我的……不是我的。想起那个自己没有资格称呼的发音,低低叹了一声:「他叫作「绢」……丝绢的绢。」
「哦,好美的名字,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深深把头埋在膝上,「……美男子。」
美男——「……我想我懂了。唔、呃、那个……男人叫作「绢」,会不会奇怪了一点儿?」
「不会啊,」符希迷惑地抬起头来:「哪里奇怪?」
「……」
无患子树这个季节没有开花,所以看不出是无患子树。
但这并不表示开了花,看的人就一定能够认知到它们是无患子。
五位家长分成有点距离并不太远的两边,躲在两株看不出是无患子树的无患子树后面侦查,虽然大多数遮不住。其中四人的表情正面,尤其符宙更是得意,除了女孩的爸爸神色无比复杂之外。怕被发现所以不敢太接近,反过来说也是看得不太清楚,声音压得低低的:
「年轻人很有话聊的样子。」
「我儿子一直好用力在点头,好像很造成你女儿的话,大概是那个……价值观很合哦!」
「那好啊,大家都说价值观要合……可是好像个性要互补是不是?」
「啊、这点就该问我啦!你们都不懂,什么价值观个性合不合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生——明珠先生,你为什么忽然这样瞪我?」
树的另一边插着牌子,原来是两株不同品种的无患子。
「其实……送它礼物的时候,不要说什么回报了,只要它肯收下,我就……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