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可怜的手肿得跟猪蹄一样,整个胖了三圈,弯都不能弯。
他这手还能用吗?
唯一的安慰是,摸起来伤口愈合得很好,毕竟那舞姬的指甲不是刀,伤害有限。
洗净了那只手,痒痛的感觉也随著流水一起流走了,多日不见的舒适,让他感动得差点落泪。
就在他喜极而泣的眼泪即将落下来的时候,听到上方传来「呼啦」一声。
那种声音很熟,有点像武家兄弟们在房顶上跳来跳去的声音。传说江湖上那些大侠,就会那麽飞来飞去行侠仗义,但
武剑英的师父只准他学重下盘的武术,因为他学轻功的样子,就像一只在悬崖边挣扎的牛,所以他至今只能跳,飞就
不要想了。
为此,他一直对这些传说中会飞的侠客憧憬不已,难道今天就要让他遇著了?
怀著令人激动的江湖梦想,他霍地站起来,向那声音飞追而去。他的奔跑步伐开始变得轻盈了,但他自己并没有注意
到。
那声音一直在他不远不近的前方,稍一不注意就会被落下。他非常兴奋,满心都是自己见到侠客以後,应该用哪些溢
美之词,压根也没想过这里是皇宫,而皇宫里出现这种声音,一般意味著什麽。
夏濉行今天依然在自己的寝宫,畅合宫里休息。
飞鼠带著几个内侍,拿了一盘盘嫔妃的牌子请他翻。他懒懒地扫了几眼,并没有哪个牌子长得比较顺眼。
他随便拿起一个,又觉得很没意思的丢回去,心中毫无意识地想:真奇怪啊,为什麽没有武贵妃……等他意识到自己
在找谁的时候,他「啊」地叫了一声。
内侍们吓得扑倒在地连连磕头,一边念叨:「奴才有罪,奴才有罪!」一边考虑自己刚才到底干了什麽把圣驾惊了。
飞鼠这两天对他的奇怪行为已经看过许多,这会儿竟也不害怕,挥手让内侍们下去。其他人都走了之後,他不慌不忙
地跪在夏濉行面前,问道:「皇上,刚才您是在找一个没有牌子的人吗?」
夏濉行叹了口气。这黄飞鼠,有时候还真是挺明白他心意的。不过嘛……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望著窗外细长的竹。
「飞鼠,你说朕是不是有病?」他问。
黄飞鼠适时跟过去,在他身上披了一件薄衣,恭敬道:「皇上龙体安泰,怎会有病?」
「那个『武贵妃』……」
黄飞鼠心想,果然是那个「武贵妃」,难道皇上真的对一个男人动了情?传说英雄救美是打动美人芳心的好手段,可
如果美人也是男的该怎麽办?
「那个『武贵妃』……」夏濉行艰难地说出口,「朕只要看他哭,就又高兴、又兴奋,全身舒坦,他哭得越厉害,朕
就越是高兴得不得了,你说这是怎麽回事?」
黄飞鼠张大嘴,僵在原地。
夏濉行回身看到他的表情,又幽怨地叹了一声:「唉,朕果然病得不轻呢……」
黄飞鼠僵得更厉害了。他原本以为,皇上是对那个武夫诡异地动了情,但他猜中了前头,却没猜中这结局……南无观
世音菩萨,西方如来佛祖……他的皇上……不会真的有什麽毛病吧?
夏濉行脸上幽怨,肚子里笑得肠子打结。他是苦恼没错,不过他更喜欢看别人苦恼,尤其是他这位贴身小太监,表面
上又酷又聪明,其实非常好骗,欺负起来虽然不如武剑英哭来得爽,不过也很有趣啊!
他转身对窗,打算在背对黄飞鼠的时候,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的脸,却在转身的一瞬间——
「磅!」
一个人形物体迅猛地砸了进来,稳、准、狠地将夏濉行撞倒在地。那物体的惯性极大,夏濉行被他拽得在地上好好地
翻了几个滚,才终於停下。
夏濉行头昏目眩,登时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不过他能感觉得到,被压在自己身下的是具温热的人体,而且是一个
男人体,而且是一个比他高大的男人体,而且是一个比他壮很多的男人体。
他努力张开昏眩的眼睛,眼前一张最近才熟悉的脸,慢慢清晰……
夏濉行抬头在周围找了一圈,找到黄飞鼠那张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老鼠脸,呆呆地想,原来他还有这种表情啊……
然後他看向被压在自己身下的人。武剑英……又是武剑英……这种欲哭无泪的表情,挂在他脸上还真适合……夏濉行
想,如果我直接撕烂他的衣服,然後把他这样那样,他又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呢?会不会哭得让他更爽一点?
……他真的疯了!
当夏濉行为自己的想法而震惊的时候,房顶上传来「喀啦」一声,武剑英猛地一把将他抱住,向左方龙床滚去。
几枚暗器堪堪擦著夏濉行的耳朵和後脑,钉入他们身下光滑的石板。
他们滚入龙床下面,暗器一路追上,只听龙床上铮铮脆响,一排尖头穿透床板,在床下露出一串狰狞爪牙。
就算是龙床,高低也是有限,只躲一个人还可以,多一个就很难不接触到那些暗器尖了。武剑英和夏濉行已被逼到边
缘,再也无处可躲。
危急时刻,武剑英翻身将夏濉行压在身下,打算再用自己的背去护他周全。
这一瞬间只是本能的反应,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把某些人嘲笑自己的事情,暂时抛到脑後去了。
黄飞鼠呆了一怔,转眼反应过来,高声惊呼:「来人啊!刺客!有刺客!」
他这麽一喊,外面顿时大乱起来。
「护驾!快!」
「我好像看到人影……」
「是房顶上!放箭!快放箭!」
御林军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房顶上的人影稍微犹豫一下,如箭一般,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窜去,转眼不见了踪
影。
门外有人高声叫道:「皇上!末将来迟,让皇上受惊了!」
夏濉行想爬出来,奈何他和武剑英两个人的体积超过限度,竟被卡在了龙床下面。
黄飞鼠趴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两人床下暧昧的姿势。
「皇上,这个……」
门里没反应,门外武将疑惑地提高声音又道:「皇上?皇上是否平安无事?皇上?」
如果再没反应,他八成就要冲进来了。
夏濉行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开不了口,武剑英实在太重了,压得他简直喘不过气来。用力把武剑英从自己身上掀下去
,他这才死里逃生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朕……朕没事。你们速速派出人手,全力搜查刺客下落,绝对不能让他逃了!」
门外武将应了一声,立刻退下部署人手。
夏濉行在黑暗中,狠狠瞪了武剑英一眼,灰头土脸地从床下爬了出来。武剑英跟在他後面爬出来,也不敢站起来,只
能跪在夏濉行脚下。
黄飞鼠小跑过来,捞出一张丝帕给夏濉行擦擦。夏濉行低头看著武剑英的後脑勺,心中飞快思考。
要说起来,武剑英身为「贵妃」,深更半夜在宫中四处晃荡就是死罪。但从刚才的情况看来,他分明就是连外衣都来
不及穿就跑过来专门救自己的,从这一点上说,不仅不能惩罚,反而还要褒奖他。
他在原地踱了几圈,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他坐到床上,手捧黄飞鼠奉上的压惊茶,道:「武剑英,你可知罪?」
武剑英叩头,「臣死罪!」
果然……「哦……为何死罪?」
武剑英琢磨半天,嗫喏道:「这个……扑倒皇上……惊扰圣驾……」
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你觉得朕应当如何处理?」
武剑英吓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死……那个……砍头……」
夏濉行笑了,笑得非常诡异。
他对黄飞鼠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黄飞鼠领命而去。
武剑英伏在地上,脑子里忍不住不停冒出被凌迟处死会是什麽样的……那一定很疼!他认真思考後,得出这个结论,
所以他更害怕了。
夏濉行觉得很有趣。其实武剑英想逃也是可以的,现在这寝宫里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又不会武功,只要他胁持自己,
想逃到哪里都行。
可是这个呆子,居然连这个都想不到,宁可在这里受死……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武家就惨了。看来这家伙并
不是完全无脑之辈。
——但事实是,武剑英根本就没有考虑那麽多,他纯粹只是被教育得对挑战皇帝权威之事连想都不敢想,仅此而已…
…
过了一会儿,黄飞鼠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酒和一只酒杯,酒杯旁有两粒小药丸。
夏濉行意味不明地笑笑,拿起酒杯倒了一杯酒,手举得高高的,将小药丸丢入其中。
「啪、啪!」两声。
武剑英脸白了。那是毒药吧?听说皇宫里有很多毒药,能让人肠穿肚烂,痛苦翻滚好几天,最後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
夏濉行微微弓下腰,将酒递到武剑英的眼前。
武剑英拿过来,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乖乖地一饮而尽。
究竟说他是愚蠢好呢,还是该说是愚忠好呢?夏濉行看著武剑英缓缓倒下的巨大身体想著。
确定武剑英真的昏倒之後,夏濉行对黄飞鼠道:「你去问问萱萱,为什麽武贵妃会出现在这儿;然後叫几个人进来,
把他弄到隔壁去。另外……」他看了眼床上一串寒光闪闪的暗器,考虑一下,道:「床换掉,让御林军稍微查查就算
了,不要追得太狠。」
黄飞鼠应声後离开。
夏濉行走到武剑英身边,忍不住轻轻托起他那只肿得像猪蹄一样的手,自语:「你救了我两次,次次都冒著生命危险
,可就算这样,你还是认为我真的会杀你……你们武家到底教了你些什麽东西?难道真的把我当暴君?」
武剑英正在自己被五马分尸的噩梦里徘徊,没有办法回答他。
武剑英是在摇摇晃晃中醒来的。
当他微微张眼,看到上方绣的五彩金龙时,他飞也似地从卧榻上跳下来——然後飞速地向轿外滚去。
坐在旁边的夏濉行使了老大的劲,才好不容易将他拉住。开玩笑,他们现在可是在路上,要是被人发现皇帝的御辇里
跳出一个男人,那後果可不堪设想。
「你干什麽!?」夏濉行愤怒地说。为了拉住这家伙,他整理好的冠带都松了,等会儿一出去,给朝臣们一个「荒淫
」的印象怎麽办?
武剑英看著他,一副好像被强 暴了的惊恐表情,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缩到卧榻的最里面去。
皇帝的御辇就是和普通的不一样,又大又舒适,来几个妃子一起玩点什麽都可以;不过御辇再大也不是房子,武剑英
想躲也躲不了太远,只要夏濉行一伸手,就能把他拉回来。
——但夏濉行目前还不想这麽做。
武剑英惊恐万分地望著面前的魔王……不,皇上,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皇上也为自己殉情……啊呸呸呸!他又
不是真傻!
「皇……皇皇……我……我……」
夏濉行心里冒出无限鄙视。这小子一害怕就结巴,就这样还能算是武家的人?真不知道自己干麽非要把他带出来……
他真的疯了,谁来把他打醒吧!
「今天祭春,」夏濉行冷冷地说:「你身为朕最宠爱的贵妃,当然要跟朕一起来。」
祭春是每年年末时,都要由天子亲自主持的祭天活动,据说只要天子能在每年的这个时间,到京城外的鱼龙山山顶,
虔诚地向上天奉上祭品并焚香祷告,那麽来年就一定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武剑英更加欲哭无泪了。沫姨不在,他又不会化妆,这种祭天还是在文武百官面前进行的,这不是逼著武家集体上吊
吗?
不过……他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忽然惊悚地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女装!
夏濉行知道他在想什麽,摸出一面铜镜递到他的面前,冷冷道:「你想得到的,我会想不到?我找不到你的沫姨,不
过宫中的巧手也不是吃素的。」
铜镜中,一张棱角分明的男人的脸,涂著要多浓有多浓的妆容……
武剑英有点想吐。
夏濉行也很想吐,但是他决定吐在祭天之後,而且一定要吐在武剑英身上。
「皇上……不杀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武家,在祭春时集体跳崖麽……」武剑英流泪了。皇上可真狠,他想。
夏濉行很生气。这个白痴怎麽就能想到那个地方去?要对付武家有的是办法,他没必要搞得自己也一起丢人吧?
他把铜镜丢到武剑英头上,武剑英像小媳妇一样躲了躲。没躲开。
「你是猪头吗?我会用那麽笨的办法吗?你也真是蠢到顶了!要不是你还有点用,我真不知道我非要把你带来干什麽
!」
「有点用」……这算是夸奖麽?武剑英希望是这样,但看夏濉行的态度,怎麽都想不到那个方向去。
不过……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是美人,看他脖子都气红了,真是粉嫩……他居然对皇上产生这种大不敬的想法,真
是找死!武剑英反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
夏濉行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还以为他是在惩罚自己愚蠢,不禁又有点心软了。
「好了,看在你认错如此诚恳的分上,我就告诉你……」
一般皇帝祭春时都要皇后同祭,有「龙凤呈祥」之意,但夏濉行登基至今已近一年却仍未立后,所以照规矩应当带一
名贵妃。
朝臣中纷纷传说,被带去的贵妃,就将是未来的皇后。
不过夏濉行本人可不这麽想。且不说他暂时没有立后的兴趣,就是立了,也不代表她就能一直坐在后位上,更何况祭
春这种事上,他才是主角,皇后一事只是讨个彩头,为这个费心的才是笨蛋。
所以,他刚开始就打算让一名普通妃子和自己同去,但不幸的是,武剑英非要在出发前夜闯进来……
夏濉行觉得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不改带他去的话就太逆天了。
当然,真正让他决定带武剑英来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自从他登基以後,针对他的刺杀就从来没有断过,昨夜那种直
接找上门来的多的是,他不由得怀疑自己那些所谓大内高手,是不是都养了吃乾饭的?
要不是武剑英这两次都凑巧在他身边,他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祭春这一天。
明日祭春,他要离开皇宫,在这段期间,他受到刺杀的可能将会更大,带个不会武的嫔妃,实在没有带著武剑英保险
。
武剑英听完皇上这番坦率的说法,不由感动得泪光闪闪。原来自己不是完全没用的!在皇上眼里,自己至少还有那麽
一点点可取之处!自己昨天晚上在皇宫里乱闯的行为,皇上居然没有追究!他一定要为皇上付出一切,以报答皇上的
赏识!
武剑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啊。
夏濉行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家伙果然是武家的人,直率又好骗……难怪身为开国元勋并三朝元老的武家,能一直混到现在,搁别家人身上,对
太祖有多大的恩情,也得死於「功高震主」……
他拍了拍武剑英的脸,「别哭了,一会儿化的妆都花了,被人看出来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