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岚似是不解道,「你和他不是关系不好吗?」
潋君噗哧一笑,说道,「那么多年了,我们都是这么相处的,也谈不上好不好。」
齐岚那时还并不晓得当初是瑶持把潋君放走苏子汐的事告诉了姚锦离,这才害了潋君。那些小倌之间争斗算计的事,他一个出身尊贵的王爷怎会知道。
齐岚拿起那书册又随手翻阅了几页,「其实这书挺有意思的,哪怕是闲来无事看看,打发时间也不错。」
潋君瞟了那书一眼,他说道,「再好看又怎么样,我又看不懂。」
齐岚诧异道,「你不识字?」
潋君自嘲一笑,他说道,「简单的就懂,一碰上生涩难懂的就不行。当初老板就说,像我这样的只要懂得怎么卖弄风情,以色侍人就行了,请来先生没过三个月就只管教瑶持去了。」
说着,他把书册拿在手上,随意地翻了几页,他道,「这上头的字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哪里晓得是什么意思。」
齐岚把书拿过来,翻到头一页摊在桌上,他说道,「反正今夜我来得早,就读给你听几段,碰上你不识的字我再讲给你听。」
潋君闻言一惊,他脸上没了平日似真似假的笑,神色竟有些僵硬。
「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坐在了齐岚的旁边。
齐岚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温润如玉,听起来很舒服。
清河馆里的小倌们大多都爱尖着嗓子弄出一副女态,那从前的苏子汐声音里总带着几分笑意,还有瑶持的声音也是冷冷的。像齐岚这样的,潋君的确很少听到。
说到少有,那夜在庙里见到的青衣人,他的声音也是潋君从未听过的冷,冷若寒冰,彷佛是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一样,还有那人的眼眸,深如千丈寒潭,望不见底,又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确实令人心惊。
「怎么,有不识的字吗?」
听到齐岚忽然问道,潋君才回过神来。
他扫视了一眼这一页上的字,摇了摇头。齐岚温和一笑,又翻过了一页。
送走了齐岚,潋君一回到院子就看到瑶持站在那里,院子里没有灯光,黑夜里那人的白衣尤其显眼。
「大半夜的穿成这样你故意吓人啊。」潋君说道。
瑶持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的书呢?」
潋君闻言一笑,他嘲讽道,「不就是本书吗,还值得你瑶持相公亲自跑一趟,我还真荣幸呢。」
瑶持说道,「你跑到我屋子里拿我的东西你还有理啊。」
潋君笑道,「这书我爱看,等我看完了自然会放回去。」
瑶持大笑着讽刺道,「你就识那么几个字还看起书来了,怎么,再过了几个月是不是要去考状元。」
潋君脸上丝毫不见怒意,他笑吟吟地看着瑶持,说道,「我还以为瑶持相公光顾着和赵大人谈情说爱,早忘记我潋君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是什么样的货色。」
瑶持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潋君收敛了笑意,反倒是认真地说道,「瑶持,我提醒你一句,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是能靠着别人脱离娼籍,往后的路也只能靠自己。」
瑶持晓得他说的是自己与赵燕君之间的纠葛。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留下了一句,「拿书归拿书,看完都得给我还回来,要是让我晓得少了哪一本,我非得你给我默写出来不可。」
说罢,他便径直离开。
潋君看着他渐渐走远,心中暗笑,瑶持还是这副样子,嘴硬心软,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正是因为相像,他们既可以默契无间,也可以势成水火,前一刻还斗得你死我活,后一刻又不会真的袖手旁观。
刚才的话他不光是告诉瑶持,也是告诉自己。
再怎么温柔的人,也终究是个出身尊贵的王爷,今天喜欢古玩瓷器,明天又能喜欢笔墨书法,谁晓得那一时兴起能维持多久。齐岚对他的好都是恩情,牢牢记在心里,等着有朝一日统统还给他,如此也就够了。至于「感情」二字,他实在是碰不起。
不是没有想过要遇见一个与自己相伴相守的人,只是能让他倾心的人绝不是齐岚这样的。
那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潋君不禁暗笑,至少那个人能够只对自己温柔而已。
潋君虽然口口声声说对读书写字没有兴趣,可一学起来比谁都认真,才过了一个多月,就把瑶持那里好几本书册都看完了,还能写一手好字,字是齐岚手把手教着他写的,难免有些齐岚的痕迹。
日子久了,潋君也想着怎么答谢他,可他堂堂的安宁王要什么有什么,自己一来没钱二来也没权的。况且看齐岚那样子也不见得会图他身体,如此想着,一拖又拖了大半个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清河馆里传出来潋君在房里私会客人的事。齐岚虽从后门进来,但也难免遇上几个来往的小倌。
那些小倌们瞧着齐岚衣着华贵,就知道他非寻常出身,可不管怎么缠着他拉着他,齐岚也只往潋君那里去。
如果潋君还是当初那样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现在这副模样,怎能叫人不心生嫉妒。
好不容易是个大阴天,难得没有下雨,齐岚来得比平时要早些,刚坐下喝上茶,外头就有一个红装少年走进院子,瞧那人年纪小小的,却浓妆艳抹,翘着兰花指,走起路来还扭着腰,可不是滑稽好笑。
「狗进院子前还晓得吼两声呢,红裳,你就不会敲个门吗?」
晓得那红裳是上门寻事的,潋君自然是不会跟他客气。
红裳不气不恼,笑吟吟地打量了齐岚一番,「我刚不是还听说你那恩客来了吗,这不赶着来瞧瞧是什么样的人。」
说着,红裳走向了齐岚,摆出妩媚样子,他道,「这位公子,可别被潋君当年的名声给骗了,我们这儿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潋君白了他一眼,似是嘲笑道,「难不成你在说自己呢?」
当年潋君仗着容貌过人,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红裳那时也不得不默默忍着,但如今他可不觉得潋君还能有什么资格骑在自己头上。
「说起来潋君你虽然容貌不复当年,可好歹接了这么多年的客,伺候的人不说上千,也有几百。这千人骑万人压的,资历可老着呢,那床上功夫也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比得了的。」
话音刚落,潋君猛地甩了他一巴掌。若是平时,潋君肯定不会真出手,清河馆里这每日你嘲我讽的,难道他还听得少吗?可偏偏齐岚在这儿,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这人再口出污言。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齐岚在潋君心里已是如恩人一般,怎容得如此秽语在他面前放肆。
红裳没料到潋君会真给自己一巴掌,他也又气又恼,嚷嚷道,「好你个贱人,私会客人不说,竟然敢打我,看我不告到老板那里去?」
潋君心想,这打也打了,反正他一定是会告这状的,于是,潋君挥起另一只手,又是一巴掌打下去。未等红裳开口,外头就跑来一人,正是瑶持身边的贴身侍童。
「红裳相公,咱们公子找你过去,说是新谱了曲子,看你要不要唱。」
瑶持如今已是清河馆头牌,红裳怎敢不给他面子,更何况得罪了瑶持有什么下场,他也见得多了。
红裳狠狠地咒骂了潋君几句,便跟着小童走了。
潋君一回头,便看到齐岚正皱着眉头,他心里一凉,脸上却只得无奈一笑。
到底还是让他看到了这等龌龊事,小倌之间跟个女人似的争风吃醋,吵闹动手,怎会不难堪。
齐岚并未说什么,他仍是照着惯例为潋君把脉,然后查看他腿上骨头生长的情况。
末了,齐岚忽然问道,「不要紧吗?如果你们老板怪罪下来?」
潋君闻言一怔,他未料到齐岚还会再提起,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大不了就被关在暗室待几天。」
嘴上这么说,潋君却知道要罚的话,一顿打是逃不掉的,不过他一看到小童来,就知道不会有什么事。看到齐岚似乎是担忧的神色,潋君心里也不免又多了几分感激,说起来也很久没有人会关心自己了。
潋君说道,「不会让老板知道的,没听到刚才瑶持把他叫去了吗,多半也是听到风声晓得他来寻事,才会派人来的,瑶持自然有办法堵他的嘴。」
齐岚听他这么说,想起瑶持和潋君你嘲我讽的样子,也忍不住感叹道,「倒看不出来你跟那个人关系这么好。」
潋君闻言一笑,并不作答。
一连十多天的大雨,每逢这么阴寒潮湿的天,齐岚都会犯病,有时候在潋君那儿咳得脸红气喘的,倒让潋君觉得这人可比自己弱多了。
自从天气有变,乘风便每次都跟着齐岚来,生怕齐岚有什么闪失,有时候齐岚还给潋君读着书,乘风一看到外头雨又大了,也忍不住催促几句。
这一夜雨下得尤其大,清河馆空荡荡的,也没什么客人,更别提潋君了。
他闲着无事便坐在屋子里,想看会儿书,又没什么兴致,今夜本该是齐岚来的日子,可看着外头的倾盆大雨,潋君猜想那人多半不会来了。
果然,一直到夜幕降临,齐岚都没有出现,潋君就这么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的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也说不上是期盼着齐岚来,还是只不过一个人坐着闷。
忽然,潋君看到一个青衣人正撑着伞匆忙而来,那人不是齐岚又会是谁呢。
如此大的雨一把伞怎能遮得了,齐岚的衣服和发丝都淋了不少雨,脸色也有些苍白。
「王爷,你怎么来了?」
向来伶牙利齿的潋君此时却不似平日那么顺畅。
齐岚温和地笑着,小心地把包裹放在了桌上,他说道,「我想着你这里的药也该吃完了,原先乘风他挡在门口不放心我出来,我还是趁着他去吃饭的空档才来的。」
未等潋君开口,齐岚瞧着那桌上的饭菜馒头,他笑着说道,「还没吃饭呢,你可介意一起吃?」
潋君此时已无心留神齐岚说什么,万般滋味染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要说感动也算是,但更多的是震惊。
他未想到如此一个翩翩公子会真把自己记在心上,齐岚的温柔已让他觉得无力回报。
潋君宛然一笑,他说道,「这等粗茶淡饭公子怎会吃得惯,现在雨正好小了一些,公子赶快回府里吧,免得家人担心。」
齐岚闻言淡淡一笑,放下东西便道了声别。
眼见齐岚正要出门,潋君打定了主意,他说道,「我听说明日是个好天气,如果公子不介意的话,潋君想请公子吃顿饭。」
齐岚点头说好。
潋君又道,「潋君不善厨艺,只能做几样家常小菜,不过也算是答谢公子。」
齐岚笑得温润儒雅,他说道,「那明日傍晚的时候我再来。」
待到齐岚走后,潋君才想起白天的时候瑶持曾来找他,说是想办个乐坊,问他可愿意教授舞技。
潋君虽然自己再也无法跳舞了,但喜欢了十年的东西怎也不能割舍去,更何况这比靠着客人赎身离开要安稳多了,所以当时,潋君仔细一想就答应了下来。
刚才太急着把那人赶走,都忘了告诉他这事了,好在明日还有机会让他知道自己将会落脚的地方。
潋君把那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好好的东西拆开,里头是十多天的药量,虽然一路从雨中来,但齐岚小心谨慎护得好,一点儿也没有沾到雨水。
潋君心想,这人实在太温柔了,只可惜自己无力报答,能做的也只是招待他一顿粗茶淡饭而已。如果是从前的话,兴许还能献艺一曲。
想到这里,潋君不由地自嘲一笑。
还想什么从前呢?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潋君就拿着从前攒下来的钱去市集里买了不少好鱼好肉,都是平时吃不到也不舍得吃的。
潋君向来护着一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这一次却从刮鳞杀鱼,到剁肉下锅,样样都是自己来。
忙活了大半个下午,潋君才准备好四菜一汤,好好地放在桌子上,眼见这时候已近黄昏,他耐心地等着齐岚。
桌边放着的纸上记着碧湖山庄的位置,听说赵燕君的那座宅子在郊外,晓得的人也不多,潋君这才又记又画的准备给齐岚。潋君的字虽然还有几分稚嫩,但比起从前来已经好看得多了,工笔之中还能依稀看到几分齐岚的影子。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只剩下齐岚而已。
可是,一直等到天色渐暗,他都没有等到齐岚。
「还在收拾你那一堆东西呢?」院子的门被打开,来的人却是瑶持。
瑶持看着这一桌子的菜也是一惊,他浅浅一笑,说道,「怎么,等哪个相好?」
倒不是潋君心虚,只是一听到「相好」这两个字,总觉得是辱没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瑶持边拿起筷子边说道,「那么好的菜不吃也浪费,我陪你吃吧。」
潋君没想到最后陪自己吃饭的人是瑶持,他把筷子递给了瑶持,然后自己也拿了一双,他说道,「你也难得说了句人话,这可是用我自个儿的钱买的,说什么也不能浪费。」
瑶持这人向来是脸上冷冰冰的,吃饭的时候,潋君瞧着他的样子,倒忽然想起那个青衣男子来。
他记得那天夜色浓重,黑漆漆的也看不清那人容貌,但却清楚的记得那人的一双眼眸。
深如寒潭,了无波澜,就连神色语气都比瑶持还冷。
两个人吃掉了八、九分,瑶持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说道,「外头马车还等着呢,你先跟着去,我见了赵燕君后再来。」
潋君应了声好,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笑道,「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一起吃过饭了。」
瑶持说道,「自从出名了之后的确是没有过了。」
正巧这时候小童来催,说是赵燕君已在阁里等着,瑶持便离开了。
潋君拿着整理好的东西和那一大袋的药正准备出门,却看到放在桌边的那张纸,他笑了笑,拿起来放在烛边烧成了灰。
安宁王怎会稀罕自己的报答呢?自己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一直到大半年之后,潋君才知道,前一天晚上齐岚一回去就病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夜里,他才支撑着身体赶忙出门。
不料,他才刚走到门口就昏死了过去,等到他病情好些,再来到潋君的屋子时,早就已经人去楼空。
虽然他打听到潋君已经赎了身离开这里了,但却没有追问他下落。
齐岚心想,如果潋君真要和自己联系,总会留个字条什么的,兴许他是找到了好去处,所以已经不需要自己了。幸好他一早就给过潋君药方,即使没有自己,他也能够配得到药。
只是想起那么多时候的相处,齐岚难免还是有些落寞,除了洛云侯和赵燕君外,自己也未曾和什么人这样相处过。好在潋君腿上的伤和他身上的毒已经渐渐有了起色,总算也为洛云侯赎了些罪。
从那以后,齐岚再末到过清河馆。
第四章
也许老天爷还记着潋君要报恩的事情,头一次演出就是在安宁王的宴席上。
听到这个消息时,潋君也是惊讶,等到平静下来后又高兴了起来。他心里还惦记着当日的恩情,而这一次竟然有机会让他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至少他还是有用的。
如此一想,在晓得了要去安宁王那里表演后,潋君更加用心地要把这些少年调教好。
齐岚这一日是主角,不少王孙公子轮着向他敬酒,直到他坐定了才看到了潋君,他朝着潋君温和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潋君见状也有些意外,原本以为齐岚会装作不认识自己,没想到他竟然会和自己打招呼,难不成他也把自己当朋友了?
齐岚看到潋君走路已经逐渐舒畅了,脸上的毒气也退下了不少,心里也觉得高兴,说起来除了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外,潋君也算是他难得的朋友。
宴席到了末了,齐岚喝多了酒,找了个藉口便到了后院吹吹风。
潋君身边本坐的是瑶持,但他一早便走开了,一个人坐着也闷,潋君也退出了宴席想散散步。
他刚想着千万不要碰上齐岚,就听到齐岚叫住了他。
「王爷。」潋君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从前可不见你这么有礼数。」
潋君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反驳道,「那不是地方不一样吗?说起来还多亏王爷呢,我现在走路可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