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些卖剩下的茶根,让公子见笑了。」
一看到这人容貌精致衣着华丽的样子,潋君心头就燃起一股无名之火。
紫衣公子扬唇一笑,调侃他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潋君自嘲道,「哪敢啊,小命要紧。」
潋君翻箱倒柜,找了套从前穿的大红锦缎递给那人,「听说那陆公子喜欢艳丽的。」
紫衣公子笑着接过,吩咐潋君出门等他。潋君见状,一边往外走,一边没好气地嚷嚷着,「都是男人还怕什么羞。」
清河馆里的小倌那么多,并不会有人留意潋君他们,但潋君怕这人容貌太招摇,便带着他往后头的楼梯上阁楼。
「对了,公子怎么称呼?」潋君问道。
那紫衣公子随口答道,「我姓紫。」
他们来到暖香阁的时候,恰巧老板正带着一批小倌出来,看样子都是那陆遥看不上眼。
「陆公子,怎么一个人坐着?」
潋君笑吟吟地走进去,光瞧那眼波流转的样子倒也是妩媚。
陆遥看了一眼潋君,那暗黄的皮肤瞧着就不顺心,脸上不免有些厌弃,「不是老板叫你来的吧?刚才的那些我都没看上。」
潋君晓得他是嫌弃自己的容貌不如从前,心里虽气得咬牙切齿,但也知道分寸,不会对客人发脾气。
他拉着那人进来,刚走到陆遥面前,就看到陆遥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相公好容貌,叫什么名字呢?」
潋君答道,「他叫紫儿,前些天刚来的,还没挂牌,我这不是来孝敬公子你吗?」
陆遥乐呵呵地笑着,语气顿时温和了几分,「还是潋君你懂事。」
明明是对潋君说的话,他目光却始终在那人的身上。
陆遥刚要伸手上前搂那人,潋君就忙道,「公子,他还没挂牌呢,这可是我悄悄带来孝敬你的,要是在清河馆里被老板发现了,我可就糟糕了。」
陆遥明白他意思,拿了锭碎银算是打赏。
「潋君这么乖,我当然不会替你惹麻烦,我带他回去总行了吧?」
潋君接过银两,一脸献媚地说道,「多谢公子赏赐。」
那人跟着陆遥出去,临出门前,他低声在潋君耳边说道,「银票和解药在你桌上。」
说罢,两人就出了清河馆。
潋君回到屋子的时候,那两样东西果然放在了桌上,他吞下瓶子里的药丸,小心收好银票,这才安下心。
一连三、四天,陆遥都没有再出现。潋君闲着的时候,听到几个小倌围在一起讨论着,一个个原因猜过去。
「兴许是死了吧。」潋君走过他们身边,冷笑着插嘴道。
其中一人闻声转过头,没好气地骂了句「就你嘴巴最毒」。
另一人见状也跟着讥讽道,「潋君啊,你是自己接不到客人,就巴望着我们都没客人吧。」
潋君扬唇一笑,飘然而去,耳边却还能听到他们嘲讽的声音。
「瞧他那样子,还真当自己是当初的那个美人啊。」
那人说罢,其他人顿时哄笑起来,一阵阵讥笑声清晰地回荡在清河馆的后院里。
清河馆的后门外站着两个锦衣男子,这其中一个是安宁王齐岚,而另一个则是他的贴身护卫乘风。
「王爷,你真的要进去吗?」乘风心里头想拦,可又不敢把话说得太过,只得这么提醒道。
齐岚皱了皱眉头,回答说,「不管怎样,锦离又打断了那人的腿,又下了毒的,我总得看看弄成什么样?」
乘风晓得齐岚这次来,为的是先前洛云侯因为自家男宠被一个小倌放走了,而打瘸了他的腿毁了他的容的事情。
乘风虽然知道齐岚向来心善,之所以来这里也是为了替洛云侯赎些罪过。可他始终是心里担忧,不禁脱口而出道,「那也是侯爷造的孽啊。」
话刚说出口,乘风就惊觉不对。齐岚是个没脾气的主子,平日也惯着下人,可洛云侯毕竟是他十多年的好友,这么说多少都会让齐岚不高兴的。
果然,齐岚严厉道,「锦离再错,也容不得你们在背后嚼舌头。」
下人们不得议论主子,乘风自知无理。
齐岚见他低下了头,神情也缓和了些,他叹了口气说道,「真是锦离造的孽,我也得代他还债,他下手不知轻重,难道我还不懂吗?」
见齐岚盯着后门瞧,乘风忙问道,「可是,王爷,你干么不从前门正大光明地进去啊?」
齐岚一笑,瞧着他说道,「燕君终日流连于此,被他撞上了,还不得骗着我回去。」
齐岚虽身为王爷,但自小体弱多病,结交的朋友也只有姚锦离和赵燕君这两人,而赵燕君向来喜好风月,这清河馆也是他常来的地方。
刚走进清河馆的后门,齐岚随意叫了个人来,他问道,「潋君在哪里?」
那小倌不到十六岁,容貌阴柔,神态扭捏,活脱脱是个大姑娘的样子,「后院那小屋就是了,公子,你该不会没听说潋君毁了容又断了腿的事吧?你看要不要改个主意,我们这儿好看的人多着呢。」
齐岚有些受不了他身上的脂粉味,略微别开了头,他刚说了声「多谢」,就径直往那方向走。
「倒是个俊美公子,只可惜瞎了眼。」看着齐岚他们远远走去,那少年自言自语道。
刚到院子门口,齐岚就听到里头传来咒骂的声音。
「他娘的,只给吃这点饭菜,喂狗还给块肉呢。」
「爱吃不吃啊,你有本事自己拿银子出去买,别吃这里饭菜。」
刚听到这句,就看到一个少年甩门而出。
而里头那人还嚷嚷道,「你个狗杂碎,当初死皮赖脸地跪在地上求我教你跳舞,现在变脸比翻书还快,青央,你要是去唱戏肯定早是个角儿了。」
那个叫青央的少年一转头就回了句道,「得了吧,潋君,你现在也就能逞逞嘴皮子,再接不到客迟早把你赶出去。」
说罢,他便快步而去,潋君气恼地赶出来,可他走起路来不利索,任是再怎么卖力也赶不上青央。
气冲冲地走到门口,正巧撞上齐岚他们两人,「好狗不挡路。」冷眼一瞪,潋君也不多看他们一眼。
见潋君一瘸一拐地追出去,乘风也忍不住说道,「别追了,你这样子怎么追得上。」
潋君冷哼一声,转身进屋,「啪」的一声把院子的大门关上。
乘风觉得自己好心提醒却落得一个白眼,他气愤道,「公子,你看他那副样子,都泼成这样了,我看他是活该。」
齐岚淡淡一笑,「刚你不是还说是侯爷自己造孽吗,那么快倒成了那人自作自受了?」
乘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齐岚敲了敲门,好一会儿才听到里头有人来开门,院子附近都没有掌灯,此时天色已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有什么事?」潋君还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问道。
「你就是潋君?」齐岚问道。
潋君瞧见那锦衣华服,连身后的侍从穿着的也是上好的料子,便知道这人一定非富则贵。
他笑吟吟地说道,「这位公子怎么跑这儿来找了?你随便找个人来叫一声,我自然会到楼阁来伺候。」
说着,他便伸手上前勾住了齐岚的手臂。
「放开你的手。」乘风见状,突然喝斥道。
潋君脸上虽是带着笑,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又对着齐岚道,「来,公子,我带你去楼里,叫老板开间清雅的房间,一看你这样子就晓得是风雅之人。」
齐岚自小身子弱,赵燕君他们从未带他来过这风月场所,他有些尴尬地抽回了手。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伺候的。」
潋君一听这话,放开了手冷下了脸,他不耐烦地说道,「不早说,浪费我力气。」
说着,他便慢慢地往里头走,见齐岚他们跟着他进来,他又说道,「你又不要我伺候还进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想伺候我?」
齐岚闻言,脸上一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到身后乘风强忍着笑的声音,齐岚轻咳了几声,语气温和道,「我是听人说你被洛云侯打伤了腿,还毁了……」
齐岚不知该如何说好,怎也说不下去。
本以为潋君会像先前那样咒骂几句,没想到他只是反问道,「你听谁说的?你是什么人?」
齐岚自然是不打算说出自己的身分,本想随口扯谎敷衍了事,却听到潋君挑眉嘲讽道,「我瞧你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怕是那个洛云侯的朋友,晓得消息了之后来看我的丑样是吧?」
齐岚刚要解释,就见潋君上前一步,靠近了他。
月光从齐岚身后的方向照来,恰巧能看清潋君的样子。潋君的五官生得颇为精致,细眉凤眸,清秀挺直的鼻子,小巧的嘴,轮廓也十分柔和,齐岚能想像从前的潋君是怎样一副艳丽妩媚的样子。
可如今,那皮肤暗沉发黄,像泥土沾在脸上没擦干净一样,两腮的地方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头颈的地方冒出大大小小的红粒,凹凸不平,额头上虽用刘海遮着,仍看得出有那么一块块的白斑。
齐岚不由地皱起眉头,那正是毒气聚集在身体的样子。
「怎么,还没看够吗?」
潋君嘲讽地说着,顺势拉去腰带,撩开衣襟,他身材纤细削瘦,蛮腰细腿,原本冰肌如玉的皮肤呈现出暗沉的灰色,一块块白斑印在上头显得更加刺眼。
「还想看哪儿?公子你尽管说。」
若是从前,潋君这么笑会满是妩媚风情,可配着他此时的样子,却有些滑稽了。
齐岚皱着眉头,不自觉地伸手替他拉好衣服,他说道,「你放心,我会尽力治好你。」
潋君闻言一怔,笑道,「老板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来看,都说没法子治了,还是你本事大到连御医也请得动?」
齐岚道,「御医会治病,但未必擅解毒。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你,但多少总有些效果。」
一听这话,潋君自然觉得不对劲,他眉头紧蹙,神色紧张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洛云侯朋友不多,最亲近的不过是上卿大夫赵燕君以及……」
齐岚也诧异于潋君的敏锐。一听这话,便知晓再也瞒不住,他微微叹了口气便答道,「我是安宁王——齐岚。」
见潋君惊讶地愣在那里,齐岚又说道,「你现在知道我的身分,总该相信我有多大的本事了吧。」
潋君紧抿着唇死死地盯着齐岚,脑中想起的却是在不久前,这人的好友如何命令下人打瘸自己的腿,毒伤自己的容貌,当日之痛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齐岚瞧见他的神色,多少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洛云侯的狠毒,他作为朋友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只是事已发生,如今只盼能为好友减去些罪孽而已。
「你既然对京里的达官贵人这么熟悉,也应该晓得我的为人。锦离犯了这么多的错,我作为好友也该为他弥补些罪过。我既然说会竭尽全力,就一定会做到。」
齐岚这人本就生得温和儒雅,再加上此时的肃然认真,要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可毕竟他是洛云侯的朋友,又突然跑来说要帮自己,潋君难免不放心,他问道,「你真的是王爷?你会医术?」
齐岚笑道,「从前跟着一个高人拜过师,对于医术和解毒略懂一二。还是,你怕我害你?」
话说到这份上,潋君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现在都变成这样,还有谁会想害自己。更何况这人的态度实在和善,而他又自认会识人,横竖都这么糟糕了,情况总不会更坏。
「好,我信你。」
如此一想,潋君便带着齐岚回到他屋里。他向来怕黑,屋子里的蜡烛总点得通亮。
他这几天才刚能下床行走,此时已有些站不住了,刚坐在了桌边,就要招呼齐岚也坐下,却看到齐岚蹲下身子,撩起他的衣裤,摸上了他的脚。
乘风哪见得了自家王爷做这等事,忙提醒道,齐岚并未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顺着骨头摸去,时而按捏几下。潋君原先还想骂他,但却发现他真是在看自己的伤势,便没了声音。
好一会儿,齐岚才站起来,他说道,「好在我来得及时,这伤并不是完全不能治,虽然不能跑啊跳啊的,但好好地走路也是没问题的。」
潋君目光黯然,他喃喃道,「还是没法跳舞了吗?」
齐岚未听清他的话,视线转到了桌子上,一菜一饭配着一杯清水,那碟菜是几种蔬菜放在一起炒出来的,一看就是干巴巴的样子,别说是肉,连肉末都没有,想起刚才潋君和青央吵的话,齐岚也看不过去。
潋君晓得他心思,他脸上虽仍带着笑,语气却有几分无奈,「在这种地方就是这样子的,没本事赚钱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待遇,能吃上碗饭就不错了。」
齐岚朝着乘风使了个眼色,乘风会意地拿出些银子来,放在了桌上。
「过些天我会带着药来,到时候再告诉你怎么涂怎么吃,这些银子你买些好菜吃,吃得好也对伤势有帮助。」
潋君心头一震,诧异地问道,「为什么,你要帮我那么多?」
齐岚微微一笑,他说道,「不是说了吗,洛云侯造下的孽,我会尽力补偿。不管怎样,总会比现在的情况要好。」
潋君见他如此笃定,心里也少了几分戒备。
等到齐岚他们走后,潋君愣愣地坐在屋里看着自己的那两条腿。
他心里想着,真的可以治好吗?如果真治好了的话,自己不是又要欠下了一份大恩情。
这份恩情以后可得怎么还呢?人家是堂堂的安宁王,哪会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想到这里,潋君不由地笑自己,八字还没一撇呢,又开始白日发梦了。
第二章
刚伺候完了个粗汉渔夫,潋君只想赶快回屋洗去一身的腥味,一拐进院子,他忽然看见一个紫衣人靠在门后,脸色苍白如纸。
「谁?」潋君警惕地问道。
那人抬起了头,潋君一眼就认出他是前些天的那个人,只是此时一头长发披散着,身上还有着好几处的刀伤,鲜血直流,唇色也是苍白。
「你怎么在这里?」潋君问道。
那人微微一笑,却是无力,他说道,「还不是来投奔你,怎样?你可会救我一命?」
上次这人穿着男装,玉冠束发,而此时一瞧,才发现原来是个女子。想来也是,潋君虽然自己就生得艳丽,但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至于美得雌雄难辨。
潋君脱口而出道,「原来你是女的。」
那人说道,「哼,要不是那陆遥只爱男子,我又何必女扮男装。」
说罢,她瞪了潋君一眼,说道,「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潋君笑吟吟道,「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话虽这么说,但看着那人气息微弱,身体越发无力,潋君还是扶着她进了屋子。
潋君找出纱布药膏,替她止血包扎。那人得意道,「我就晓得你这个人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潋君道,「我不过看在你那两张银票的份上。」
嘴上虽然这么说,潋君心里却自嘲道,怎么就总爱管闲事呢,难道上一次的苦头还没吃够?要不是一时心软帮着苏子汐出逃,他又怎会弄成这样。
想到这里,他一看到那人笑得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故意加重手里的力道,果然疼到她哎呀呀的直叫。
「喂,陆遥是被你杀的吧?」潋君毫不避讳地问道。
那人也不否认,「要不是为了他身上贴身藏着的千转寒丹,我何必想尽法子爬上他的床?这青惟门别的本事倒没有,追杀报仇那叫一个卖力啊。」
潋君瞧那女子生得美貌,说起话来却直率不避讳,反倒让他没有反感。
包扎完了伤口,潋君瞧着那手臂上还渗着血,他问道,「这伤得多久才能好?」
声音不响,但被那人听到了,她平淡道,「十天半个月总会好的。」
「你懂医术?」潋君问道。
那人笑着答道,「那么多年早有经验了。」
潋君瞧着那女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当年他刚来到清河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怨过自己的命不好,一世为娼,可如今看来,哪怕是身子再脏,总比活在刀光剑影下要好些,好歹自己再怎么不济也有口饱饭吃,乖乖地伺候客人也不至于丢了小命。
屈辱也好,疼痛也罢,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