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喜欢黑夜,代表着生和死,激情和罪恶。因为你永远无法看得清隐藏在黑夜里的事物,你永远无法看得清,永远。
我坐在公园幽暗的角落里,旁边的树影下站着一对情侣,我打开录音机,于是便录下了他们缠绵的对话:
"爱我吗?"
"爱!"
"有多爱?"
"很爱很爱。"
............
"爱我吗?"
"爱!"
"有多爱?"
"很爱很爱。"
............
无休止的轮回和重复,像跳了针的唱片,真是让人失望的情话。
我站起来,录音机跳键的声音惊动了这对小情人,他们在黑暗中突然发现了我,惊吓不小。我若无其事,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顺便把录音机里的卡带拿出来,随手把它丢弃在经过的垃圾桶里。
如果这种台词出现在我的小说里,不出数日,我的名声必定跌得快过铁达尼号。
要是给我那个年轻的助手知道,他大概又要说我是个变态吧。我笑。
可是在这个城市里,又剩下多少正常人呢?正常和不正常的界线早已混淆不清。
你倒底要什么时候才开始写那篇新的故事?我的助手问。
我懒洋洋地,白天我根本不在状况里。
他急什么,反正我又没少算他工钱,你管我什么时候写不好。
最近我发现我和助手的关系有点突变,以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作家与盲目崇拜的狂热书迷,现在则变成是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场合展开骂战的主仆。
他充满健康活力,在太阳底下散发光芒。而我却是吸尽日月精华的女鬼,见光即死。
尤其最近,更害怕见到阳光。
每次在镜子中审视自己,都是面无血色,一片苍白。
不明白为何人类要在日间活动。
只有在夜晚,我才会发放无穷无尽的魔力。我的灵魂在最后一抹阳光隐退之后开始苏醒。然后在那短短的数小时内激烈燃烧,一到黎明便化为灰烬。
"为何你笔下的角色结局都如此惨淡?"我的助手这样问我。
"为何我笔下的角色结局一定都要幸福美满?"我反问他。
"读者大多都希望看到幸福的结局吧。"他说。
"可惜他们永远都只能是读者,而我才是作者。"我说。
"好不专制,你和你笔下的角色有太大的出入。"
"哼,"我冷笑,说:"我又不是写自传,我和笔下的角色相不相似有何关系?"
"专家说作者的性格和爱好都会潜意识地反映在他所创造的角色里面。"
"那是骗人的,"我说:"你瞧,我喜欢写坏人的角色,但在现实之中,我勤力工作赚取金钱,每年按时交纳大笔税款给政府,却是个好人。"
他不以为然,说:"真是不恰当的比喻。"
我写作的时候毫无规划,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所以经常出现断线的情况。因为我已经无法想出更精彩的对白来。
事实上我觉得委曲,我这一辈子都不曾听过象样的情话,最精彩的那次是在小学五年级,一直暗暗喜欢邻居的那位大哥哥要搬走了,临行时,他对依依不舍的我说:不要伤心,我的小可爱,我是一个注定要流浪的人,就象一只没有脚的小鸟,只有不停地飞,不停地飞,永远无法栖息。这只小鸟的一生中只有一次着地的机会,那便是当它死去的时候。
那时我阅历尚浅,被他唬得神魂颠倒,小小的脑袋,努力记住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后来上了初中,才发现那段令我刻骨铭心的对白原来只是流行小说中被滥用的台词。现在细心回想起来,那位仁兄也不过是搬到对面马路上去。所以,那只没有脚的小鸟也只不过是在隔两条街上继续流浪。
从此对男生所说的话产生怀疑。
尤其在不久之后,我又听到了相同的对白。那个男生约我在校园深处的榕树下等他,说要与我分手。我不假思索,爽快地答应。刚要离去,那男生却突然把我叫住,我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与我说个清楚,谁料他一开口便是:"我是一只没有脚的小鸟,所以要不停地飞......"
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我已经无法抑止地狂笑起来。那男生马上噤声,涨红了脸。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可爱的女生,我一直知道。
真是让人无法忍受。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恋爱过,每次与男生约会总不得要领,听尽一卡车废话。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十分留意低年级的一位学弟。
他长得很干净,很普通,不够高大,但有一种斯文的气质。
每次他经过中庭,我都用灼热的目光盯着他看。他很可爱,当然也有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我不介意,继续默默留意着他和他的女朋友。
那个学弟并不认识我,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但是我却对他了如指掌。
他和他的小女朋友在校园里的那棵情人树下偷偷接吻,我就倚在树的另一边赏花。
热恋中的这对小情人并没有发现我,我象个影子,隐葳在他们的恋爱中,虽然他们看不见,但我的确存在。
直到有一天,我在同一棵树下,见到那个清秀的学弟,拥抱着另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对她说着以前我曾听过他对恋人所说的一模一样的情话。
自此之后对他失去所有兴趣。
那个女孩子失恋了,我也一样失恋了。
虽然精神不佳,但我终于开始着手写我的新故事。
女主角被设定是个年轻貌美,才华出众的都市丽人,由于得到上帝的眷顾,她一直拥有一位守护天使。
"我不明白,"助手拿着我拟定的提纲来质问我:"为何一个拥有守护天使的人会死于车祸?"
"有何奇怪,因为她的天使刚好不在现场。"我说。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个审判者。
无论你曾经活得如何的自由,如何的幸福,到最后,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清算你的一生。
在我自认写作进入最高潮的部分时,我听见了门铃的响声。
我不理会,但是铃声响个不停。
我极不情愿地去开门,见到来者时,几乎没有被吓得跪在地上。
我也有一位审判者,而此刻,他正站在门外。
他对着我笑,我马上警惕起来。
"嗨,很久没见。"他说。
为何他竟笑得出来,我怀疑。当初我想尽办法,就是为了避开这个人。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神通广大,可以找到这里。
他说:"你那时候走得实在太突然,我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得到你。"
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不可以当作从来不曾认识我?我不明白,为何不放过我?
"谁告诉你我的地址?"我问,马上又后悔。还有谁,自然是那个多嘴的编辑。她出卖我。
"为何要逃走?"他反问。
"我已经痊愈,我想离开你。"我说。
他不同意地摇头:"不,你不知道,你需要我。"
我气极,他凭什么对我纠缠不清?要是我们的对白被路过的邻居听到,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而事实上,我和他什么也没有。
我很头痛,不知为何总摆脱不了他。
"我不再需要你,也不再需要你的药。"我极力地重申。
"好好控制你的情绪,"他温柔地抚上我的脸:"放心,我会继续治好你的病。"
"我没有病!"我叫。
就算是有,也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他令我变得神经质。
"听说你有个同居人,"他不理会我,推门而入:"他知道你有病吗?"
"他知不知道自己和一个怎样的人住在一起?"他回过头来看着僵在门边的我,嘲弄地问。
我浑身颤抖,恶梦又再开始。
"你没有告诉他吧,你在精神疗养院逃出来的事实。"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与这个人划清界线,因为他太了解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我的过去。他掌握着我的一切,压迫我的一生。
这是他的嗜好。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慈悲的人。
小时候经常头痛,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每次昏迷醒过来时总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有一次母亲把我带到医院去,吩咐我坐在长椅上不要离开。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抬头望着医院白色的天花板,那么高,上面有个旧式的风扇,它转动的时候不停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让人有种昏然的错觉。我听见母亲在里面与医生的对话,她说求你救救我的女儿,求求你。她总是不停地伤害自己,但她本人却似乎一点也不知情。
我低下头,挽起长长的衣袖。终于都知道我这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都不告诉我。我也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事情。
为何他们都不说呢?突然间觉得世界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每个人都变得陌生。任何人都不可信任,任何事都不真实。
就在那个时候,他出现。
他穿着一身白袍,明眸皓齿。
他是个漂亮的医生,曾在国外深造,得心理学硕士学位。
母亲放心地把我交给他,没有一丝怀疑。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压迫感,因为无论你想什么,他都似乎知道。但是他用温暖的笑容融化我的冷漠,那一段时间我为他着迷。
他是我的主治医生,但他从来不把我当病人看。他带我去看他的实验室,让我看他做的那些奇怪的实验。他教我很多事情,包括人的心理。我知道,我开始喜欢他。
我怀疑学医和做实验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因为他是个有钱的阔少爷,他让我见识到金钱的魔力。只要拥有金钱,你便会得到尊重和服务。
他把小小的我当成淑女,所有礼仪都注意到。我乖乖地吃下他为我研制的药,他鼓励我继续上学,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听他的话,好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发怒,不被任何事情所刺激,最后,我的性格终于变得冷淡,对任何事都不甚在乎。
足足四年,他耐心地等我长大,耐心地等我痊愈,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多。那时候,我以为这便是缘份,但是我太天真。
有次我无聊,走进他私人的办公室,一时高兴,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皮椅上,看他放在桌面上的报告。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我把椅子转过去,刚好避开进来的那两个护士。
我听见其中的一个与另一个说:
"不是听你说今年要与薛医生结婚吗,为何迟迟不见你请吃喜糖?不会是有什么变卦吧?"
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全医院只有一个人姓薛,那个便是我的主治医生。
另一个回答说:"我看计划大概要推到明年年底吧,他说他的那个女病人在试用他的新药才刚有点起色。而且他的学术报告还没完成,我想还是等这些事告一段落再说吧。"
"他的那个女病人?不是在说整天像影子般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精神病吧?他们那么亲密,你不说,别人还以为她才是他的女朋友呢。"
我一阵冷意,先不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的确这样以为。
他掩饰得太好,我不明白,为何他要隐瞒事实。他应该不怕我会闹事,我不是这种人。
"我不知道,但那个女孩子倒不像是个有精神病的人。"她们的声音逐渐远去。我低下头来,终于看清楚我拿在手上的那份学术报告,上面很仔细地列明我的病历,每一阶段都写得十分详尽。那一天,我呆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直至他在黄昏时分推门进来。
见我手上拿着他的报告书,他不动声色,只说:
"随便进别人的房间,还私自看别人的物件是不道德的。"
我不作声,把他的报告丢在他面前,然后质问他:
"为什么上面明明写着我的病已经痊愈,你还不断要我试你研制的新药?"
"那些药对你的病有帮助,并没有副作用。"他说,一脸温柔。
"为了完成你的学术报告,你拿我来试药?"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你不敢告诉我你有未婚妻,你怕我会怀疑你,不再肯做你实验室里的白老鼠。"
"你误会了。"
我没有时间听他作无谓的解释,刚欲离开,却被他挡在门边抓着双手,他说:
"请你相信我,那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你的体质比较敏感,只有你对我的药有反应。"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终于亲口承认。我不再认识这个人,他已经走火入魔。
我费了很大劲才挣脱他的掌握,我逃离那个地方,在黑暗的街道上混进人潮里游荡了一整晚。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只觉头痛欲裂。
回到家时,大厅里灯火通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坐在我家的沙发里,与我的家人谈笑风生。
母亲对我说:"薛医生什么都对我们说了,我可怜的孩子,不吃药的话,你的病又怎会好呢。"
我的主治医生说我有轻微的妄想症,他竟先下手为强。现在全世界都以为我拒绝吃药是因为我又在发病。无法形容的愤怒和委屈令我失去控制,我尖叫着打翻身边的所有物件,我几乎想要杀人。
他冷静地看着我,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中了他的圈套。
我忘记了他是个心理专家,我和他一起相处了整整四年,他早已摸清我所有的行为模式,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要我上演这场好戏。
我的双亲都悲哀地认为,我只有住进精神疗养院才有康复的可能。那一阵子,我也的确认为我快要疯掉了。
我被送进了他精心为我设计的精神病房,我的特别看护正是那个快要嫁给他的女子。
我细心地打量那个护士,她没有任何过人之处,除了温柔之外,样子实在算不上漂亮。我怀疑,以他这样高的要求,她如何能满足他。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的特别看护换了人,听说原来的那个辞职不干了。我终于明白,那个女子其实也不过和我一样,是他手下的一只棋子。她失去了利用价值,于是也失去了他的爱。
我发觉面前的这个人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恐怖,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他。
我在午休的时候换上护士的白袍,顺利地走出了医院。我考虑了很久,决定离开这个城市,我甚至没有通知我的家人。我一向没有节制,我不知道我微薄的积蓄能够支撑得了多久。在火车上,我又开始头痛,脑里全是一些毫无条理的镜头,清醒的时候,我尝试把这些片段写成文字。坐在我对面的女子看了我的文章,她说我可以写篇小说试试看。于是,我开始脱离实际地虚构一篇又一篇的故事。而那个同行的女子,她正是我以后的编辑。
我的故事在新的城市里大受欢迎,逐渐为我带来名誉和金钱。只要能畅销,我不在乎谁买我的书,反正有人肯付钱就行,我管你拿去当柴烧。
一切本来很平静,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找到这里来。
我知道我上辈子肯定欠他一笔债。
数日后,风声传到我那个伟大的编辑耳里。她找上门来,对我说:你到底有没有精神病?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我不作声看实她,她说:这是个极好的宣传机会,我有信心你今期新书的销量成绩靡然。
我继续不作声看实她,她开始被我看得毛骨悚然。她怀疑地问:该不会是真的吧?我失去控制地对她狂笑起来,她马上被我吓得从椅子上跳起,连连倒退三大步。对付不受欢迎的人物,我这招万试万灵。
她匆匆离去,一个星期之后,我的病历被公开在各大报纸杂志上,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个精神病。
然后,我的新书还没上市,我的旧书销量已经打破我历来的销售纪录。
真是令人失笑,大家前所未有的热情,全是在得知我是精神病之后。他们很关心,因为他们曾经和一个与常人不一样的人交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