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下————涂鸦
涂鸦  发于:2010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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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忘记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最初的那个我,一定没想到自己竟然只花了几秒钟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可是,忘记你,却要用尽我的一辈子。

※ ※ ※

十月的第一个礼拜,我开始接受治疗。

慢性,院方评估后认为情况稳定,近年医疗的进步,口服药已可代替其他方式的治疗。除了一些轻微的副作用,只需要固定时间回诊抽血检查。

日子还是一样平凡地过下去。

十一月,杜诗梦第一次产检,我陪她去的。婚礼订在一个月后。

十二月,天气又冷了起来,偶然在封面上看见,斗大的标题,他跟黎心要订婚的消息。

然后,这一年终于也要结束了。

倒数计时的那天,屋外这个世界仍旧喧哗,火花成了墙壁上的剪影,屋内的我寂静而沉默。

午夜钟声敲响那一秒,一通越洋电话,带来了父亲情况不太乐观的消息。

※ ※ ※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是因为这种事而回到那里。

父亲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半夜突然发病被送到急诊室,我在飞机上的时候,院方发出了病危通知,从加护病房转往手术室的途中,他没有挺过来。

两次失去唯一的亲人,我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前一晚,我还接到他很有精神的来电,问我要不要回去让他看看?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爸爸他……又说了什么?

“小乔,你是不是又瘦了?那边早晚都冷,不要忘了随时加件外套,你发烧起来很折腾的,小乔,你呀……”

我知道,你不要担心,我……我怔忡地望着医院冰凉灰白的地板,好像看见,有个小男孩,向生日的父亲要了一个愿望。

“小乔想许什么愿呢?”父亲问他。

“爸爸,你不要跟妈妈一样丢下小乔,我会乖乖的,你不要丢下我……”小男孩在爸爸怀里偷偷擦掉了眼泪,小小声的说。

──爸爸,许一个不会再有失去的愿望给我好吗?

……

我不想再失去。

喉头紧缩到好痛,眼睛也很涩,我将脸慢慢埋进手心里。

有几晚,我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廊上,失神望着空荡荡的另一端,眼角不停发抖发涩,却只是张着眼,什么也宣泄不出来。

已经没办法了,不管再害怕,再忍受孤寂。

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失去。

※ ※ ※

父亲的身后事办得很简单,我跟彩姨遵照他的遗愿,遗体选择了火化。

来观礼的人不多,我们跟那些远房本来就不够亲近;当年父亲毅然决定迎娶我母亲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在他那边,多年后我母亲不在了,有些事也已拉不回去;而这时候出现在此的,也不过就是一层关系名义上的参与,人际关系更显冷清孤寂。他们是否会像我一样,将永远没办法忘掉、而悼念我的父亲吗?还有没有人会帮忙记得,他曾经奋不顾身,勇敢爱过一名异国女子,他们,那么,那么的相爱……

只是,很爱很爱,又怎么样呢。

拥有那么多,也全部都放手过,最终还是没有人留下来。

每一个,总是不得不离开。

当年那个小男孩的愿望,实在太大也太贪心了。

那几夜,我就只是守在灵柩前,没有离开。

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够去哪里。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惦记着要回来。

隔天,护送灵柩出去的时候,我在一排花篮里看到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来。

其实,那些问题,也已经不重要了。

丧礼过后,我在台湾多停留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我没有与任何人见面,包括那些老朋友。父亲的事也未多向他们发丧。

我只是待在那间屋子里,哪也不想去。

而彩姨,这段时间除了那些必要的对话,我跟她见了面几近无言。

那天下午,我坐在客厅里、父亲最爱的那张摇椅上,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好像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名年轻的女子坐在身边温柔地对我微笑。

我迷茫的眨了眨眼,不觉脱口:“妈妈……”

她只是看着我微笑不语,眼睫扇过美好的痕迹。她与我记忆中的一样,从没变过的模样,宛若还是在我身边让我腻着的那个时光。

我愣愣地仰望着缓缓站起来的她,“妈妈……你要走了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转身。

我急忙地伸出手,想拉住她,然而一转眼,她已经不见。

“小乔?”

我倏地睁开眼。

彩姨关心的脸放大在眼前,拿着被毯的那只手被我紧紧拉握着,一手忧心的摸上我额际。

“怎么了?你流好多汗。”

不好意思的松开手,我对她歉然地摇了摇头。她却像是知悉一般,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然后一手突然慢慢地探过来,拉着我的手腕,像慈母一样,摸捏着我的腕骨。

“小乔,你真的……瘦了好多……”

经过这些年,跟着我父亲的简朴生活,她原本温润的手心已有了些粗糙的痕迹,几根指骨,也慢慢突显了岁月的沧桑。

“你离开的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瘦呢……”她说着说着,木然似的,眼里有水光开始闪现,随即抬头看我,摇摇我的手。

“小乔,你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我慌急地收回手,起身仓皇抢白道:“彩姨,我爸已经过世了,如果你不想……”

“小乔,当年……”

“彩姨!”我声音倏然拔高地打断她,看见她同样仓皇仰望着我的脸,就好像,回到那个夏天,我闭了闭眼,有些请求的。

“别、别说了……不要再提了。”

一会,我平静的张开眼,调转了视线,说:“我爸他……他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也没关系的,我离开前,会把房子卖掉。”

泪痕从她眼底划下,她睁着眼看我,声音有些颤抖:“小乔,你,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她的问题让我有一瞬间的迷惘。

回来?在这里,还有谁会等我吗?

我已经,都没有了啊。

那天的短暂对话没有任何的结果,在我逃离似的关起房门后,还能听见她不断哽咽难过的哭声,埋在掌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着。

“当时候,不该让你们分开的……不该让你们分开的……不应该的……”

我觉得很倦。

我已经,不想再去忆起那些从前了。

※ ※ ※

留在台湾的最后一天,突然接到杜家兄妹的电话。

“谁叫有一个人忽然自己跑回来,却说也不说一声。”杜诗梦不满的。“连通电话也没有,半个多月了……”

我愣了愣,与照后镜里的杜诗桓对了眼视线。

“婚礼……”

“你傻啦?把时差带到月份了吗?还早呢。”她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况且你以为这种事是你能轻易说缺席就缺席的吗?要是忘了我就把你绑过去!”

我呆了呆,似乎笑了一下,杜诗梦却看着我蹙着眉宇,摸了摸我的脸,眼底有丝心疼。我们轻轻拥抱了彼此一下。这些年,我跟她是互相扶持走来的。

她说,要不是他哥找到事务所去问了好几遍,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人就在台湾。

“抱歉,当时情况太紧急。”回来后我也无暇顾及什么。

杜诗梦捏住我的脸,有点生气的样子,“我知道啦!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是那么不善解人意的人吗!”她一顿,瞥了眼开车的那位。

“可是我哥很担心很担心很担心哦……”

我苦笑。也不用强调那么多次吧。却没有再看向镜子里的那个人。

那天清晨醒来,发现他就坐在地板上睡着了,头枕在沙发边缘陪了我一夜,一只手还握着我的。

挣开的时候他醒过来,两个人霎时间都有些沉默。静默之后,他只是问我:“……非他不可吗?我也一样可以照顾你。”

不知道为何,当下心脏有一点刺痛。

“你脸色很差,这阵子一定睡不好吧?”杜诗梦捏捏我的手,拨了下我头发。“还是等下你到房里休息一下,要走时我再去叫你?”

“这是去哪?”我问,有点眼熟。

“当然是我家,有新年舞会。”杜诗梦道。

我一听,不觉攥住手,有些发怔。

然而不知是谁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出声道:“放心吧,那次之后,他就从不参加家族舞会。”

我们都知道,那次,指的是什么,那个叛逆的十二岁。可是我攥握的手依然松懈不太下来,过了会,杜诗桓在转弯时,慢慢出声道:

“如果你是担心我舅舅,他也不会出现了。”

我会意不太过来,望向杜诗梦,她只是沉默着看着前方。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抵达杜家后,杜诗桓说他有事必须先离开,走前他拉住我,神色有些严肃的告诉我:“意乔,你不应该回来的。”

我怔住,他又瞧我一眼,请我看好他妹妹,接着就驱车离开。

杜诗梦过来挽住我的时候,我还有些恍神,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隐隐的,有点失措。

我本想,陪杜诗梦进去之后,再找个无人的地方缩着就好。

那种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华丽场合毕竟太不适合我,这几年来还是适应不来这种社交场合。我早已习惯独自交织一隅的寂静。

杜诗梦曾取笑我,说我可能会因为孤癖而一辈子孤单终老。

明天对我来说,太远了,我不去想,孤单也早就无所谓。

杜诗梦正在不远处和人说话,曾经纤细娉婷的身影如今已逐渐隆高了肚子,脸上常有着幸福的神色。

她始终还是当年雨中那个清丽美好的模样。我看了她一会,有些发呆,遂开始找着可以安静的地方,她却忽然转过头搜了圈,然后看见我正慢慢退离喧闹,她无奈的歪头对我笑了。

我也笑了,微微扬眉,指了个阳台的位置让她知道我会在哪。她点了点头,我正要移动过去,一连串窃窃的私语声却同时拉住了我们的注意力。

我跟杜诗梦又对了眼,齐往门口看去。

我的心脏有一点抖动,几乎不受控制。

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就像当年,我们毫无预警、成为彼此世界里唯一的例外,自然而没有防备,却辗转打乱了我的平静。

他非一个人,身边还有位戴眼镜、样貌清秀的男人。她不在他身边。

周遭私语不歇,他的宁静却与一屋子的纷攘安然共处。跟他人的正式不同,他仅着米白色高领毛衣,两手轻松收在裤袋里,淡定垂敛着一双眼,从容自若地越过人群缓缓踱走了进来。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还会再亲眼见到他。

现在,他很好,维持着这样的他很好,真的很好……那就够了。

这世界,过于喧闹得让我难以自处。静静站在人群之后,胸口突然很闷,我有点喘不过来,半晌才发现自己跟别人一样,正呆呆地盯着那个人。

……从前,他也是这个样子的,对吗?

我也不知道我在问谁,是不是我自己。狼狈的调开视线,我抬起僵硬的脚步,悄悄往旁边最偏僻的阳台一处角落隐了过去。

远离光彩夺目的喧扰,屋外自成一格微暗,夜色寂静弥漫。

这漫长的十年之间,岁月也对他眷恋,彷佛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深刻的痕迹,他的那些老样子……我竟然,真的都还记得。

他只是比从前稍瘦了些,神态举止更加内敛静谧,只是那双眼底曾经有过的那点什么,那点……

我卒然失措地抓住胸口。

他在笑。抿着唇的浅薄弧度,无懈可击。

却丝毫没有重量。

“先生?你还好吗?”一名服务生陡然出现,手里有杯调饮状似要递给我。

我一愣,遂摇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他回予我一个笑,然后退了出去,继续留给我一个安静的空间。

不期然,一道沉澈淡静的声线却划破了我的这份寂静。

“那是香槟,不会醉。”

……什么?

我慢慢地回过头去。

第三十一章

我记忆里的那张脸庞,也总是这样对我温柔微笑。

他那双海一般墨黑的眼睛,依旧那样恬淡幽邃。

这个男人,在我脑海里应该已是苍白般模糊了。

这时候看见他,就好像,没有存在过去那十年的距离;我没有狠心的推开他,没有松手弄丢他,我还在他身边,只是我们各自闭上眼小憩了一会,我从未离开过他。

彷似过去那十年只是没有色彩有点空白,却什么斑杂也没点缀过。

他只是离我远了点,时间,长了一些。

然后我醒来,他已非我手中最后的那颗星星。

我愣然地望着他,这一幕清晰得不真实,一时间胸口疼得有些晕眩,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是不是该打声招呼?还是诚心道贺说句恭喜……这样的重逢。

喉头困难地滑动几分,我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眼看他一步一步缓缓朝我走来,我握着栏杆的手也越渐趋紧,不知所措。

他用那样慵懒自在的姿态与微笑的神情盯视着我,就犹如过去每一个我们腻在一起的时候,定定的,不逼迫且富有耐心地等着我的回答。

他的眼睛,已是宛若深不见底的宁静湖泊。十年的时光,有没有好好修补他胸口那块空了的地方?

每次想起来,都怕他痛,就希望他干脆忘了也好。却舍不得,我想我会难过。

然而先说放弃的我又有什么难过的权利。

说不定,曾经那么深爱过我的他,现在是恨着我的。

再漫长的等待都有一个期限。

如果我再问你,你会怎么回答我?

僵窒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滑咽着喉头,我干涩地张开嘴,才发出一个音,里头原本的宾客忽然朝外走来,打断那微妙凝滞的气氛。

宾客陆续涌出来群聚在阳台这,把我跟他原本的距离又隔更开了。我抿住唇,微微侧开了视线,顿然地,最后还是作罢了,跟着大伙转身看向外面。

外头的灯光这时也全熄了,漫黑澄澈如愿浮出冉冉碎星的轮廓,我有些恍惚,心脏不知为何又疼痛了起来,伸出手去按了按,却找不到位置。

我木然呆板的盯着一处,周围人声私语,偶尔有些笑声,但都远得像是并非在我身边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烟火却迟迟未放,我迟钝回过神来,侧身的动作蓦地打住──

身后不知何时,好像是多了抹存在感,遽然多了个身影般的压迫,慢慢遂靠过来,保持短薄的空隙后在我身后站定。

我背脊像知悉般的窜起一股颤栗,不及转身去确定,四周围陡然的静了,午夜第一道红色火花跃上空中,在静黑中瞬间绽放开来,我不禁引颈仰望盼去。

一抹温热的呼吸俯至我颈颐。

近到轻易就能以鼻息搔抚,熟悉的气息瞬间倾笼着我,我脸上的表情大概是凝止在这一秒了;周遭魆暗,唯有绚烂不停纷乱起落,整个世界好像被划分出来,只听见他的声音,有微妙地失衡,就抵在耳畔,清晰低柔地好像对待情人的姿态。

“肚子里那个孩子是你的吗?”

心律有短暂的微弱止息。

我彷是置若罔闻般地呆瞪着斑驳天空,心跳声再次开始失速狂跳,嘴唇颤抖地翕阖了几下,却是茫然艰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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