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下————涂鸦
涂鸦  发于:2010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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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经分开了,离开的人是我,却还是会为远在天边的那个人怀有一种背叛他的罪恶感。

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在别人的身上,看到的,都还是他的模样。

……

从烤箱里拿出蛋糕盘先放在桌上等凉,我又掏出两支很凡普的蜡烛,放在手里发呆般端视着。

他的岁数,每年我都仔细的记着。

转了电视,放空的看着,等到午夜,我才将蜡烛插上后点燃。

满室只有这点烛光照着我的脸,我想像着远方的那个人,不觉微笑。

宛若此时此刻他就正坐在对面笑望着我,等待我为他唱完一首生日快乐歌,然后将那两点火光吹熄,猜想他会许什么愿。是不是又一次的永远。

想着,就有些出神。

而这一天,也就这样子结束了。

抹掉脸上湿漉漉的痕迹,起身准备回房时,一直被戴挂在颈上的项链和着项坠的重量悄悄滑出了领口,轻轻敲打着桌沿。

我顺手自然地将坠饰捞起握入手心里,感觉到那股熟悉又冰凉的圆润弧度,习惯性的放至嘴边印下一吻后,再仔细地藏回衣领内。

每一年……每一年的这个日子,都是这样子过的。

下班后赶着回家,做个他爱吃的蜂蜜蛋糕……等待午夜钟敲之前,在客厅里,为远在好远好远那端的那颗星星唱首生日快乐歌,说句无声的生日快乐。

我知道他听不见,也不会知道,我曾想,或许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毕竟,都是这么久的过往和故人了……然而这样像在惦念着什么的傻气仪式,实在多年都戒不掉。我不知道该怎么戒掉。

杜诗梦常常会说我病了。

病了就病了,有什么关系。像这样,克制不住惦记、思念着一个人,却没办法留在他身边,或许,真的疯了还好过一点。

然后冬季过了。我又来到下一个年头。

陆续的,我从十八岁路过了二十岁,二十一……二十三,接着是二十五岁。

这些年,我还继续着不经意看到他消息的习惯。注意着他的不同与蜕变。

他的身边,陆续来过一些人,男男女女,来来去去,似是似绯。

慢慢的,他不再穿上深蓝色的西装,头发不再错落于眉眼,他的声线完整坦露出性格里冷漠疏离的一面,他的眼神淡然不轻易逗留,他偶尔轻轻压颦着眉宇发呆,他不笑时的唇畔弧度隐约带着锋利……

除了画面,围绕于周遭的文字我很少读阅,我也只是想多看看他而已,那一些、这几年来每一个我所没有亲身参与的他,即便,那些通通是转变。

或许是逃避,我会害怕有天看到某些消息。我还是那么自私又懦弱。

于是我也慢慢忘了当年喷水池前的男孩,许了个什么傻气的愿,迳只是固执的告诉自己,只要他还过得好好的,那么这一切,就是好。

惟有一次偶然,看过一张访问时的空档相片;是他慵懒侧坐在窗台,弯肘支颐轻咬指尖望着窗外的模样;微微仰上放空的目光看着的不知是外头的哪个方向,定定的瞳眸里想着的又是什么……明明是那样出神的清新干净神韵,我却蓦然解读不出来了……

他真的,慢慢的不再微笑了。

这些年,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得不承认,我让自己失去了他。

很快我就要二十八岁了。

在这里的生活,真的很慢,很慢……可是就算不去想、不去正视,时间也是这么轻易的就来到。

后来当我回过头去慢慢的细数,一个十年,也就这样子过去了。

※ ※ ※

这一年,一样是平凡的每一天,这个城市依然拥挤也苍白。

不同的,是断断续续发生了些事。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过去的日子,每次早晨醒来,都会摊开报纸一样。

只是这第十个年头,一切似乎是来到极限与尽头了,全部挤压在一起,就要等待时机冲撞,然后瘫灭。

跨年前,正逢事务所年度帐务结算期,我几乎天天加班。这几年,用工作量获取忙碌、好略过那些片刻的习惯,好像突然就崩盘了,以致于刚开年时身体就有些微恙,很容易感到疲倦。

同一时间点,彩姨来了通电话,说爸爸出院了;因为怕我担心,她才决定等一切都没事后再告诉我情况。电话里她声音带着点局促,我听着听着蓦然有些闪神,发现自己被隐瞒的那股气竟然只是平静的闷在心底,发作不起来。

我明白,这些年纵使我人已远在这里,她对我的存在似乎仍存有着对过往的顾忌或疙瘩,每回见面的时候,她总是欲言又止。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我回去必定待不长。

其实,还有什么好不安的呢……我都已经离开了那么远、这么久了。

已经,都没什么了。那样被我丢掉的过去,还有什么资格再向往。

年中,这个夏天快要入秋以前,公园里夜凉如水,走在我身旁、挽着我的手一同散步、慢慢走出伤痛的那个长发女孩,忽然转到我面前,双手轻轻揽挽着我的手臂,仰着脸对我羞怯地而甜美的笑了,告诉我,她想结婚了。

……我想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

那片长长的洁白沙滩上,是谁,这么说的呢……

拨开她脸上的长发,我也微微地笑了,俯首在她额前轻吻了一下。

“嗯。”

※ ※ ※

九月与十月之间,频繁的突发性发烧,让我进出了几趟医院。在这之前,杜诗桓已经不只一次跟我说,我怎么总是脸色苍白。

我一向烧难退,不得已总在半夜辗转难眠后到医院去挂急诊。

有时候,一个人坐在走廊上挂点滴,挂着挂着,望着长廊空无一人的另一端发发呆,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醒来天已蒙蒙亮,才晕沉沉的叫车回家。

十月的那一天,我实在不想在医院渡过,但似乎由不得我。

九月三十日,清晨我忽然转醒,窗外下着小雨,室内微凉,体温再次烧起来了。

温度窜升得很快,热度越来越高,意识逐渐有点烧糊。起身的时候,腰部两侧传来一阵疼痛,差点坐不住……我些微愣神,最后还是慢慢摸下床,向事务所请假,然后谁也没说,直接到了医院。

情况有点诡异,温度虽然控制住了,到晚上还是一直降不太下来……腰痛是从椎骨开始的,本来以为是发烧造成的酸痛,最后医生来抽了血。

一个小时过后,医生告诉我,我的白血球过高,还出现不正常的增生现象,需要留下来安排做进一步检测。

我愣了愣。住院?要花几天?后天再来……不行吗?

医生神色凝重,没有给我问出口的机会。当天我即办理了住院手续,在走廊上拿着手机看了老半天,有点发呆,最后还是一通也没拨出去。总觉得,不知道要告诉谁,于是就作罢。

穿刺做了两次,一次失败了,另一次只好从胸骨。侧躺在床上,思绪有些空荡,被麻醉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冰冰凉凉,针进来的时候,除了有几瞬间的疼痛、不得不抓紧床巾之外……真的是,什么感觉都没了。

两天后报告结果出来,我走出医院,在门口看见了杜家兄妹。

杜诗梦是来回诊,他哥则是陪她来,却没想到会看见我出现。

想躲的总是躲不掉。最后我还是上了车,杜诗桓说他找了我好几天,我没回答,杜诗梦还是习惯性像以前一样、喜欢孩子气般的拉我头发。

“意乔,你是不是又瘦了?”杜诗梦很有精神地戳戳我的脸。最近她丰腴不少,气色逐渐好起来,整个人比之前憔悴的模样好很多了。“你已经没什么肉了,怎么几天没见你瘦那么多?”

我回答不来,就沉默了。杜诗桓从照后镜里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严肃,随即找了个理由不顾他妹反对、先把她载回家,再转绕回我住的地方。

从他们住的一区过来这,并不近。这也是我当初选择搬到那的原因,有点距离,对彼此都好。

下车时,他把手放到我额头上,皱着眉:“意乔,你呼吸很快。”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手拿开了。

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杜诗桓蓦地一把拉住我,整个人靠过来,急道:“你连站都站不稳!”

是有点晕眩……缓缓推开他,我自行靠着门板对他笑道:“贫血而已,你老啦?怎么像个大……”话未完,我就喉头一缩地打住了。

看着杜诗桓还等着我说完的表情,我干涩地扯嘴笑了笑,打开了门。

本来想做份早餐请这位贵客、好达谢他送我一程的,结果却反被抓出厨房,由他自己来。

用过了早餐,又坐了会,我精神才刚好点,没给我思考的准备,杜诗桓继续表情严肃的开炮了。

“结果呢?”他也不废话,直接伸手跟我问道。

“什么结果?”

他看着我,微微眯起眼。我愣了下,瞬间有点恍神。

这几年间,我跟杜诗桓之间慢慢的熟稔不少,就像一般朋友,他对我很尊重,从没逾矩过什么。他年纪毕竟比我长,对我来说,有时候纯粹的就像兄长。

他跟我记忆里那个人,有些相像……很小很小极微小的某部份,非外在皮相,或是因为血统、血缘关系的那种,而是……有些神情的弧度,以及举止的表现。

真是,让人不由自主过分怀念的像似。

我也知道,本质上终究不一样的。一个是原始,一个是长年无法忘怀的拷贝。

“你消失三天,却从医院里出来,不可能没有结果。”他看了眼我从回来就随便丢在一旁的牛皮纸,却没有迳自抽走。

……那个人,对我也有类似程度的尊重。

很久很久的从前,刚开始遇见他们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在一些行事与举动上都莫名其妙,有种微妙的相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总是是拿他没办法,另一个就是没有心思去接受。

原来同一种特质,是会因人而异的;是这样子的吧,才因此让他在我心底始终独一无二而不可取代。

想过自己是不是做些调整或改变,只是,那样缱绻强势的温柔,太难忘。

“割盲肠也是需要时间的……”我有点无辜。

他露出一点莫可奈何的笑容。

大概是,那个微扬唇角的笑容让我有一点点迷惑,我没有拒绝。

从以前,我就不知如何与那些关心我、以及与我亲近的人应对。想起他们来,心里就会有些柔软。

即便是,那个位置,已经空芜一片。

第三十章

那天晚上,杜诗桓他还留在这里,我们随意聊聊天,他看着我端上补作的蛋糕、坐在地上唱完过期的生日快乐、吹熄蜡烛,然后像个傻瓜一样对着蛋糕上的数字微笑。

很快呢,今年他要三十七岁了。

真的,不知不觉,就那么远了……

杜诗桓看了我一会,“意乔,如果我没有问你,你是不是打算都不说?”

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我没想过,在说与不说之间、或是该向谁说的这类问题。

见我不回答,他转了话题,没有犹豫:“今天是他生日吧。”

闻言,我不自觉又逸出一些微笑,点了点头,切了好大好大的一块给他。这是我们这十年来第一次话题里有这个“他”。

杜诗桓见我这样,接过蛋糕时,不知为何也露出一抹笑,有什么压在他眉宇间,像是清淡的包容与无奈。

蜡烛熄后就没再开灯了,客厅的地板上,只有这城市的光从落地窗流泄进来。我觉得有些累,慢慢起身往后坐到沙发里躺下。

“意乔,你呼吸怎么又……”他皱起眉,语气一顿,担心的看着我,“这也是因为病情的关系吗?”

偶尔会这样,呼吸急促,有时喘不太过来。

“医院说,那是症状之一……那就是吧。”我嗯了声,淡淡的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有点倦。“不用担心,是慢性……”

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再走慢一些。

别走得那么快,我还想多思念你一点。

我曾经偷偷地想过,永远的永远,能不能够这样定义?就算你已经忘了我,不曾再想起过我,我也不会忘记你,因为我已把我的这一生通通都给了你。

这样的永远,用尽生命去承载,似乎也不错……

“意乔?不舒服吗?”

胸口的穿刺部位压迫到,会有些疼痛,迷迷糊糊中我摇了摇头,闭着眼,重重地喘了口气。

以前天冷的时候,胃若是紧揪着痉挛,都会抱着肚子蜷缩在沙发上,等那个人下班回来,让他紧紧地环抱着。

每次有他在,再痛,也觉得不是那么难熬了。他总是一边亲吻着,一边说着“痛痛飞走了”之类的话……那样一个大男人,在疼惜的时候,也像个孩子一样。

好像有掌温触上来额际,摸了摸我的头发。

“嗯?”

“……讲点他小时候的事给我听吧,好不好?”我轻声道,微微蜷起了身体。

这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任性地对杜诗桓要求。

可能是,这时候,突然有些脆弱起来。忍不住偷偷想回过头,找些熟悉的温柔当慰藉。一点点也好。

杜诗桓于是背靠着沙发坐了下来,开始跟我讲起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

那个人以前,特立独行,在家族里被视为异类。

只坐公车上学,不喜欢被叫少爷,也不喜欢跟其他孩子们玩在一块,模样看起来好好的,对谁都和气微笑,但如果稍皱起眉,大家就知道有谁要遭殃了,整人的花招多得不像话,简直像个戴着温善面具的小恶魔。

小时候他跟杜诗梦在同辈里年纪最小也跟他最相近,喜欢跟在他身后,常常一开心就得意忘形,他才眯起眼看他们,他们兄妹俩就开始紧张。是这样后来他才只喊他学长。

“十二岁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支票,在家族聚会上弹奏完一曲后,突然走下来,丢了叠纸在舅舅面前要他签。”

杜诗桓学起当年那个站在父亲面前也不畏惧的小男生,以平静的口吻道:“『欸,这些钱还给你。』”

彷佛可以想见那个小男孩就在眼前,如何用倨傲的表情说出那些话的模样,我牵起嘴角。

“然后他开始啪啦啪啦的念出一堆帐。在场的所有大人们都傻了,接着他又面无表情跟舅舅说,他要去国外念书,叫舅舅不准干涉他……他啊……”

听说听着,我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不知道他已经讲到哪,我似乎是跟着笑了,始终闭着眼缩着身体。

声音陡然静了下来。

周围有几晌的空白,好像有人在叫我,声音极轻极轻,没细闻难以察觉。

不知是怎么了,为什么又是这样静悄悄。

未开灯的房里什么也没有,偶尔传来一点点声音,很细碎,时远时近,像是规律的脚步声一样。

我宛若闭着眼睛倚靠在窗前,不住倾听。黑暗中没有影像,只有雨,不停地,不停地下。

……你,你还记得那个男孩吗?

无人的纤白沙滩上,那个站在教堂前方,傻里傻气说着要把他的世界都给你、想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的男孩。

迷迷糊糊中,嘴唇好像被轻碰了下,脸也被轻柔地抚摸着。

是很温热的触感,我一度有点想掉泪,不知不觉就唤了出声:“蒋勤……”

然后更加蜷起身体、抱紧自己,就好像,那个人还在我身后拥着我。

“好痛……我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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