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下————涂鸦
涂鸦  发于:2010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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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伙,我说你啊……”

那男人抬手又要来一次,被老家伙制止了。

“让他说。”

我笑了,不住咳了咳,喘口气后,捏着胸口,一字一句慢慢道:

“说了那么多都没重点……要真觉得蒋勤有趣,你也不会是找我而不找他了。斗了十几年这么久,蒋勤还不是自由自在,在外头过得好好的?你赢了吗?”

老家伙脸色一沉,细长的瞳仁变得混沌而阴郁;这是从我进来到现在,他首次在我面前裂出崩坏的表情。我身边那个男人低下头,微微按住了眼镜。

蒋勤,你想回家吗?

十二岁的你,想过要回家吗?

胸臆不断的刺痛起来。我真的,很以他为傲啊……想起那个人对我温柔笑着的模样,疲惫的眨眨眼,我笑着接完:

“你怕你的继承人反过来整你啊?还是你怕有天他会真的不要你了?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蒋勤可以比你还要冷漠还要狠──他从十二岁就不想要你这个父亲了!”

我不是不知死活,只是没办法忍受他看待蒋勤的方式。

也许蒋勤同样不以为然,但是我不行。

他一定,一开始就知道了。或是更早,早在我们决定相爱之前……

蒋勤,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一直在预防着这一天,所以你不想告诉我,你总是不主动提及,因为你觉得不值得……

王国,围墙,堡垒,弱点,破绽……每一件经由外人告诉我的,每一个关键字,似乎都要拼凑起来……我失措又冷静的,开始逼自己混乱。

几晌沉默过后,那老人眼底那抹隐约的凄怆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始阴狠。

“我跟那小子可不一样。”让人推走轮椅前,他冰冷的扫了我一眼。

“我习惯不择手段。”

接下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老家伙随意挥挥手就让人把我狠狠揍了一顿。看来我真的踩到他的地雷了,而我说的很可能是事实。

比冷酷,蒋勤怎么会输你?他甚至不想叫你一声爸爸。

他说,不值得呢……

然而就算是这样,在我心脏的位置,那种痛到无法喘息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 ※ ※

车子停下来。门打开,我从后座被踹推了出去,没有缓冲的机会,直接摔跌在干燥的柏油路上。

“你知道我是蒋勤的谁吗?”坐在车里的男人拿下眼镜擦了擦,转头看狼狈倒躺在地上不停咳喘的我,忽然说。

我很难才能睁得开眼睛,出声时连肺都在痛。

“擦,擦皮鞋的?”

他笑了下,跟那老人一样,一点温度也没有。

“我是Chasel的二哥。”

他叫他……我一愣。

他说过,这是个亲近的人才会知道的小名。但这个人,他刚刚明明叫那个老家伙先生而不是……

“你似乎还是不懂。”他讥诮的朝我挑起眉。

“他要的继承人从头到尾都只有蒋勤一个。这场游戏你绝对玩不起,别怪我没有告诉你了,小朋友。好自为之吧。”

临走前他还好心的丢来一记怜悯眼神。

所以说我最讨厌那个世界了……这家人简直都有病。

……

四周围都没什么声响,偶尔有人车经过,这是在哪……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原来它还没坏。

躺在地上疲惫又困难的喘息着,我被揍得睁不太开的眼缝里,只有怎么数都数不到一百颗星星的黑幕。

误闯城堡的那只蚂蚁,后来到底是被踩死了,还是它醒过来了,庆幸的发现那原来不过是场爱丽丝的梦?

是不是,只要醒来就好。

挣了下头看看附近位置,我吃力的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跳过那一通又一通的未接来电,抖着手指按了通电话拨出去。

※ ※ ※

“意乔。”

“干嘛?”我翻了个身。

“又在响了耶,你要不要接啊……”

我没说话。背对着王宽明睁开了眼睛。

电话依旧响个不停,已经这样持续好几天了。而我一次也没有接,放任他响,没有再拨出去。

老爸那边也交给王宽明帮忙通知,因为那天一拨完电话我立刻就痛昏过去了。

醒来时根本也无法走动,整个人跟那次一样惨,不一样的是这次没见血,只是肋骨有点裂。

那些保镳砸下来的拳头比我以前承受过的都还要重量级。但他很聪明,只让我伤骨却不见血,除了肿到有点可笑的双边脸颊,跟破了无数小洞的嘴巴。

王宽明跟小哥不只一遍问我这身伤到底怎么回事……要我怎么回答,他们来接我的时候都快吓死了。

实在是,大家都太久没看过我这种样子了,包括我自己也不习惯。只怕回去老爸一定很忧心……而那个人……

电话声停了。

然后又响起来了。

这几天就是这样轮回。再这样下去,我只怕他会先疯掉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不是不想见到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想他。揪起身子,我将脸陷蹭入棉被里。

好痛……我喘了喘,伸手试图想找着伤口。

可是我不知道要按着腰侧,还是按着胸口才对。

我已经疯了。

“意乔?”

“把手机关了吧。”最后我只是这么说,把声音都埋着。

又过了几天,伤势终于好了点,能动了,只是咳不停。

我给老爸打了通电话,他知道我的,那天跟彩姨的意外冲突也正好给了我一个暂时不回家的藉口,所以他没有多问,只是叹了声,叫我要记得按时吃饭。

电话里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想起蒋勤他父亲冷酷的脸,心里隐约有点不安。

但是彩姨也在,仗着过去的夫妻情面,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随即我皱起眉,觉得自己很荒谬;那种人,甚至不准儿子出声喊自己父亲。

想了想,我决定当天就回去。

其实如果真有什么事,回去也来不及了,我甚至可能没办法怎么样。

不过是只蝼蚁。

我只是,就剩下这么一位亲人了。

※ ※ ※

在回程的路上被堵下来了。

银色车子出现的时候,我还伫在斑马线前垂首出神发呆。

“欸、意乔……”王宽明从后头拉了拉我的衣摆。

迟缓地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人下了车后朝着我走过来。

那一秒,眼眶竟以我始料未及的速度汇集了热度。

我想,我真的变软弱了。

那个疏离又孤癖的伍意乔,早在与他相爱的过程中即逐渐消弭淡去了,剩下来的这具躯壳,以爱为首,能够坚强的承受,却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了。

低垂头把脸撇开,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想狠狠冲进他怀里抱紧他的冲动。

第二十七章

在我面前站定,他什么也没问。

身上还穿着西装,这时间上班不上班跑出来干什么……我也只是一直维持低侧着脸的样子,就是不正对着他。

“吃饭了吗?嗯?”

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以这样温柔的语气当开场白。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在鼻子酸得差点皱起来的瞬间、还是选择哂然的扯了下嘴角。

对,就是这样,这个男人就是用这种心情如此对待着我;细心的呵护,无时无刻不把我摆在第一,怕我吃不饱没睡好,担心我受伤,忧虑我为什么不接电话,若他人正在几万哩远的地方可能也会在第一时间冲回来。

他连我做梦哭着醒来都会不舍的皱起眉、对我温柔的生气。

从一开始,他就把我放在他的堡垒王国里,这么专注的保护着。

神经病,他就是这样的神经病,疯子。

我笑了起来,失心疯般的,咧开嘴笑出声。

“上车。”他说。

揉揉鼻子,我眉也不扬的,“不要。”

下颔立刻被一把轻攫住,抬起来对上他正淡淡微笑的脸。

“闹脾气了?真的饿了?”

他一点也不介意还有王宽明在场,而我们正站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大街上,另一手拨开我额发,垂眸审视着伤口。

捏着我下颚的手劲硬得不容我移开。

不是没看到,他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眼角不停抽搐,涨到好痛……不耐地拍开他的手,我冷漠的,不想看向他。

“走开,别挡路。”说完就要越过,手臂蓦地一把被抓住。

“上车吧。”

“我要回家,上你车干什么。”

“先上车。”他柔声道。

我瞥了他一眼。只看见他的侧颜,动也不动的,手牢稳地抓着我,没使什么力我却难以动弹。

其实我也不介意有必要的话跟他打一场。

“你放不放……”

“上车。”他于话间转过来,仍是笑着的,一字一句清晰地对我说:“不然就在这里直接把你扛上车。”

我气窒的瞪着他,那一步却始怎么也跨不出去;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在乎这里是哪里,说到做到。

站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王宽明表情不安的看着我们的对恃,不敢靠过来,半晌才结结巴巴的。

“意乔,那、那我先走了哦……”

没义气的家伙,半夜会偷变成小狗啦。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我用自由的那只手随意挥了挥,然后甩开另外一个家伙,率先打开车门坐上车。

看着那个男人也坐进来,直到车子上路,我始终不发一语。

他倾身过来帮我拉过安全带系好之后,我又把它解开。

开了空调,车子里还是很闷,所以我按下了车窗,支肘靠在窗边吹风。

我知道我现在表现的就像是个叛逆的小鬼,在气定神闲的老师面前戴着调皮鬼的面具,遮掩自己,考验他的耐性。

再跟他多待一会,我都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一定忍不住。

※ ※ ※

路上行驶了一会。

窗外景色不停逝去,这一路我们谁也没开口说话。

他没靠过来强迫我系安全带,没有帮我关上窗,他甚至没有关掉空调,他……没再看我一眼……他方向盘突然一转,车以疾速冲向路边后瞬间戛然静驶。

我呆然地,失神的盯着车头刚好切入的位置、只差几公分就撞上行人道边坡。快要不能呼吸。

拉上手煞车,他侧过身来张开一只手,以微带着迫切的语气重重对我说:

“过来。”

……我根本没办法,整个人像颗泄了气的皮球,全然没了挣扎,毅然的转过身,用力冲进他早就为我敞开的怀抱,埋在他颈窝里,胸口不断上下哽咽喘动,将忍了太久的眼泪全都流下。

从刚刚就不停在发抖,他早就知道了。

是的,他就是以这种方式爱着我。

我又何尝不是。

蒋勤,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不过是天秤尖塔彼端上走钢索的人,努力想稳住自己,好维持最后那所剩不多仅此几秒的平衡而已。

所谓的平衡,只有靠自己。

蒋勤,那个时候,你有告诉我吗?

那些独自练习走钢索的孩子,到底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在那么一天,终于成功地跨过了平衡与不平衡、危险与不危险之间,真正抵达到了另一边?

……

我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还是真的在他怀里哭到睡着了。

醒来我人已经在他房里,而他人不在。

大概是这阵子积压太久,宣泄出来之后,清醒前的片段反而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个人的手,穿过我的发,一直没有放开过。

摩卡那小胖子就睡在我腿上的棉被里,把自己挤得像团乳牛棉花糖。应该是他抱进来陪我的。

茫然的坐了会,我搔了搔熟睡中的小胖子,发出咕噜呜噜的舒爽声,眼睛还睁不太开哩。无忧无虑的,醒来吃、吃饱睡,真好。

……我想,不是想不起来,而是开始强烈排斥自己去回想去思考。

※ ※ ※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吹风,夕阳颜色正浓烈。

靠内侧角落的位置,是个视觉上的死角,没有走近不会看到。

他的脚步声总是轻得,几乎难以察觉,大概跟踏地走路的方式有关,慢慢的,很稳健,但就是会很有感觉。

会知道,可以在脑海中想见,那个人开门关门,套上棉拖,在沙发上放下手里的东西,穿过长廊,进入房里,停了会,然后又走出去。

很清楚,不用转身去证实,那种种画面就好像透明的,穿后墙面,在我身后一步步照谱上演。

将脸埋进臂膀里,我想他说不定会跑出去找。

所以我没有想到,在我就要将脸彻底藏进臂弯里的刹那,背后会贴来一道那么熟悉的体温。

那双手臂环过我的腰,顺着我倚弯身体的弧度从后头依附贴抱,俯低脸吻了下我从手臂里露出来的眼角后继续偎着。

“你好重。”两个人一个壳的嵌合姿势,他整个人身高跟重心登时全覆了下来。被他这么一压,我的声音在手臂里更是糊成一团。

他继续贴着我的脸,舔着我眼角刚溢出的温度。

……受不了。我越来越没用了。

驼鸟似的慢慢将脸更往下压去、彻底藏起来,直到连眼角也看不见为止。而他索性也将脸贴在我臂上,不打算离开的样子。

嘴里还哼着歌。就在我耳边而已。我听着,渐渐有些出神,连不断汇集到鼻尖、往下滴落成花的水渍也忘记要擦。

然后有只手,从旁边、往下探了进来。

整只手掌准确地覆住了我的脸,轻柔的,也有点粗鲁的,不停抹拭我脸上像关不起来的水流。

“悲伤的宝贝。”抵在耳边的声音轻轻说。

我眼睛湿得更凶,完全抬不起头来的地步。

蒋勤一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只是抱着我,从夕阳隐尽,黑幕罩访。

我问蒋勤,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有没有能让你感到害怕的事?

“有啊。”

蒋勤慢慢放开我,弯低身子,跟我一样倚靠到栏杆上,脸庞自在而慵懒地枕在弯起的手肘内看着我,另一手伸过来轻轻拨着我的头发,指尖流连过我的脸廓。

他微垂着眼,淡淡抿勾着唇线,有些出神的模样,任他自己的发与夜色溶尽,在脸上吹拂虚掩眸底的恍惚。

“例如什么?”我问,都是鼻音。

他抬起眼看我,接着慢慢温和的移近,背着夜色,就在我的面前,眼中有抹清淡的笑痕,连眸底都熠耀,凑过来轻轻啄了我一下,几乎没有重量。

“……我怕有天你告诉我说,不要爱了。”

我也怔怔的,出神的,不说话了。

“意乔,”他的声音,在风里轻得像是叹息。

“从以前我就没特别想要过什么。”

我回神过来看他,他也就真的往外笑看了眼这世界。那一眼的淡漠,没有任何丝毫的眷恋。彷佛我们正谈笑风生,讨论的不过是出随时可以不演就走人的戏曲。

当不想再继续演下去,那就挥挥手,什么也不带走。

我在想,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子的了吧。无心也可以最无情。

“除了你,不行。”回过头来看着我,他说。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除了你。”

我有些茫然的望着他,内心里那块最黑暗的地方逐渐颤动了起来,就要溃塌,名字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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