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上————涂鸦
涂鸦  发于:2010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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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走近,一道身影猝然不及从里头被推撞了出来,踉跄不已跌覆在我身上。冲击力之大,连带我也往后倒。

一头黑色长发划过眼前,我怔住。

“你要去哪?又要去找那女人?!”

“你算哪根葱?老子去找谁还得要跟你报备?你搞清楚,我跟你只是上过床!不要以为我住你家,跟你拿了些钱就可以干涉我的事!”那家伙回过头,用手里的钱拍了拍小哥的脸,手顺力一使,在他眼里无半点分量的人立刻就被掴远了。

“你他马的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老子要得可是年轻漂亮的,你可是大了我整整五岁!老子被你包养算是看得起你那张女人脸啊,杨士儒!”

我一言不发走了过去,将挛弱伏卧在地的人扶起。

那家伙被我推开时明显一愣。“唷、看来你的小白脸也不差我一个嘛!”

我眉刚蹙起,立刻就被拉住了手。小哥神情惊恐的看着我,明明手上已是瘀血斑斑,却还想使力拉着我……眼里的疼痛那么清晰,为什么还要替那种人着想?

我不懂的,这种舍弃自己尊严只为留住一个人、保全一个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爱吗?那么爱,为什么在别人眼底却变得那么不值?

无言的相视,我起身的动作却已是慢慢停顿,耳边传来“哼”的一声,那家伙甩了甩钱,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哥的私事并非我一个外人可以干涉,更何况是感情的事。

除了外表上的伤之外,衣服一翻开后就清楚可见,无一不是瘀伤累累。瘦弱的身板子上无一不是瘀伤累累……若今日没有亲眼看见这幕,他还要隐忍多久?

收起药箱,我递了杯水与止痛药过去,小哥看我一眼,只是象征性的喝了口;裂开的嘴角想必很疼。

打架撞破嘴角是很常有的事,我明白那种刺痛,总会在无论何时何地,抽痛提醒着自己伤口的来源。

沉默横亘,听见货车回程的声音驶近,我站了起来,却被一把拉住。

小哥徨徨的看着我,“小乔,你是不是……是不是看不起我了?”

手被抓着的地方隐约能感觉得到他的颤抖。我收紧手握了握,摇头。

“一开始他不是这样的。”他低下头,声音泣哑,“可是人,人就是这样的,寂寞的时候,最容易贪恋上另一个人……他也曾对我好、疼过我,我不怪他,我只是……”

小哥从未在我们面前如此失控过。此刻他肩膀抖动得比刚开始都要厉害,我想讲些什么,却总是无从开口;我头一次为自己的沉默感到无力。

“你也看到了,像我们这种人,谈感情都是没有保障的。不管一开始说的爱有多么深厚,终究还是抵挡不住现实那一面。”

拉着我的手,小哥抬起脸来,满颊狼狈泪痕。

“小乔,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以后,你可别像我一样,这么没用……贪恋人的体温,绝不会比主动纳你入怀的人还要来得温暖。”

偶尔我会不懂,为什么说爱的人,总会互相伤害。

是不是,不说爱,伤害就能避免,多减轻一分?

※ ※ ※

走出店外时,天色已暗,不再是深蓝淡红参半,静悄悄的黑幕像块布,和掩着一股清凉。

累了一整天,肚子终于在这时适时喊叫了起来,我站在店门外,斟酌着去向。

小哥失控哭泣的模样还在我脑海里转个不停。人往往在哭泣的时候最感到孤苦且脆弱,我只是待在他身旁,直到他宣泄完。

哭完发泄过后他的眼睛肿得像泡泡似的,他却怎么也不肯取消晚上的约会。然而只要思及他提到晚上约会时的神情,我扯嘴一笑,心里登时宽心不少。

或许对小哥来说,那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家伙,也并非是他内心底、那个真正让他想说爱的人吧。

而在那样的疲惫伤害过后,还能所剩什么?也许最终,也只是在难过的本意里,必须重新体验失去另一道可以作为陪伴的体温,而自己又必然会回到最初,那种孤单怕冷时的寂寞感里,这样而已……

“笑得很开心,在想什么?”

海蓝般慵懒惬意的声线,蓦然在身后响起。

我心上一震,回过头,站在黑幕下的身影与他的银色车子,同样夺人。

“……蒋勤?”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斜倚在车门边的男人摘下了墨镜,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望了过来。

“几天不见啊,意乔。想我吗?”

展露笑容的俐落脸庞,被淡夜的月光打上一层柔焦,我的视线微微晕眩起来。

夜幕降得越发低沉,天际朦胧的深海湛蓝也在我眼底渐渐褪去,蒋勤的脸庞却隽刻般的越来越明显。

等我发觉过来,他人已近在跟前,一双带笑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

“怎么了,看我看呆了?”

多年后我曾回想过这一幕。

我会想,说不定蒋勤发现得比我自己还要更早,也明白了我……其实并不如别人所想般勇敢强劲,因为我是那么样的胆怯。

瞪着他半晌,我面露不耐的,调头看向他处,实在懒得理会他。没事靠那么近,对同是男人的我也说得出那种话,真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的性向啊?

脚步正想顺道往后拉出些距离,他的低笑传来,伴随他的声音,轻轻浅浅的,如此近的传达在我耳梢畔。

“如果我又问你吃了没,你一定会回答我你不饿,或是不想跟我去吃饭。”

我不置可否,哼了声:“原来你也挺有自知之明。”

“但你的第一个回答已经不能成为藉口,事实也证明根本不能用。”

我顿了下,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该死的肚子就在这时很不识相的高声唱叫了起来──蒋勤饶有兴味的看着我的反应。

也没什么好困窘,翻了翻白眼我说:“那又怎样?”只要我不想,就是饿死我也不会跟他去。

蒋勤挑眉,“第二个理由你可以使用,但我也可以否决。”

“凭你?就凭你?”我嗤了声给他。

这家伙真的特别奇怪,要是别人早离我远远的,他却总是一副老神在在。

挽起臂膀,他说:“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你也喊得出来了,不是?”

我心猛地又突跳了一下。干嘛提起这事?上回开口问他名字的事,是我到现在仍想不透的;现在我更想不透的是我刚为什么这么自然的喊了出来?

“加上我们又一起吃过饭,基于我们就算还不熟,但也算是有了初步认识,怎么说也算是『普通朋友』吧。”

末四个字讲得特别强调,我不禁瞥了他一眼。

这家伙脸皮未免太厚。该说他有让人讨厌不起来的特质,还是令人觉得无言?

他对我的目光不以为忤,笑着又说:“我就当你的反应是同意了?那么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拒绝朋友饿肚子吃饭的邀约也说不过去吧?”

你同意我还不同意咧。正要开口堵他,他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银光闪闪捻在他指间。

“好吧,那么你敢不敢跟我赌?”

路灯下的硬币,在他指尖的不停翻转下缀点着一股流动碎光。我想也没想的,不知怎么的就说:“随便。”

事后我想想,我当时应该要直接拒绝的,尤其在我知道了硬币的秘密之后,更是不只一次为此反省……却从未感到后悔过。

因为我知道,那二分之一的机会始终主宰在我这里,并非是蒋勤;而我是如此的自私。

蒋勤扯角微笑,指尖俐落弹起硬币,银色流光在我眼前跳入空中后落下,不过短短一秒间的事,在我跟着的视线里竟这么长……这么长。

“决定权交给你。猜错了,就跟我走,猜对了……”蒋勤笑语一顿,看着我的目光也低微淡下。

“猜对的话,从此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当时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答案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或许通通都不是,我在意的,只是结果。

而我并不知道,到底哪种结果是我想要的,当时的那个一瞬间,来得如此之快,我们都已经没有办法再思考那么多了。

结果就在他握住的掌心之间,我伸出手:“反。”

蒋勤微微一笑,眼瞳眸光涟漪,松开了他的掌心。

银色流光掉落到我承接住的手掌心上,我彷佛看到印制着人头的古币,反射出两张同样松了口气的脸。

“那么……你也只能跟我走罗。”

蒋勤笑意漾开的脸庞在黑幕之中宛如是股仅存的亮源,我缓缓调开视线,望向幽暗的角落,却挥不去脑海里,他像个孩子般开心雀跃、却是个男人般坚定熠熠的笑颜。

第四章

坐进他的SLR里,我臭着张脸,在他又要探身过来帮忙的提醒下,自行不甘不愿地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慢慢驶出巷弄,望着街上开始闪烁的霓虹灯,我咕哝道:“没话说了吧,这次我可不会再欠你了……”

旁边随即传来毫不掩饰的低笑声。

我转过去冷冷的睇他。

蒋勤笑道:“你好记仇,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件事……我是不是该因为这样被你记着而感到高兴?”

“我说出来不是为了让你感到高兴。等下吃完,我们就……”

“行了行了,我知道。”他打断我,摇摇头,脸上的笑意不曾递减,“就当这次是换我陪你吃饭不就好了?”

我拧起眉,很认真的,“我可没这样说……”

“好吧、那就当是我要求你了。”

趁着一个慢速空档,他脸转过来,笑眯眯的看着我,低声说:“意乔,让我陪你吃饭好不好?”

我却看到了他眼里的认真。

沉默顿停在我们之间好一会,他在等我回答。

直到喉咙有些乾,我一副兴趣缺缺、免谈回道:“我为什么要?”

“朋友。”他似笑非笑的,“说了是朋友,不是?”

这一次,我没再说话。

我想这家伙包准生来就知道如何应付人吧,不然就是他好死不死戳中,直接击中我要害。

那时的我,就算性格再烈再好强,也只不过是个高中生的小毛头,在别人眼里,或许一样也都只是个孩子。

在学校,别说是拉搭我肩膀说话的,就连敢朝我点头微笑招呼的也没有。

不管我是否需要,是不是表现了需要,蒋勤已跟在我的影子后面搅和了过来;不管我再如何态度恶劣,不管我再如何恶言相向,他也未曾有过任何一丝与他人相似的反感或惧怕。

或许他就是第一个,懂得给我微笑,也不忘拉住我急欲避开的步伐,与我一起肩并肩说话的人。

安静的车速内,不经意我才发现似乎有股音乐正轻缓流泄,浅浅柔柔的纯音乐,没有细听会是错觉,只有无声可以衬托。

只是首简单的钢琴乐,音节柔和清淡,旋律却深情动人。

音乐已跳至下一首,然而那旋律彷佛还在这窄小的空间里缭绕,我微微出了神。

“想吃什么?”

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他问得很轻,加杂在纯音乐中并不显得唐突。我抬眸看了他一眼,他专心开车的侧面,单手正熟练的转动着方向盘。

“随便……不要西餐。”

侧容的他笑了笑,笑容映在车窗流逝的夜晚街景,有股慑人的魔力。

我不知道,蒋勤是否将就此踩踏跟上我的影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蒋勤,才让我到后来也没有再拒绝他。

※ ※ ※

途中车子经过好几间餐厅,几次红绿灯前,我都以为他会顺手切道过去,他甚至连瞧一眼也没有。所以,当这家伙将车子切进路边某字母的大招牌底下时,我结结实实错愕了好一大下。

“怎么了?”

正弯腰从后座里拿东西的蒋勤抽空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见他了然的挑眉笑了笑。

“小孩子不都爱吃这种快餐吗?”

……真不知这话指的是选了这地方吃饭的他自己还是我?

我脸色犹然不豫。眼看着他的背影直往门口走去,一点迟疑也没有,我在原地踌躇着好一会,才慢吞吞的跟上。

甫一推开门,正前方的背影却冷不防停下来,后头的我脚步跟着一顿,下意识往后退步,隐隐约约,却听到有人喃着什么“好久没来了,味道还是一样啊”。

站在他背后的我愣了愣,嘴角不由轻轻扯了下。

本来就搞不懂、抓不明白,现在我更是觉得迷糊。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原本我即想不透他的怪,现在更觉他着实令人费解。

我霍然一顿,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彷佛又不是我了。

我习惯置身事外,却在不知不觉间让自己在意、好奇另一个人的想法……一个称不上熟稔的人。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我措手不及,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分毫。

失控的感觉有点糟。略微浮躁的吁了口气,我抬起头时,喉头蓦然一滞。

蒋勤挡住了我的视线。一时之间我竟望不到前方,在他身后,彷佛除了他宽阔的肩与背,除此无一物。

蒋勤的背影,竟高大得,足够遮蔽我眼前的世界。我必须后退,或是跨出我们同行的交叉线。

看不见前方,无法跨出下一步,不安全感令人无端感到窒息。

这时的我,还不懂得付出自己的范围容纳别人,始终坚持自己置身于事外,仅执着在自己的框框内。

蒋勤忽然回过身来。

我猝不及防往后一退,口气不善道:“明知道自己个高就别挡路。伫在这你当自己门神吗?”

他却彷佛没看到我的不耐,笑道:“我都好几年没来过这种地方吃饭了,也只有当学生才有机会。刚好今天有你一起来……我们去坐楼上吧。”

我抿紧唇,低头跟上他的脚步,不再看向他的背影。

烦躁像是平板的节拍,冗长的单调,却挥之不去,找不到停止键,没有电源,却在我脑海里反覆循环。

二楼位子多,还备有一个游戏区,蒋勤手上的东西几乎占满一半桌面。

我在他对面坐下:“干嘛说得好像平常没人陪你来一样。”

蒋勤脱下外套,正在挽袖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非否定也绝对不是肯定的笑了下,白色袖口正停在他臂肘上。

“不是吗?像你这种男人,身边应该不乏别人陪你吃饭吧?”我没注意到我用了什么词,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在蒋勤眼里看来像什么,我只知道自己需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必须用挑衅来缓和我自己。

至于是为什么,我归咎于内心莫名的烦躁。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两边眉毛扬了扬,干脆坐了下来,单手托腮的又笑了下,懒洋洋的模样,转头看着窗外想了想,又回头望着我。

“如果我回答没有,以后你会陪我吃饭吗?”

游戏区那边乱哄哄的,小鬼们的玩闹声好像都来自另一空间,蒋勤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了过来,在我耳里却是无比清晰。

就连他眼底的笑,都有毫不遮掩的认真。

蒋勤就和我隔着张桌子面对面,我动了动,想开口,他忽然站了起来。

“想吃什么?”

“……随便。”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之后,我搁在腿上握拳的手才立刻松了开来,满手心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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