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在害怕。
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而去获取些什么的话,如果反而给别人带来困扰的话,如果反而被别人讨厌了的话,那怎么行呢?
所以,他是在自欺欺人啊。
说什么怕耽误了卢恒的前途,怕毁坏了卢恒人生的道路,其实是他自己不敢去承担这份责任,不敢去说,即使这样,他也能保证卢恒不会后悔,保证他可以更幸福,更快乐。
所以,这样怯懦的自己,就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如同过去习惯的那样,让别人来做出选择。
——他也想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啊!但是,那样真的可以么?
他连属于自己的父母都不曾拥有过,他究竟曾拥有过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多么差劲。
卢恒忽然动了一下。
陆剑秋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轻而软的声音在他耳边问着:“若是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他的心里倏的震了一下,立刻皱眉道:“不许胡说!”
卢恒的大眼睛眨了眨,依然望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的抬起手,圈住了他的肩。
“听着,你就是受点小伤、生点小病,也会让很多人担心的,所以,不许再说那样的话,知道了吗?”
略显单薄纤细的少年的身体靠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上战场的时候不许乱来,绝对不许。”
怀里的少年蓦的轻笑了一声,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里闪动着纯净而柔和的光,就这么直直的凝望着他:“真是的,我是问你啊,你倒跟我说很多人。”
陆剑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我当然,也包括在很多人里啊。”
卢恒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忽然低下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的说:“知道了。我会听你的话的。”
第三十六章 完胜(上)
夜色深沉,四周的一切都淹没在一片漆黑当中,浓厚的云在天上缓缓的移动,却不曾漏下过一缕月辉。阔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疾风呼啸,带着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寒意肆意扩散。
卢恒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肩膀。埋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久到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到失去知觉了。所以在活动肩膀的时候也传来了一阵刺痛。同时觉得麻木的还有自己的脸。露在寒风中没有任何保护的脸,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块。他抬起手用力的搓了搓,麻木的脸上也逐渐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刺痛。同时落到他脸上的还有一道关怀的目光,就来自他近旁的人,似是在无声的询问他是否要紧。他调动已经僵硬的脸部肌肉,露出一丝笑容,表示自己没事。
那道目光收了回去,卢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顿时从口中逸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袅袅的变换着形状。
说实话,他还真的有些不习惯,不习惯那个叫陆剑秋的家伙穿着一身很正规的铠甲,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想起在决定出发前第一次看到他穿着一身铠甲出现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的问“这是谁啊”,虽然反应了过来,可他还是不明白一向讨厌笨重铠甲的陆剑秋为什么会仿佛很习惯的穿了起来。背着他偷偷的问了刘晖,刘晖才吞吞吐吐的说,本来陆公子不让我们告诉您的,是上次从赤柳峡败退回来后,他就私下里找到我哥,让我哥帮他找了一套合适的铠甲,他说要习惯习惯。我哥说,他应该是想更好的在战场上保护您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猛地怔了了一下,心里旋即有一股暖流流过。
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实际上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在表面上永远都是一副仿佛不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随意样子。
若不是已经习惯他这副德性了,大概真的会以为他对所有人所有事都不在乎吧。
——其实,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其实,被人重视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禁不住在寒风中微微笑了一下,带动了一阵刺痛。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起来吧。
从方捷阵亡后,整个军营里都弥漫着一股肃穆而凝重的气氛。对于他而言,心中固然哀伤,但更重要的是对北胡人的作战。
方捷的死,北胡人的成功逃脱,都逼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支血牙铁骑,将其歼灭。他身为一军主帅亲征,一员大将战死,兵力数倍于敌人,倘若再不能消灭,别说实现他预想的重振士气、消除军中对于血牙的恐惧心理,只怕是连这次战争最终的结果也别指望能获胜了。
那他就好去以死谢罪了。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从送韩静云一行上路之后,他就立刻又部署了新的计划。而阿吕头人也不负众望,经过连续数日的追踪查探,终于在昨天找到了北胡人的踪迹。得到了报告的卢恒,立刻整编队伍,趁着夜色的掩护,兵分三路,对北胡人临时的驻扎地进行了包围。
北胡人躲藏的地点是在南野马山的深处。南野马山是蓟州境内最主要的山脉,沿着蓟州南部边界一路延绵,层峦叠嶂,地形复杂,即使是本地山民,也很少敢于过分深入山中,只有经验最老道的猎手才敢翻山越岭的去追寻猎物。一直有传说说山中深处有山神,倘若误闯了山神的禁地就要被收走。在这样的渺无人烟的深山里藏上两千多号人果然不成问题。
现在,部署在血牙铁骑驻扎的山谷外的两路人马都已到位,两边呼应,成半圆合围之势,而故意空下的缺口,正是为了放北胡人逃走。
当他们一路逃窜出来正以为脱得大难的时候,就是第三路军,也就是卢恒亲帅的这支人马出面,彻底斩断他们逃生之念的时候。
这个计划应该说是万无一失。
北胡人完全没想到有人能在南野马山深处发现他们的踪迹,所以显得十分松懈。天公作美,今晚不但没有月色,连星光也无,黑漆漆的四野,正适合潜伏和偷袭。
只是也数次领教了北胡人的狡诈和顽强,卢恒也不敢托大,即使四周寒冷无比,他依然事先下令要耐心的等到最好的动手时机。
所谓最好的时机,就是在黎明到来之前,眼看着天就要亮了,这是人最疲惫、最困乏、最容易松弛的时候。
他必须要一击得手,成败在此一决,决不能再拖延半分。
这样的信念也灌注到了在场的每一个士兵的心中。
山风呼啸,似乎连天地和山川都沉沉睡去了,安静到一点生命迹象都不存在似的。
突然,正前方漆黑一片的夜空里升腾起了一抹耀眼的红色,随即就听到焰火升空爆裂的啸声,接着山谷间仿佛传来了闷雷般的沉响,闷雷般的声音又逐渐分化成了马蹄的急促响声、箭矢的破空声、人的呐喊声和兵戈的交击声,透过寒冷的空气传来,声声入耳。
显然,前方的战斗已经打响。
焰火就是命令,潜伏的第三路军也立刻摆开了阵势。
陆剑秋翻身上马,看着眼前卢恒整个身体如绷在弦上的箭一般,全神贯注的瞪着前方,右手紧紧的握在枪杆上。
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虽然他说过他会听他的话,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他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也不容易。
那么,就把他所有有可能会出漏洞的地方都交给他吧。
他探手把银色的长枪提在了手中。
陆家的枪法,终于要又一次的用在战场上了吗?终于又一次要面对相同的敌人了?
他本来是想,绝对不要跟父亲一样,绝对不要卷进这些与朝廷、与官场有关系的事情中的,可是,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他又看了一眼前侧银盔银甲的少年,转回头,凝聚起了全身的注意力,灌注在握住长枪的手上。
仿佛只是过了一瞬,又仿佛是等了很久,就听到从前方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近了,就见卢恒一挥手,身旁立刻有人也发射了一枚红色的焰火上天。在焰火燃烧的光芒下,可以看到,他们前方不远处,又一群黑色的身影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一般,全部勒马停在原地。
黑色的马匹,黑色的铠甲,唯独只有胸前有交错的血红色狼牙标记。在赤红火光的映照下更显可怖。
然而血牙铁骑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见到他们这支埋伏的人马似乎并不过分惊异,只见旗帜舞动,刚才还显得杂乱无章的人马瞬间又重新结成了阵势。
此时的延军占据地利,北胡人地势较低,不易施展马上的优势。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重重箭矢已经对准了被困的北胡人。
只要令旗一挥,所有箭矢就会如同急雨一般攒射向他们,即使他们都有重甲护身,延军所持有的也都是强攻硬弩,没有穿不透的道理。到那时,自然胜负立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令旗挥了。
弦响了,箭矢破空而出。
与此同时,北胡人也动了。刚才凝固犹如雕像般的千余人忽然如潮水般整齐划一的向后退去,而又迅速分为两路调转马头向后疾驰。
几乎所有延军都不能理解他们这样的举动。他们此时向后撤去又能如何?后面两路人马显然会一路追过来,不过片刻就呈前后合围之势,到时他们插翅也难逃。
卢恒看着前方忽然眉头一蹙,大叫一声“不好!”立刻又扭头对周围的人吼道:“第二批弓弩手准备!”
似乎就为了应和他的吼声,向后撤去的北胡人突然分为两路,分别由较低的地势冲了上来,分两翼反而向他们包抄过来。
第二批弓弩手的箭立刻毫不留情的向他们射去,可这些一身漆黑的人不但装束诡异,连行径都仿佛地狱中冒出的恶鬼,竟丝毫不畏惧这些利矢似的,毫不停顿的继续全速向他们冲来。
冲在最前面的人和马都中了箭,可依靠着强大的惯性依旧向前冲了很远才倒下,而第二批弓弩手所射出的箭矢却几乎都被他们挡下了,后面的人立刻毫不犹豫的越过了前面人的尸体继续冲过来。
他们的速度简直快到教人无法相信的程度,而延军这边因为震惊,又因为猝不及防这等状况,刚刚退下的第一批弓弩手竟有大半还没有装好弓箭。当弓弩手不能射箭的时候,就成了最为脆弱的一环。卢恒立刻下令弓弩手撤回,骑兵迎击。
转眼之间,攻守之势颠倒。
看来北胡人是要争取这短暂的时间,在后面追兵未到不能形成合围的情况下,不论牺牲多少也要从这里突围而出。
会采取这样的行动,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有他们必须要保护的重要人物在此。
所有人的牺牲都是为了让那个人能够逃出去。
卢恒心里很清楚,北胡人这轮攻势不过是拼尽残力的最后挣扎。这种力量是非常可怕的,但也是非常短暂的。只要他们能顶住这一下趁势而来的攻击,阻断他们的气势,对于兵力、准备都全面占优的他们来说,肯定是能拿到胜利的。
只是,面对最后放手一搏、背水一战的北胡人,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还是一个问题。
不,是拼了命也要抵挡住!
他们同样也是背水一战,必须彻底的打倒敌人才行!
他咬紧了牙望向前方,冲过去的骑兵已经和血牙混战在了一起,对方的行动因此滞了一滞。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趁着双方一时胶着混战的时候,有一支北胡人忽然从侧翼杀了过来,简直不要命似的突破重围,直向……直向他所在的方向杀来!
“不好!”刘晖大喝一声,显然看出敌人的打算,正是想趁乱而取上将性命,以图延军无主大乱而觅得生机。就算不能也要搅乱中军,而情势越混乱对他们就越有利。
他哪里能够容忍这种情况的发生?
中军亲兵立刻列队护卫在卢恒周围,而刘晖更是亲自带领一支骑兵迎上那支乱砍乱杀的血牙铁骑。
第三十六章 完胜(下)
交上了手才发现,血牙果然厉害。这一支人马里更是仿佛各个都是怪物,有的人身上连中数刀,浑身是血,仍在拼杀。
刘晖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的顽强和难以对付,心中焦急顿起,反手劈掉了身旁一人的脑袋,那无头的尸体晃了一晃才从马上一头栽倒。此时就觉脑后一阵阴风,刘晖一猫身,顿时感到一阵冷风从他头上扫过。
能制造出这种冷风的,只有“绝对”的力量。他偷空回头望去,一时竟觉得心中一凉,彻底的呆住了。
他看到的真的是人吗?!
那个家伙,仿佛有普通人一个半人高大,身体强健几乎可以抵得上两个他。一身黝黑的铠甲,犹如一尊金刚像般坐在马背上,钵子大小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根粗大的狼牙棒,那棒上的钢刺闪着冷冷的寒光,在空中调转了一个方向又夹着一阵冷风向他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完了。
那一瞬间,头脑里只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刘将军!”
只听到旁边发出一声惊慌的叫声,接着就感觉到一个黑影挡在了自己前面。
“砰”的一声,沉重无比。
刘晖只觉得连带他的马也震了一下,那黑影倒在了他的马上,他的马一个趔趄,就把他摔在了地上。
他在地上几乎还不能爬起身来的时候,就见那怪物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却没再理他,抬头向前方望着,立刻又催马走了。
他去的方向……是卢恒的方向!
那种怪物……那种怪物,那种力量,怎么挡得住!
刘晖拼命想赶上去哪怕能阻拦一下下也是好的,可是看到他摔在地上立刻就有敌人的武器刺到了他面前,他不得不横刀护在自己胸前,挡开敌人的兵刃。这样根本就无法脱身,那小侯爷该怎么办……他注意到了没有?
小侯爷……他身边,还有陆剑秋,那个家伙,应该还能靠得住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晖的判断,那根比普通尺寸要大上差不多两倍的狼牙棒所到之处,几乎所向披靡,无可抵挡。
卢恒也注意到了,他看了一眼之后立刻不敢相信似的说了一句:“那个,特别高大的北胡人?”
陆剑秋一愣,顿时也想了起来,在方捷战死的时候,事后是有人描述,他是被一个特别高大的北胡人所杀,照此看来,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只见那个人单人匹马直往这边冲杀过来,所到之处,遇到的那些抵抗几乎都被他用狼牙棒一扫一带就解决了。
很显然,他的目标是延军的主帅。
于千万人中取上将首级?
陆剑秋的唇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想做这么出风头的事情,好歹也要先问过他手中的银枪!
他一夹马腹,回头丢下一句“保护好元帅!”,猛地如疾风般的冲出去了。
那个北胡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对他调转马头摆开阵势。
有多久,没有体会到这样周身血液都在沸腾似的感觉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单枪匹马面对太湖十二连环坞的十二个瓢把子?还是一个人追踪鹫峰七盗?
似乎又都不一样。
不全然类似过去年少时那等好勇斗狠、任性逞强,现在的心里,更多了一份温暖而强大的东西,那是,想要守护什么的心情。
那是对一个人的承诺,对一个人责任。
他怒喝一声,长枪如同银色的蛟龙,暴起直上,荡开那犹如泰山压顶般的狼牙棒。
那人一怔,隐在头盔阴影里的眼睛似乎重新打量他一下,而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滞,狼牙棒又带着呼呼风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新由侧边向他的腰上袭来。
陆剑秋毫不慌张,丝毫不理会对方的攻势,方才递出去的长枪没有半分回撤的意思,闪着寒芒的枪尖直奔那人的咽喉而去。
那人呼吸猛地一滞,偏身向侧面躲开,然而陆剑秋的枪的速度快若闪电,即使他尽力避开了要害,枪尖也深深刺进了他的肩甲。他吃痛拿着狼牙棒的手臂力量顿时减小,可这一棒要砸上了依然威力惊人。而就在这一瞬,陆剑秋没有撤回银枪,只是拿枪杆轻轻一拨,正打在他手臂曲泽穴上,登时一阵酸麻疼痛,几乎连手中狼牙棒都要脱落,好不容易才勉力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