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 上海篇 下————龙马甲
龙马甲  发于:2010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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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同生共死?

我隔着车窗对他说:"如果你是来叫我不要去和平饭店的,就算了吧。"

他四下看看,小声地说:"我不是鲍处派来的,是花老板让我来提醒周先生,和平饭店里的武器还有蓝衣社的其他成员,已经全部撤离了。"

我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白黛林私自把暗杀计划泄露给张大亨知道,军座收这个消息非常生气,临时决定取消这次刺杀计划,所以把武器也全部运走了!"

DIU!王八蛋,还没过河就拆桥。但是同时心里猛地一跳,"那么你们鲍处?"

"他......"他张了张嘴巴,正要说话,突然旁边一个人跑过来凑在他的耳朵旁边说了一句什么,他脸色大变。

我心惊肉跳,直觉这个消息跟小鲍有关,"什么事?"

"鲍处,被抓了!"

头"嗡"一声炸开似的痛,抓着汽车方向盘的手一紧,方向盘硬被我掰了一块下来。

"周先生,时间紧迫,我多余的话不说了,"他一挥手,几个人抱着一堆武器放进了我的车厢里,"保重!"

一拱手,他们就跟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离开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又狠狠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个耳光,启动汽车掉转头--若是你已经死了,东卿,我会就这样杀过去和平饭店,黄泉路上我们不会相隔太远。可是现在,我要救你,我这条命还要活着,救你!

无论如何,东卿,等着我,求求你,等着我!

 

***

 

我几乎把车开进了杜公馆的大厅,一伙人用枪指着我如临大敌。

"周大少,来得突兀啊!"陆彦明站在距离车头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恶狠狠地瞪着我,老杜却不见踪影。

"我要见杜先生!"我刚跳下车,就被一个青帮弟子一拳兜在胸口,这是我活该!胆敢开着装满军火的车直冲青帮总堂,即便我不是最后一个,至少也是前所未见过。没有当场开枪毙了我,我心里苦笑一下,都是太给我面子了。

"我要见杜先生!"

陆彦明冷冷地道:"杜先生已经去香港了!"

"哈......"我才张开嘴笑了一声,一脚又踢在我的胃部,差点让我把昨天的隔夜饭都吐出来。

几个人上来紧紧压住我,但我还是大笑了两声,"哈,哈!"

陆彦明眼神奇怪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可惜杜先生却因为怕死去了香港!"我喘一口气,"这样好笑的事情,我不笑,难道应该哭吗?"

"嘭嘭!"几个拳头砸在我的身上,"放肆,你才是怕死!"

我拼命抬起头来,大声叫:"杜先生,杜先生!学生家中尚有老小,都知道国难当头却也是翻云覆雨扭转乾坤的好时机,所以拼着这一身的剐也要留在上海,你为什么不出来听听学生的话?"

陆彦明大怒,"周天赐!"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算了,彦明,让他进来。"

众青帮弟子一起望向陆彦明,陆彦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他们这才放开我。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陆彦明过来,"对不起赐少,我还是不相信你。"一面说,一面卸下了我的胳膊。

我疼得额头直冒冷汗,他这才让开道路,"若你敢对杜老板有一丝不敬,我让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我叹息,只有没有尝过这种滋味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威胁,而我现在的煎熬又跟生不如死有什么区别。掀了掀嘴角,"受教了。"一步步甩着脱臼的两条手臂往内堂走进去。

老杜还是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看见我进来,点了点头,"嗯,我还以为周大少也加入蓝衣社了,"他不冷不热地说,"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啊?"

我叹口气,看来我威胁戴雨农不得伤害小鲍的事情,终于也被那个家伙利用着散布得全上海都知道了,懒得计较那些闲言碎语会怎么说,我咬咬牙把自己的目的先说出来。

"杜先生,学生这里又有一笔买卖想请教。"

老杜当场拒绝,"老张总算也是青帮的人,我不会杀他。"

"不是杀他,"我很想擦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但是双臂抬也抬不起来,咬了咬牙,继续道:"学生想请杜先生救一个人。"

"啪!"是茶杯重重顿在桌子上的声音,"少年人!"老杜怒道,"少年人一时间被美色所迷,知错能返才是善莫大焉!"他瞪着我,老脸上浮出一丝尴尬,"何况,何况对方明明是不怀好意的......"突然说不下去。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杜先生都会认为是我在找借口,"我吸一口气,"但是学生这次是真的在为先生计!"我说,"花红艳是戴雨农的女人,这次刺杀计划失败,不管她是生是死,都无法再在大上海舞厅当家。所以这个上海最大的地下情报交易市场就落在了白黛林手上,而如果真的让张大亨娶走了白黛林,"我看着老杜,"青帮之主只怕就要易位了。"

老杜的面色虽然不变,但眼皮却不受控制地一跳。

我接着道:"现在日本人势大,但是国军的防御工事也基本完成。上海究竟最后落在谁的手里都不好说,但最起码,情报战的重点在哪里不用学生多说了吧?先生是青帮龙头,张大亨却是亲日一派,学生一向钦佩先生以国家为重的品德,这国难当头的关键,先生真的要把战机拱手相送日本人吗?"

老杜终于蹙起了眉头。

我连忙继续,"退一万步说,"我问,"听闻杜先生跟蒋先生是八拜之交,其他人能降日本人,先生作为中华最大的帮会龙头能够投降吗?"

老杜想一想,"不错,我降不得。我若降了,我的台就全坍了。"

"既然如此,先生不帮老蒋还能帮谁?"我紧紧盯着他,"鲍望春是蓝衣社的弃卒,但先生自然知道这个人的能力如何,戴雨农放弃了他,简直是自毁长城,更不要说,大上海舞厅其实一半都是他的名下。先生救了他,等于直接接手上海最大的地下情报网。"再加一击,"只要他活着,白黛林就嫁不得张大亨,就算嫁了也动不了大上海舞厅!这日进斗金的好地方,杜先生还要客气吗?"

老杜瞅了我一眼,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周大少,你为了救你的情人,还真的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啊!"

我惨笑一声,"周天赐没有出息,但确实放不下他,他......"心里一阵揪紧,话再也说不下去。

"洪门教导得好啊,"老杜阴恻恻地笑道,"连喜欢男人的弟子都放出来行走江湖。"

这句话说得太冲,我只觉得一股气直击脑海,当下想也不想地回道:"有卖国求荣的青帮大亨,自然有喜欢男人的洪门弟子。"

"啪!"一巴掌狠狠地敲在桌子上,"周天赐,现在是你在求我!"老杜发火了。

是,刚才的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后悔不迭!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老杜冷哼道,"我不管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只问你,你的那个鲍望春是不是原来蓝衣社的人,是不是坏了我很多生意的人,是不是对我多次无礼的人,是不是我曾经下了暗杀花红都要杀的人?"

我深深吸了口气,一条腿屈下去,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紧紧咬着牙关,不再多说一个字。

老杜重新举起茶杯,慢慢啜饮......

就在我就要绝望的时候,他终于放下茶杯,"这样吧,"他慢慢地说,"老张怎么说都是我们青帮的弟子,他娶姨太,我们怎么都要送点礼过去,不过是不是会有人动礼品的主意,我们可就不知道了。"他说,"能不能救人还是要看周大少自己,最多,有人动手抢礼品的时候,场面我们让他乱得再多厉害一些罢了。不过周大少,这种动筋伤骨的事情,你看我该怎么跟下面的兄弟交待?"

"交代?"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得不说,"杜先生不妨给我一个报价。"

"一口价,五十万吧。"老杜慢慢地道。

"五十万?"我倒吸一口冷气,"广运行全部拆卖掉不过三十八万,杜先生未免太狮子大开口了吧?"

"但是周大少的家底可远远不只这点啊,除了广运行,周大少的其他产业也不在少数呢!"老杜冷笑道,"反正我是无所谓的,周大少自己看着办吧。"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请先生叫人进来替我接上胳膊,"我惨笑着,"否则,怎么开支票呢,噢?"

 

****

 

跟着老杜一帮"送贺礼"的人进入和平饭店,我随随便便就甩掉了负责盯住我的青帮弟子,在小洗手间里重新检查了一遍装备以后,开始小心翼翼地一个个房间搜索。

一路上我不断诅咒汉奸张,不过是讨一房姨太太,竟然带了那么多保镖出来,简直跟他躲在他那个保险箱似的窝里也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黛林告诉张大亨有刺杀的事情,所以他推迟了举办婚礼的时间。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半了,根据消息,八点钟在礼堂举行婚礼。那么黛林应该在化妆间里,而小鲍应该也没有机会被汉奸张送走,所以应该也在哪间房间里关押着。

但是,到底在哪里呢?心急如焚!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突然远远传了过来,我心中一动,立刻赶过去。

然而同样闻声赶过去的人有好几拨,我不得不隐匿踪迹一点点地靠近,接着就听见两个看完了究竟又跑回去的青帮弟子的交谈--

"靠,邢三这瘪三这辈子算完了!"

"不过没有想到那个什么蓝衣社的姓鲍的那么狠......他真的是兔子?"

"没错,是蓝衣社上面自己传开来的,否则邢三怎么会去逗他,结果倒好,自己那话儿被一口咬掉......"

"啪啪!"两声枪响,然后我才知道开枪的人是我自己,看着他们两个像烂西瓜一样的头颅,我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就像飞在半空当中,飘飘乎乎却怎么也着不了地。

他们,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他!这样对待那样骄傲的他!

对待我视若珍宝的......他!

或许本来也许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不会被这样羞辱......如果,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定要爱他......

我想我快要疯了,不!我已经疯了,我提起枪再也顾不得藏匿自己的踪迹,大开杀戒!于是整条走廊上,血流成河!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东卿,你说得对,人命是很贱的,如草芥,一收割就是一茬。可是不断不断流下来的,从我的眼睛里流下来的,到底是什么?

我踢开房门,又是一顿扫射,最后,我看见他--

他赤裸着身体蜷在地上,浑身鲜血遍体鳞伤!

"......东卿?"我站不稳脚步,我举不动枪,我眼睛模糊,我浑身颤抖,"东卿啊,东卿!"我大吼大叫,但声音发出来我才发现那是抖动的,哭泣的声音,"东卿......"

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扔掉枪一步步爬过去,"东卿啊,东卿......东卿,东卿......"

我这样恐惧,以至于我爬过去却不敢碰他,我怕我一伸手,他就整个的碎裂掉,我看着他,他明明在我的眼前,却像隔了万里河山一样让我动也不敢动一下。

要是,要是他已经......我不敢想下去,我泪流满面却又懦弱得不敢动,不敢想,"东卿啊!"

也许是老天听见了我的哀求,我眼前的他,手臂突然动了动,我猛地活过来一样一把抱起他,"东卿!"

他"啊"的发出一声惨叫,我惊骇莫名,这才发现他满身满嘴的血,特别是嘴里还有不断的鲜血在冒出来。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咬掉了那人的脏东西流下来的血,但很快就发现不对,一把捏住他的下颌,逼着他张开嘴巴,然后,然后......

我看见他血肉模糊的舌头竟然硬生生少了一截!

如遭电击,"你咬舌自尽?"

他看着我,眼睛终于慢慢转为清明,布满鲜血的脸上一点一点恢复平静。但我却几乎完全崩溃,我难以想象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逼得他竟然要,要,咬舌自尽!

我痛得浑身抽搐,想紧紧地抱住他,又怕伤到他哪里的伤口,眼泪不可抑制地汹涌出来,"对不起,东卿,这一切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他胸膛起伏,显然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含含糊糊地说了两个字,我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快走!"

快走?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去?这整个世界都疯了,走到哪里去,我们还能走得到哪里去?

一个无力的耳光扇上来,他的眼睛里重新燃烧起那种桀骜的鬼火,"救......黛林!"

是,他还有要救的人,就算我们都要死了,他也有他的责任!

我猛地一咬牙,先放下他,在旁边的尸堆里找了件尚算干净的衬衫又捡了条裤子扒下来,帮着他迅速地穿上。接着我把他整个人背在背上,又交给他一只枪。他用腿缠在我的腰里,这样既减轻了我的负担,又空出了双手以便适当的自卫。我拍了拍他缠在我腰里的腿,然后靠着房门边上的墙壁猛地一下打开房门。

果然,房门一打开,几百发子弹同时往房间里射了进来。紧接着三个男人一起冲了进来,我把房门一推,手里的轻机枪还有小鲍手里的枪同时开火,房间里瞬间又多了三具尸体。我紧接着又一把拉开房门,然后机枪同时扫射,站在房间外面的三个杀手又迅速解决掉。

......

一路且逃且杀,我的眼前似乎只剩下了一片血光,但我全部的感官都放在背部,他的呼吸轻轻抚在我的脖子上,我就觉得我的生命还在;他的一声低咳就让我心整个一抽;他的每一下因为忍痛而来的抽搐就让我跟着他一起剧痛难当。

扫射,点击,子弹用完了就把枪扔掉,另换一把,我看不见我的未来,我看不见我的活路,我只知道,让他活下去!

当者披靡!

突然,他拍拍我的肩膀,我这才留意到我们跑到了一个洗手间的门口,跟八楼那个小洗手间格局几乎一模一样的洗手间。

我本能地听从他的吩咐,推开门走进去,才把他放到水池边扶着他站稳,他已经不可抑制地大吐特吐起来。我只能抚着他的背脊,一遍又一遍地说:"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但是他突然推开了我,打开水龙头不断地把水撩到身上拼命地搓洗,本来就因为各种伤痕而红肿的皮肤几乎就要被他搓得破掉。

"住手!东卿,住手!"我连忙抓住他的手,但他浑然未觉地依然一味把水泼到自己身上。我只有一把关掉水龙头,然后把他整个身体搂在自己怀里,"别这样,东卿,你不脏!你不脏!"

呜咽就这样突如而来,湿润在我的肩头一圈一圈晕开,这样的屈辱这样的痛苦,他却,再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我们等待的时间还不够,是不是我们上一辈子牵扯得太悲伤而我们又太相爱,所以让我们重逢,却又在这样的年代。

我一把推开他的身体,"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把白黛林接过来这里跟你会合。"

他却摇摇头,张了张嘴,但是他说的话太模糊太低声了,我听不清楚,只能把头凑过去,"什么?"

颈后突然一阵疼痛,我愣住,晕眩狠狠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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