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茶熟(出书版) BY 瑞者
  发于:2010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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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是乌鸦嘴,我们回去吧。」

英儿揉着额头,虽说有点莫名其妙,却禁不住笑开了颜,一把抱住曾大夫的手道:「我就知道,师傅一定不忍心,帅傅是最好的大夫,哪有看到病人不救治的……」

马车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返回了原处,此时的雨势已大了许多,打在车顶发出了哗哗的声响。火堆仍在,火早已熄灭,而睡在火堆旁的那人,却已是不见,只有那被子,孤零零地被扔在一边。

「师傅,那人受了伤一定走不远,我去找他。」英儿跳下车,抛下一句就闯进了雨帘里。

曾大夫也跳下了车,往英儿的反方向寻去。林子里雨气弥漫,雨水打在脸上冰凉透骨,视力难及远,林子里又湿滑一片,于寻人来讲很是不易,曾大夫连着摔了四、五回,摔了一身的泥浆,终是瞥见一块被树枝刮下的碎布,沾着血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顺着方向再寻。在一处树洞里找到了晋双城。

「谁?」躺在树洞里的人听得有声响,挣扎着一边坐起一边扭过头来。

曾大夫身体一震,不想被晋双城看到自己的脸,于是下意识地拔下插在袖口的银针在他颈项处一刺,手有些抖,也不知穴道扎准了没有,但见本就半昏半沉的人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曾大夫才舒了一口气,小心地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因着晋双城胸前有伤,他只得双手将人横抱而起,向着马车跌撞着走去。

回到马车,被晋双城换了干净的衣服,有重敷了药粉,望着这人比先前更显苍白的俊颜疑阵愣,才教身上的阵阵凉意给唤回神来,连忙脱下身上满是泥浆的湿衣,正要套上干衣,冷不防胳膊叫人抓住。曾大夫惊得一缩手,竟没挣开来,转头望去,才发觉晋双城醒了,望着他的双眼里一阵迷茫。

「沂、沂华……」

因伤而低哑的声音有股说不来的缠柔味道,曾大夫听得心头一颤,竟是惊慌起来,猛地一挣,终是把胳膊挣脱出来,却是用力过大而扯到了晋双城的伤处,这男人当下便发出一声闷哼。

「别乱动,小心伤口。」

似是觉得语气里透露太多关心,曾大夫拧过头,胡乱套上衣服,转身掀了车帘坐上驾驶座,风夹着雨点打在脸上已是没有半分感觉,良久,只得轻叹一声,躲来躲去,终是没躲过。

「师傅……」英儿从雨里跑了回来,「我没找着那人,怎么办?」「上车罢,那人我已带回,你换了衣服照应着他些,我们……回城去。」「师傅,不去寿光镇了?」

「嗯,那人淋了雨,怕是要发烧,安阳城离地近点,方便医治。」「好耶!」英儿跳了起来,能回安阳城他比谁都高兴。

回春医馆的铁将军只在大门上挂了一天,就被取下来,扶着晋双城进屋躺下,曾大夫便打发英儿去厨房烧糖姜水,正待转身出屋的时候,竟又被晋双城抓住了手腕。

「沂华……」

不敢看他的眼,曾大夫拧过头低声道:「晋二爷,请您放手。」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您治伤,您若是不愿我让英儿送您去别的医馆。」扣住曾大夫手腕的那只手比想象中有力,不但没放,反抓地更紧了。

「沂华,你与我怎的这般……生分?」晋双城低哑的声音里透着一抹浓浓的疑惑。这声音听来无辜,曾大夫察觉不对,忽觉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心里热地厉害,赶忙用另一只手搭上脉,果然,寒气侵体,阳气衰弱,这人分明是烧地说胡话呢,大抵是忘记了,早在十年前他们便割袍断义,兄弟情绝。轻叹一声,再不计较这人说些什么,反正郡是胡话,一耳入一耳出便是,只是心中难免黯然。

这时英儿端了两碗糖姜水进来。

「师傅,您也喝一碗罢,小心自己着凉了。」英儿的贴心教曾大夫心中好过了点,喝了一碗糖姜水,便对英儿道:「英儿,你自己也喝点,然后去保和医馆买些药来。」他报了一串退热祛风的药名,想了想又加了几味补血补气的药,合着不下二、三十味药材,英儿聪明,连份量也记得一丝不差,念一遍于曾大夫听了确认无误后便去了。晋双城连眼都未睁开过,却是烧地不知事了,只是一直念着曾大夫名字,嘴巴一张一合,倒是十分合作地把糖姜水都喝进去了。曾大夫听他念声不断,一声声,似往日嬉戏般的自然,又恍如绕指柔般地缠绵,一时间不由听得出神,这般地叫唤……似是在梦中也不可得,他苦笑起来,只觉得自己实在不堪,竟连晋双城胡话也能生出绮想来。若是教晋双城知晓,怕不知又要用怎样憎恶的眼神看他了。

这时猛地听得一声门响,骇得他一抖,转过头来才觉是英儿走时忘了把门关紧,外面风雨不断,竟将门吹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声。曾大夫回得神来,忙把糖姜水喝完,放下碗便要将晋双城扶回床上,冷不防竟让晋双城反手抱住。

「别走……」

「沂华……你为何不说一声便走了……我一直在寻……寻你……」

「……你怨我么?沂华……你莫怨……莫怨……那时我只是……只是太吃惊……太吃惊……」「我……不是……有心伤你……沂华……」

「我……我……我……是喜欢你的……沂华,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你别再走了……」

眼一酸,却又强忍住。原来世上也有这般叫人心动如斯的胡话,只是他早已过了那心动的年纪。曾大夫咬着牙,抽出银针照着这男人头顶的穴位一扎,紧抱他的男人双手一松,人便昏昏睡去。曾大夫替他盖上被子,头也不回的离去。

此后一连五日,这天上也没见半分晴来。曾大夫沉着脸,也是连着五日没让英儿见着好脸色,英儿跟着他那么些年,没见过师傅这边沉闷过,闹不清师傅在发什么脾气,便挖着心思说些俏皮的话儿逗师傅开心,却总是被师傅赶去照应那个伤者。前几日那人的烧退了,一醒来便抓着他喊「沂华」,待看清抓错人才怏怏地松了手,英儿听着这名字耳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沂华」不就是师傅嘛,原来师傅认识这人啊。这少年实在聪明,一二想两想便想明白了,师傅的脾气八成是跟这人有关。他怎也想不通向来好脾气的师傅会为什么而这般沉闷,从师傅嘴里套不出来,便只得在那人身上打主意。

那人叫晋双城,自从烧退了之后脸上便有几分神采,说话的时候总带着温柔的笑容,横看竖看都是教人不由自主便想亲近的翩翩公子,英儿一不小心就喜欢上了这个人,开始老老实实喊「晋爷」,叫得拘谨,到后来一口一个「晋大哥」,亲热的不得了。

这天,趁着师傅出门为晋双城买补品,英儿便溜进了晋双城的房里,趴在床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晋双城摇醒,问道:「晋大哥,师傅不在,你告诉我你和师傅是怎么认识的,师傅又为什么好像很生你气的样子?」

晋双城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半坐起来,道:「沂华出去了?」「是啊,其实师傅很关心你啊,拿多年的积蓄给你买那么贵的补品,可就是不肯来看你,把个脉还要我来,把脉象一一说给师傅听,在给你用药,真是麻烦。」英儿一边抱怨,一边拿枕头给晋双城靠上。

已是几日没见着沂华,晋双城有些丧气,这时听得英儿说沂华仍是关心他,他脸上不由露出温柔之极的笑,看得英儿一呆,吐吐舌头道:「好在已经见过那位好像天上谪仙一般的苏爷,要不可就让晋大哥你给迷了去,晋大哥,你怎的笑得这般好看呢。」「苏爷?」晋双城心里一紧,他十年来见沂华,本就志忍不安,那日半昏半醒时,沂华对他的生分仍有些印象。

英儿道:「是位冷到极致的爷呢,长得比晋大哥你还好看些,可就是成天没个笑脸,也不知为什么,老是跑来找师傅喝酒。」

不安的情绪更深,晋双城抓紧了被角又放开,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又道:「那你知道他们喝酒的时候都说些什么?」

「不知道。」英儿摇头,打个寒颤,「那位苏爷太冷了,我可不敢靠近他。」想了想又是一脸佩服,「师傅好厉害,居然敢跟他面对面喝酒。」晋双城又问了几句,终于从英儿的嘴里勾勒出那位苏爷的形象,长得极端好看,比自己犹胜几分,晋双城很清楚自己的容貌,已是人中极品,那容貌更胜于自己的人,当用「天人」之称也不为过:给人极冰冷的感觉,显见性情极度冷漠,这种人一般不轻易与人亲近,若是能坐在一起喝酒,必是有了相当的好感;经常来找沂华喝酒,沂华的性子他清楚,瞧着平和,其实骨子里很难亲近,那位苏爷每次来,沂华若是不愿,定是不会搭理。想到这里他面上不禁灰了几分,最教他心丧的是,英儿说有好几回,那位苏爷离去后他啾见师傅转向一边偷偷笑,问师傅为什么笑,师傅总是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这不明摆着沂华见着那位苏爷后很开心,晋双城心里的危机感越发重了,虽是十年前沂华对他亲口说出喜欢的话来,可那时他因过于震惊而不能接受沂华的拥抱,做了使沂华伤心的举动,如今沂华对他还有十年前的情份么?他……来晚了么?

「晋大哥,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跟师傅认识的?」英儿见他发呆,急着直摇他的手。

晋双城回过神来,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一天,面上神情渐渐柔和起来,眼里也有了几分光彩。

「我与沂华,头一回见面,是在烟花三月里的清明湖畔,那时到清明湖畔踏青游玩的人极多,大街上挤满了人,我站在酒楼上,看着脚下人来人往,突然远远地望见一个人,被人群挤得晃东晃西,却一点也不在意似地,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湖畔,坐在青草地上,拔了一根草咬在嘴里,那模样又佣懒又悠闲,当时我觉着他真有趣,便去找他说说话。」「那就是我师傅么?」英儿插嘴问。

「是,他就是沂华,那时候,我们也就你这般年纪,正是轻狂无忌的时候……」是缘份罢,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瞧见了长相并不出众的沂华,说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他,管不住脚地去了,认识了沂华,在那个春风拂面的烟花三月里,他看到了沂华眼里那如同火焰跳动般想要飞翔的愿望,于是他从那清明湖畔带走了沂华,带着那个原本可以平凡渡过一生的少年一头闯进了江湖,他们义结金兰之后,在一处深谷,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山洞,找到了一本音杀神功,一本针药秘籍,正合了两人的习性,研习了一年后,再入江湖,便成就了青箫郎、赤圣手的声名,不出半年,即名满江湖,成为一时无双的少年侠士。

那是晋双城此生最为惬意快乐的一段时光。

天气不好,街上行人少,曾大夫出门未久,远远见着一辆马车挽挽地驶来,他往路边闪了闪,再拐个弯便能到保和医馆,也不知前日托许大夫准备的上等人参是否已备好。

马车在身边停下,从车里探出头的人却是祁胜,对着曾大夫开口却是一句:「曾先生贵人事忙啊。」

曾大夫微微一愕,才忆起入祁府治病这一回事来,当时他已心生去意,随口说来仅为应付之言,哪想到竟又回得安阳城来,这时见祁胜面色不豫,当下也不多言,跟着上车。马车掉转头,向那城东祁府而去。

再见祁长风,气色好了很多暂且不说,整个人都变了样,半月多前看他,奄奄一息。如一把断刃,虽锋却已无用,今日再看,虽说犹有几分病色,却已是宝刀出鞘,沉锐之气隐然逼人。

「曾先生对病人都这般不经心么?」诊脉的时候,祁长风有如闲聊一般说道。

曾大夫却是眼也不抬,淡淡回道:「祁大爷府上找不着大夫么?」祁长风嘴角微微翘起,道:「大夫有的是,祁某也非是一定要曾先生走这一趟,只是祁某自知事以来,最重信义,曾先生当日离去时曾言半月后再来为祁某诊治,祁某既将身托与曾先生,自不会再去寻别的大夫。」

「是我失信了,祁大爷大人大量,何必与我等凡人一般见识。」是他理亏,曾大夫也无意在这事上与人费唇舌,诊了脉,提笔便开方,写完低头搁笔,那祁长风忽然靠上前来,弯身看了看药方,道:「听闻曾大夫前些日子把医馆关了?」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处,曾大夫下意识地身体一瑟,让了开去,待见祁长风神情间似有些错愕,方觉自己的举动显得失态了。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呼吸,才道:「祁大爷正当盛年,体强身健,此回受伤虽重,却康复极快,只是到底伤了元气,还需好生调养,这张方子祁大爷每日按时服用,三、五月内最好莫与人动武,之后便再也无事了。」

说着,弯弯身便要告辞。

祁长风此时面色一沉,侍立在一边的祁胜身影一闪便拦住了曾大夫的去路,曾大夫怔了怔,回转身来,望着祁长风,揣测这男人的意思。

「曾先生,你关了医馆,又来去匆匆,可是不愿为祁某诊治么?」「祁大爷误会了,关闭医馆只为去探远亲,适才为你诊脉,己开出应症药方,尽心竭力,并无不愿。」曾大夫迎着祁长风那明显不悦的目光,面色如常地淡声解释。

祁长风的脸色略为好转,道:「既如此,曾先生又何必急着走,贱内做了一桌酒菜,欲谢先生当年救命之恩,再者……」他又欺近了些,望着曾大夫似笑非笑,「祁某一命也是先生救得.若不能敬先生一杯酒,岂不是祁某忘恩。」曾大夫见他欺近,隐隐一股锋迫之气扑面而来,禁不住又退了一步,凭多年见识,自是知道这人高高在上惯了,不容人违逆,现下这么说话,已是客气之极,若再拒绝,便是扫这男人的面子,堂堂一帮之主,怎得罪得起,当下只得无奈应了。

之后,祁长风倒是不曾再为难曾大夫,酒席问又有那祁柳氏轻言笑语,若不是曾大夫心里尚有牵挂,也能算上宾主尽欢。临走前,祁长风让祁胜取来两支三百年以上老参赠予曾大夫,说是谢礼。曾大夫本就出门来买人参,眼见这人参比之他让保和医馆许大夫准备的好上许多,便也不推辞,收了,随后祁胜用马车将他送了回去。

到家时天已将黑,英儿迎了出来,见着这两支人参,顿时嗷嗷地叫了起来,耕着手指算了半天,叫道:「师傅,您倒底钻了多少家当,这样两支人参少说也得上千两银子,就是把您自己卖了也买不起。」

曾大夫没好气在他头上一敲,道:「又在胡说了,今儿个晚饭自己弄,我不吃了。」英儿垮了脸,道:「师傅定是在外面吃饱了,早忘了家里还有英儿了。」他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其实不过是贫贫嘴,不等曾大夫再说什么,就乐颠颠地跑进厨房去了。

曾大夫望着他蹦跳的背影摇摇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倒了一杯水,润润因喝了酒而有些干渴的喉咙,那祁长风因身体未痊愈不曾喝酒,想不到祁柳氏倒能喝些,曾大夫本不是能喝酒的人。偏禁不住祁柳氏的敬酒,只能都喝了,若不是他随身带着应付苏寒江的解酒药,在入席前偷偷吃了一粒,今晚便回不来了,饶是如此,这会几也有些头晕了。

「沂华!」

一口水呛进了气管,曾大夫猛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

「你怎的连喝水也会呛着?」

门口,晋双城正扶着墙急急向他走来,伸出手就要为他拍背顺气。

曾大夫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让开那只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晋双城,开口道;「晋二……咳咳咳……晋二爷……您咳咳……」

晋双城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缓缓收回,面上隐隐浮现出一抹痛苦,道:「沂华,你、你这几日不肯见我,又用这般生分的语气称呼我,可还是在生我的气?」又是胡话?不,不是,这人的烧早退了,曾大夫拍拍额头,有些不能明白现下的情形,没有憎恶的眼神,只有关怀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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