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捅得太浅了!”
“这一刀就是我未婚妻捅的。”
“……”远志怔了怔。
“你看,混黑道漂得再白也是混黑道的,解决事情的办法也是用黑道上面的,那个女人一家子因为我们上杂志的事情都火冒三丈,可是碍于情面又不得不像你说的襟前别着白花去送葬了,可是越想越不解气,于是她老头子说,叶栾华你得让我们捅一刀才能作罢,我就那她捅了。”
因为叶栾华解释时格外的一本正经,令远志不禁苦笑了一声。
“刚才出去的是她吗?”
叶栾华点了点下巴。
“捅了你一刀还要来看你?”
“这些天全是她在照顾着。”
“还真是匪夷所思啊!”
“可不是,事情解决了,好像还是愿意嫁给我,还真是麻烦!”
“和她上过床吗?”
“说没有是骗你的。”
远志干笑了一声,问道:“这种事情上报纸娱乐大众了吗?”
“家丑不可外扬。”
“呵呵。”
“远志,我全都如实相告了,你回答我,为什么还是愿意过来看我?”用充满了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狂热的目光注视着远志,叶栾华费力地支起半个身子,用力拉住了远志垂在一边的手腕。
“你母亲说,你这一刀是为我挨的。”
“哦。”
“想想也是,这样,我们两清了。”远志如释重负似地呼了一口气。
“什么?!”
“两清了,回头你再有什么事,我都不会再来了。”
“远志,你别说气话了,我们可以换个方式相处,为什么不试一试?”
“我一点也不想再试了。”
“这样说来,如果我死了也不来看我吗?”
“嗯。”
拉住的手腕被轻易地挣脱了,行动不便的男人第一次在体能上处于绝对的劣势,眼睁睁看着身着白色短袖衬衣的远志转身离开,猛然间,发现曾经套在那个人无名指上的指环已经不见了踪影。
叶栾华重重地倒回到床上,伤口火辣辣地痛。
一切都可以重来,他如此安慰着自己,可是这样的安慰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了说服力。
九
医院身处寸土寸金之地,不料后面还有一个并不算小的花园。
玻璃窗外的阳光在一片树娑树影间跳跃,落在青色的鹅卵石小路上,像揉碎了一地的金箔。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边,坐在轮椅上的叶母隔着玻璃窗朝远志招了招手。
推着轮椅的是一个穿着白色POLO衫的男人,弯腰同叶母讲了些什么,然后转身离开了。
“远志你来过了。”
开场白永远那么乏味,叶母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值得去探究的表情。
远志点了点头。
叶母伸出手挡在额前,阳光似乎有些刺眼,连鼻子上都冒出一层细汗。
远志走上前,将她推到树影下。
叶母回头过看了眼远志,喃喃道:“他还是老样子。”
远志又点了点头。
看到连一件随身物品都没有带的远志,叶母问道:“要赶回去吗?”
“当晚的飞机。”
“这么急,不多留几天。”
“不多留了。”
“我以为你这次不会过来,很冒昧地打你电话。”
远志自嘲似地笑了。
“那个孩子还是那样,都三十了,可什么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嗯。”
“他安定不下来,当年我们一到这边就是,花花世界,一百只眼睛都不够使,老爷子又献宝似地想把什么都给他,可是再多的宠爱也不顶用,那些叔伯兄妹们也不当他是自己人,一个个提防着咱们,他却偏偏一直要给小辫子让他们抓。”叶母的神情有些寂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上的祖母绿戒指。
怎么都是好看的绿色啊,比春天刚冒出枝头的叶子还要绿,明明说着,却一不留心走了神,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远志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远志,我讲这些你烦不烦?”
“阿姨你讲,我听就是了。”远志像个柔顺听话的孩子。
“嗯,回头不知道什么才能见你,”叶母抬头瞥了眼远志,和他交换了一个萧索眼神,接着道:“栾华这次同我讲,妈妈你无论如何替我找到远志,他一定会回心转意,我对他讲,说把你寻来了又怎么,瞧你干的好事,让他再捅你一刀?”
远志冷冷地笑了笑。
叶母也笑了,歪着头将脖子靠着椅背上。
“这次你打定主意要离开他了?”
远志不置可否地抿了下嘴唇,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栾华很自私,什么事都只顾自己的感受,从小就是这样了,他父亲在的时候也由着他,他不喜欢他的外公,可是对外公给的物质享受却一点也不脸红的笑纳,明明不喜欢人家的女孩,却又想都不想地答应那种婚事……”叶母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梦呓一般,远志需倾身才能听清。
一阵微风掠过,紫藤花发出沙沙的响声。
“为了讨别人欢心,坐着直升机赶去送情人节的鲜花,夜店里包场三天三夜,可是这样的事情他没过久还是厌了,回过头来说要找远志,有那么一天,他说,妈妈,远志快二十八岁哟,不知道他变了没有。”
“阿姨!”
“他说他要回内地去,我气得差点把香炉摔到他头上,可是你知道,就算是我气死了,也挡不住他。”
“这次我真的打算离开他。”
“远志,他离不开你。”
远志失笑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他没你想得这么豁达。”
“你放心。”
叶母猛地直起身子,盖在膝上的薄毯也显些落到地上,她抓住远志搭在扶手上的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远志疑惑地皱起眉头。
“一个月多月前,他认真地告诉我,你的父亲,现在分不清自己是病人还是医生,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在观音像前坐了一夜,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这就是我的大半辈子。”叶母双手捂住颜面,有眼泪从细细的指缝里淌了出来。
远志吸了吸鼻子,俯过身将手放到她的膝上。
“栾华说,他不想变成那样,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他满身全是缺点,可他是我的儿子,远志,我很害怕,怕他……在我头一转的时候就没了。”
“我去拿纸巾给你。”远志转身。
再回来时,叶母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只有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
“远志,麻烦你推我到康复中心好不好?”
远志点头。
复健中心穿过紫藤花架便是,刚刚伴着叶母的男人在休息室里看报,全神贯注的样子。
“我在这边没什么朋友,那个算是一个,是赛马会的。”
“看上去不错。”
“他执意要和我一起生活,可是我一定不会答应他的。”
“也许可以试试。”远志笑了笑。
叶母伸手拍了拍远志的手背,笑道:“你和他一样说,或许你们男人都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试一下。”
“阿姨你该好好复健,人生还是大段路要走。”
“远志。”
看报的男人看到他们,忙从沙发里站起出来迎接。
“再见,你要保重。”远志弯腰凑到叶母的耳边。
“再见。”
道完别回归闹市,离夜间的班机还有大段时间,远志拦了部计程车,到太平山脚下坐古董缆车直至山顶。
一个人在蜡像馆游荡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已是日落的景像。
好多游客聚集在山顶广场,沿着绿树成荫的小道走了片刻,便是那间咖啡馆。
正是生意冷清的时分,似乎人人都去广场眺望日落的景色,露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万千灯火之下,芸芸众生,有人悲,有人喜,生活照旧。
远志俯身将手搭在栏杆上,山顶的夜风将白色衬衣吹得像鼓起的帆。从现在开始遗忘,忘了那枚像月光一样银白色的指环,忘了那时常挂在嘴角边充满戏谑的笑,忘了那糟糕的重逢,忘了那花房白墙上的那个剪影,忘了那个夏天的傍晚……
十
腿像是灌满了铅,又似不是自己的,等轰轰作响的电梯下来,疲劳得连眼皮都撑不住要打架。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超龄男孩正坐在沙发边发呆,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眼珠都不在转动。茶几上摊满了刚打印出来的照片。
满眼全是耀眼的黄,所有的相片都拍着同一种花,夕阳下的三色堇。
“那是什么?鬼面花?猫脸花?去给我倒杯水来。”
远志瘫到柔软的沙发里,还有力气感慨了一番,空中飞人不是人人可当,一天下来每一个细胞都都想罢工。
“三色堇!”夏天回神,站起来屁颠颠去倒水。
水倒了回来,又毕恭毕敬地递到远志的手里,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沙发里的男人,急待褒奖地说道:“我寄到杂志社参加摄影比赛了!”
远志睁开一只眼睛。
“是真的,已经通过第一次甄选了!”
“鬼面花吗?”远志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难以置信的样子。
夏天点了点头。
“这种相片也会入选,是不入流的比赛吧?”远志从一大堆照片里随意捡了一张,举到面前瞥了一眼,说道:“是因为像机好的原因吧,这些照片看上去太清晰了。”
“是叶先生的相机。”夏天像只小狗一样将两条腿缩到了沙发上。
“没有还给他吗?”
“他说送给我了。”
远志皱起眉,说:“他对你很大方。”
夏天吱唔了一声,从沙发上跳了下去,然后将那一叠相片像扑克牌一样收拢起来,脑子里也迅速寻找起新的话题。
“这次去香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这么突然,要不是看到字条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呢。”
“是啊,早知道根本就不用留什么字条,好玩的事情倒有一桩,就是叶栾华被她的未婚妻捅了一刀,肚子上。”远志仰头饮尽杯中水。
“我以为你是出公差呢。”夏天愣了愣,停下手里的动作。
“不是真的想捅死他,不然就直接捅胸口了对不对?”远志透过厚厚的杯底看着夏天模糊的面容。
“这样啊!”夏天扁起嘴来。
“嗯。”
原本叠在一起的相片又放了下来,夏天转过身走进了厨房,像是要掩饰什么情绪,可惜远志并无深究的兴致。
相片被远志拿到了手里,像牌似地洗了洗,然后摞在了一起。
“鬼面花也会得奖,那些评委什么眼光啊?”自言自语着,开始用多少带着些鄙夷的目光一张张地翻阅起来。
皱起的眉头没有解开过,直到最后的那几张,脸色变了。
“这是什么?”
艳丽的鬼面花开在灰色的水泥路边,生命力勃蓬旺盛,金色的夕阳一半沉入了大海,临海的栏杆被染成了玫瑰色,相片的左上角是两个男人并排站立的剪影,紧紧挨着,重叠着……
“这是什么该死的角度?你是不是爬在地上拍的照片?”
远志疑惑地转向厨房,夏天正靠在门框上。
“那我正趴在地上拍三色堇,正好……看到你们很……温馨的样子,就拍了下来。”夏天解释。
“能送给我吗?”
夏天捣蒜似地点头。
远志将照片收起来,道:“对了,过几天一起回趟老家吧?”
夏天惊叫道:“你要把我送还给我老爸吗?”
远志答道:“是陪我去看看我的父亲。”
“啊?”脱口而出的疑问也有得到任何的回答,脸上写满了一百个为什么的少年耷拉着脑袋望着关上的房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百合回来已经夜深,夏天正好又没睡,来不及溜走被揪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喝斥。在推销金卡时中途遁走去邮局寄相片的夏天苦着脸,百合打开冰箱豪迈地喝了大半瓶可乐。
夏天指了指远志的房门,道:“他回来了。”
百合的一句“混蛋”卡在喉头,赶紧推开夏天,将耳朵贴到房门上。
“说叶老大被人捅了,是未婚妻。”夏天压着的嗓门凑到百合的耳根边。
百合的眼睛瞪得溜圆,本来已经搭到门把上的手又猛地缩了回来,问道:“远志看上去怎么样?”
夏天扁了扁嘴,又摇了摇头。
百合将夏天拖到阳台上,朝着那光着的脚背上就是一脚,夏天痛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
捧着脚背的男孩一屁股坐到地上,奋力辩解道:“远志看上去没什么,真的!你干吗要踩我?”
百合哼了一声,骂道:“叛徒!”
夏天像是被捅了一刀似地痛苦地抓住百合的衣角,晃着脑袋辩解道:“我也是没办法嘛,他实在太厉害了,我不敢说不!百合你知道,他会宰了我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力试图扳开揪住自己雪纺衬衫的手,百合呼呼地喘着气。
“我根本不是叛徒啊!”
“讨厌,又要哭了,你就是叛徒!”百合弯下腰去揪夏天的头发,“你说去买份报纸却溜走,害得我一个人要应付那些大叔婶婶们,还差点被臭老头占了便宜!”
夏天猛地松开紧紧抓住的手,眼泪也一下子止住了。
“喂,你发什么神经!”揪掉了夏天几根头发的百合吼道。
“没有人能占上你什么便宜的,放宽心啦。”夏天一瘸一拐地跑回客厅。
留在原地的百合转起眼珠,随即发现异常,磴磴磴地跟了过去。
“说!瞒着我们什么事情!”坐到真皮红沙发里的百合露出女王一样的神情,翘起二郞腿来,只是手里缺了一根皮鞭。
啃着夹心饼干的夏天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眼睛里流露伪装出来的可怜,任凭百合怎么威胁利诱,都不肯再吐出半个字来。
最后,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女王和狐狸都累了。
十一
很快到了相约去看远志父亲的日子,夏天提前两天就兴奋起来,甚至还在简易衣橱里翻弄了半天,搭配了一套皱巴巴的行头。
年轻人的心情真难理解。
远志打量着夏天,穿着白色棉布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男孩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朝气十足,连脖子上叮当作响的累赘挂饰也取了下来,完全是优等生的模样。
“我想给伯伯好印像啊。”夏天对着门口的落地镜一本正经地说道。
远志失笑,道:“给他留好印象有什么用啊?”
“啊?”戳破的气球顿时瘪掉,连眉毛都向下垂了。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对话,耳朵里塞着MP3的夏天在巴士驶下高速路的时候,手心里开始渗出汗来,湿答答的,只得不停地在牛仔裤上来回摩擦着。
远志一直都闭着双眼,直到市郊的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