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三色堇与小熊座
一
维多利亚港的海平面风平浪静,船影点点。
海洋公园沉浸在一片黄昏的柔光里,远眺海边城市初上的霓虹,还有镶满了金边的晚霞相伴,白天灰蒙蒙的水泥都市仿似脱胎换骨了一般瞬间妖艳起来。
宜人的海风拂过面颊,路畔的三色堇开得十分艳丽,好像还残留着夕阳温暖的颜色。
多愁善感的少年有些失神地望着黄色的花朵,最近数日因为心中黑色的秘密而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林远志,然而在回避的同时,却又格外地留意起来。
为什么会有未婚妻呢?
他歪着头,视线在两个男人的背影上掠过,错开,又掠过。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百合花似的女人轻快地走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双臂挽着容貌出众的男人,像个娇俏的公主,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啊!夏天!跳楼机哦!”百合叫道。
夏天应声,快步跟了过去。
趴在栏杆上的百合一手拖着远志的手,回头问道:“要不要再来一次?”
远志一把拍开抓住着他的手,叶栾华侧过头望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回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海滩边的游人。
脖子里挂着单反相机充当摄影师的夏天飞快地摇着手。
“不想再当孕妇了?”远志抱起双臂讪笑道。
百合笑倒在远志的臂弯里。
夏天干咳了一声,道:“合个影吧,你们。”
栾华把东倒西歪的百合扶正,然后伸出手臂,揽住了远志的肩膀。
影像定格。
三个人表情各异,百合比着老土的“V”字手型,以非常突兀的姿势站在两个男人的中间。
夏天盯着液晶屏上的图片,又一次走起神来。
黄昏是一天里的神秘时分,日夜交界之际,仿似逢魔时刻。
远志的眼角的余光瞥过叶栾华的脸,背着光的男人看不清面容,然而却知道他在看他。
那个傍晚,第一次见面开满了蔷薇花的傍晚,还有第一次接吻的花房,脑海里闪过的画面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一切原来被如此深刻地镌刻在记忆里,远志觉悟似地垂下头去。
转眼之间,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
“明天去迪士尼吗?”舔着甜筒的百合
栾华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
“我明天在酒店睡觉。”不出意料,远志说出煞风景的话来。
“我陪你呀。”夏天跑到百合的身边。
百合翻了个白眼,加紧了步子,没有表现出夏天期待的兴奋。
远志和栾华被落在了后面。
“这几天要准备葬礼。”栾华低声道。
远志怔了怔。
“已有走了啊?”
“昨天晚上。”栾华叹了一声,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悲痛的神情。
“今天你出来没事吧?”
“嗯。”
“也许你留在家里比较好。”
“不见得。”
远志沉默。
叶栾华别过脸去,一路无言。
等跟上夏天,百合已拐进一间便利店,原来被门口的凯蒂猫玩偶吸引,去买果味软糖。
栾华去取泊在停车场的汽车,玻璃门里的百合急吼吼地跺脚。
熟练架着车子的叶栾华完全是煽动的语气,从后视镜里瞥了眼正从铁罐里掏着软糖的百合。
“接下来的时间里,百合你就使劲地去买东西吧!衣服!手袋!鞋子!化妆品!”
“可是远志一点也不帮忙,完不成任务拿不到奖金,再漂亮也只能看看!”百合愤愤不平地说道:“不过我反正要买一只名牌手袋!”
“一只就够了?”远志嘲弄似笑道。
“一只就够了!”百合赌气地扭过头。
夏天靠在车窗上,对名牌毫无兴致,完全直平日判若两人。
连向来漠然的远志也不禁好奇起来。
“你忘了我一向很大方的啊!”栾华从储物箱里取出一张金灿灿的卡片。
“啊?”百合猛地直起身来。
“一只怎么够呢?”
涂着双层睫毛膏的又黑又亮的眼睛像盯着可口的食物一样,着了迷似地看着被递到自己面前的信用卡。
“我可以用吗?”还是不能置信的表情。
叶栾华扬起了他的眉毛。
“哇!”
面颊上印上一个甜腻腻的香草味的吻,叶栾华用指腹轻轻地抚过那道吻痕,然后自嘲似地笑道:“相比可爱的百合,为什么远志就是那么难讨好啊?”
远志哼了一声。
“我们会把远志关在你房间里的。”在金钱的诱惑下显然已经失去立场的百合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二
半岛酒店的海景套房对于远志一个人来说有些空荡荡,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消无声息,电视里正播报整点港岛新闻。
不过,一个人的空间很快就被两个兴奋的年轻人占领了。
“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远志有无敌大海景!”百合将脸贴在落地玻璃窗上,不满地大叫。
“我们住的也是超奢华嘛!”夏天倒是满足地躺到会客厅的沙发上,刚刚才泡过热水澡,双颊红通通的。
“明天真的打算睡觉吗?”百合不死心地盯着只穿着浴袍的远志。
远志没有理会,径自走到小酒柜前,弯腰取出一瓶红酒。
“哇,拉斐酒堡!”远志盯着酒瓶上的标签惊道:“那个家伙太阔绰了吧?”
“喂,到底去不去啊?”夏天对红酒没什么兴趣。
“你们这两人家伙泡好了澡为什么不去睡觉啊。”
“睡不着嘛!”百合撒娇似地将脸贴到远志的手臂上蹭了蹭,道:“给我也来一杯。”
“给你这个没酒品的家伙?”远志一把推开她。
“这不是叶栾华吗?”夏天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咦?”百合跑到电视机前。
新闻主播用粤语播报,但却仍可听懂大半。
屏幕下方也有滚动字幕,更有图片及画面动荡的录影,无非是对过世老人的生平介绍,以及记者在医院拍到的亲友探访影像片断。果然是叶栾华的身影一闪而过,虽然架着墨镜,但仍可一眼分辩。
“叶栾华的爷爷?”百合一脸的难以置信。
夏天充满疑惑地点了点头。
远志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牵强说道:“香港这弹丸之地,这种事情烦劳上电视。”
百合撑在桌沿上,问:“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们呢?竟然是这么富有的家族呢!”
“说起来也是,这种地方,街坊救一只小狗都会上新闻。”刚刚才像发掘到了宝藏的夏天突然又失去了兴趣。
“开什么玩笑!”百合吼道。
“你们都回房间。”远志开口。
“栾华哥一定还瞒着我们其它的事情!”百合不安地抬头盯着远志。
远志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他没有告诉过你吗?”
“我没有问过他。”
“讨厌,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相处啊?”百合整个脸都要皱成一团,又转过脸道:“夏天你为什么一声也不吭?”
“我说什么你都会骂我啦。”夏天扁着嘴巴,闪烁其词。
“夏天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们?啊?!”百合恶狠狠地瞪着夏天。
夏天缩进沙发深处,一个劲地摆手。
“远志,这个家伙的眼睛不停地跳,一定在说谎!他一谎耳朵就会发红!”
“回房间!”远志用无趣的表情望着两个人,然后将杯子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其实,我爸爸已经知道我被学校劝退的事了,学校联系了他。”夏天突然直起身来,一面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远志和百合都愣了一下。
“然后呢?”
“他打电话说等事情一忙完就要过来找我,还说要把我的腿打断,要知道我念初中时腿已经摔断过一次了嘛!”夏天用几乎要哭出来的腔调诉说着,一面将牛仔裤的裤管拉了起来,下一秒钟,眼眶完全被眼泪浸润了。
“完全看不出断过腿呀?”百合凑过脸去。
“这我倒是可以作证的,”远志挑了挑眉毛,道:“不过据说折断过的骨头特别牢呢,依为吸收了比正常骨头更多的营养。”
“真的?你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啊?”
话题果然被成功转开了,泪眼汪汪的夏天偷偷松了口气。
“那我们是窝藏罪了。”远志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来。
“你们不能赶我走!”夏天捉住百合的臂膀。
百合以难得的谨慎的语气问道:“你老爸会不会去报警?”
“天知道。”远志丢下一句,走到了套房的卧室里。
房门被“呯”的一声重重甩上了。
“那如果你爸报警的话我们会不会被抓起来啊?你这个家伙简直太麻烦了!”百合用食指弯曲起来重重地叩了一下夏天的脑门。
“唔……”夏天痛苦的呻吟着,没有了下文。
三
正如自己所言,留在酒店的远志在豪华的四柱床上睡足了十二个小时,醒过来已经过了午餐时间。
港岛新闻又有后续新闻报道,远志得知,老爷子的葬礼定在两日后,他们离港的前一日。
桌上的手提电话有数个未接来电,一翻全是百合新购的电话卡号。
不难想像两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在商场里侥勇善战的模样,热情过头的生活态度真叫人头痛。
洗漱过后面目一新,镜子里的男人气宇轩昂,他昂着头,轻轻抚着自己的下巴,像是要从自己的脸上确认什么似的,盯着看了许久。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他自言自语着,再度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嘲弄似地笑容。
衣着光鲜地步入高级餐馆,然后到陌生的大街上从容地闲逛。
灰蒙蒙的水泥森林里,仰头却仍可看见大片蓝色天空,那种海边都市特有的透明而澄静的蓝,连云朵也格外的白。
电话突然响起,“你在哪里?”
“尖沙咀的咖啡馆。”
“稍后我来接你。”勿容置疑的语气。
远志用力按掉了电话。
喝完咖啡,看完一份乏味的金融杂志,回到酒店,栾华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看样子也是刚到的样子。
他朝远志招了招手,很匆忙的样子。
“快走吧。”
“要去哪?”远志问。
“去我家里。”
远志怔了一下,手已经被拖着往门口走去,脚步没有跟上,险些一个趔趄。
“小心!”栾华伸手扶住他的肩。
服务生恭敬地弯腰替他们开门,并无任何不妥的表情,似乎两个男人拖手是天经地义的事。
远志不知为何,心里又是一阵郁闷,开口抱怨道:“什么都要听你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栾华嘿嘿笑了笑,将他塞进黑色的跑车里。
“你什么都要抱怨。”叶栾华歪着头,旋开车载音响。
哀怨的二胡独奏,似在呜咽。
远志板着的脸孔不由柔和起来,笑着揶谕道:“真是独特的好品味。”
叶栾华哼了一声。
车里驶入滚滚车流里,远志仰起头看着天窗,街上的灯火已经点燃,然而空中却残留着未灭的光明。
又是一个黄昏。
“去哪?”远志又问。
车子驶过跑马场,栾华逗笑道:“带你去赌马。”
“我一向坏运气。”
“彼此彼此。”
远志没有接口。
不知不觉里,车子已驶离主车道,是上山的路,沿途的车和行人渐渐少了。
“你别把我当无知少女,我没兴趣游车河,要上山不如请我去坐古董缆车,说起来我倒还想去和蜡像人合影,据说和真人无异。”远志转过头看窗外景色。
“想不到你还有这兴致,我以为只有阿九姑娘喜欢。”栾华笑。
“别拿我当圣人。”
“可不是,还有七情六欲!”
远志瞥他一眼,懒得再开口了。
私家车道上偶有旅游大巴呼啸着驶过,车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平静地行驶,令人昏昏欲睡。
随着视野的开阔,山对面大半个港城像迷离的水晶宫一般,倒映在海面上,如梦似幻。
车突然停了,泊在路边。
“真打算带我看夜景?”远志有些哑然失笑。
“下车。”
“你这个家伙的性别是不是有问题,只有女人才会对这感兴趣,这景色偶尔看过就好,外面风大。”远志赖在座位上。
“到家了。”
“咦?”
顺着叶栾华的视线探出半个头,果然,在一片灌木丛后的山坡上,耸立着一座灰白色的建筑物。
下去还有数十级的台阶,镂花的铁门紧闭着,复古铁皮路灯亮着烛火似地光,灰色的墙上爬满了长春藤和蔷薇花。
按了门铃许久,才有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开门。
进门便是一个小型喷水池,小天使捧着的瓶子汩汩地冒着水,边上是泊了部火红色跑车的车库,四下望了望,原来还有一条柏油路通往方才泊车的私家车道。
女人在面前领路,一面轻声道:“太太已经等了少爷很长时间了,晚饭都不肯吃,过一会他们要来接她过去。”
远志缩了缩脖子,大步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原来还被人唤作少爷,真是不搭调的称呼啊。
绕过车库便是一个小型露天泳池,池水清澈见底,荡漾的水波倒映在大屋墙面上,像是梦中的场景一般。
几株热带棕榈树叶随夜风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动,石径上的青石铺出好看的图案,一直延伸到侧门的青石台阶边。
小客厅连着餐厅,一排落地窗将对岸的夜景尽收眼底,远志也不禁暗暗咋舌。
轮椅里的女人头发上别着白花,身着黑色丧服,肩膀不自然地朝一边略微弯着,比起八年前瘦了许多,一对清亮的眼睛镶嵌在苍白的脸上,艳红色的唇膏格外突兀,在见到叶栾华的时候,她抿紧的唇角微微地扬了起来。
“回来了?”
栾华应了一声。
远志沉声站立在叶栾华的身后,还是与她打了个照面。
“远志!”女人怔了怔。
远志不得已,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栾华母亲顿了顿,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抬了抬手,然后又放到盖在膝头的薄毯上。
远志没有走上前去,只是轻轻唤了一声:“阿姨。”
“她好吗?”
远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母亲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虑。”
栾华母亲叹息了一声,又道:“你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他没说带我来见您。”远志冷冷地瞥了一眼坐到窗边的叶栾华。
“没办法,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栾华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到身边。
身材高大的女佣端了茶水出来,茉莉的清香弥漫开来。
栾华母亲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我妈妈和爸爸离婚了,过后就她升职了。”
“她……比我看得开。”
“看得开又能怎样?”栾华按着自己母亲的肩膀,开解似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