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下————花七7
花七7  发于:2010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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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志干咳了一声,故意弄出些响动来。

叶栾华没有动,他歪着头,望着窗外上的夜色。

夜风袭来,寒意逼人,远志突然想起从踏上旅程开始,一路已经模糊了四季的概念。

过了一会,眼睛已经习惯了室内的昏暗,远志循着那个人的视线侧头望过去,朦胧的星光下,山顶的积雪闪着暗淡的光泽。

“喂?”远志停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

“来了啊。”栾华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们都说你在生气,一个人也不敢来喊你。”远志讪笑着道。

“哦。”栾华突然回过头来,指间玩弄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香烟。

“要火吗?”

栾华歪着嘴角摇了摇头。

远志怔了怔,嘴角边的那一抹笑意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诡异,他几乎可以肯定叶栾华接下来就要恼羞成怒了。

“远志你有什么信仰吗?”

“啊?”远志吃了一惊。

“最近几天到了很多寺庙是不是?还有那些转山的信徒,你有什么信仰吗?”

远志一时间答不上来,插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交叠到了胸前,那姿势有点像要防御,连表情也是十足的戒备。

“世界和平,天下大同。”

“嗯?”叶栾华直起身来,一面拧开了电灯的开关。

老式灯泡一下亮起来,远志的眼睛被低垂的光源照耀得炫晕起来,他看不清他了。

远志眯起双眼,道:“我的信仰,你呢?”

“优等生的信仰啊!”叶栾华嘿嘿笑起来。

“你呢?”

“我的信仰换作以前也许是金钱至上,现在的话……”

“其实还是金钱吧?”远志冷冷地笑了笑。

“远志,你不觉得信仰是很可怕的东西啊!”

远志嗯了一声。

“你知道吗,去神瀑沿途有很多朝圣者留下来的金银珠宝,可是没有一个人去拿,你知不知道道究竟是什么让人收起了原本就贪婪的心?”栾华问得有些急。

远志一点也答不上来。

“那就是信仰!”栾华斩钉截铁道。

远志吱唔着,没有接过话头,连神情也莫名地慌乱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原本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双目炯炯。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人打了个颤,远志招架不住,朝后退了一大步。

“我说过,你可以结婚,可以有孩子,如果另一方是女人的话,我都可以忍耐,可是为什么是男人?如果别的男人也可以的话,那为什么在我面前装得这么矜持?为什么?”栾华一步步朝前逼近,神情像方寸大乱的野兽。

“你在胡扯什么?”远志伸出一只手臂来挡。

“为什么要和那个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男孩有纠葛?”

远志垂下手臂苦笑起来,方才的恐惧一下子消失了。

“你在吃醋吗?”他几乎要笑了。

“我在生气!”

与之相比,耸着双肩眼睛快要喷出火来的男人此时简直可以用虚张声势来形容,果然,下一秒钟,在离远志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出了他的双臂。

“那就一次生个够吧,平常没有这种机会!”即使被大力拥到对方的怀里,可是远旧依旧用嘲弄似地语气调侃着,那个家伙气得连眼睛都红了。

“混蛋!”栾华咒骂了一声。

“你有什么资格骂别人混蛋!你他妈的才是混蛋!”远志在言语上向来不肯示弱,连珠炮似地反击。

远志面颊上挨了一记巴掌,因为是拥抱的姿势,力道不重,甚至很轻,可是因为太过出人意料,远志瞪着双眼,成了一尊石像。

叶栾华的手一只仍旧横在他的背后,紧紧地揽着,另一只手,就贴着远志挨了一掌的面颊,很烫,像烧红了的铁。

远志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那个人离得自己那么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他想伸手用力地勒住他的脖子,想抬起膝盖招呼他的命根子,甚至还想像个泼妇一样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

那段短短的时间里,远志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暴力的想法,但没有一种付之于行动,他送上了自己的唇。

飞蛾扑火似的吻。

“远……志!”叶栾华承受着他全部的重量,步伐零乱地向后退,直到无路可退,跌落到床上。

远志用尽了身体全部的力量,一直到没有办法靠着更紧,身体贴着身体,骨骼贴着骨骼,呼吸连着呼吸……

“以后……一起……生活?”叶栾华支起身体,倾身望着似乎困在自己身下的远志。

得到的回答是用力地将他拉向自己,柔软的床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往下坠,全部的答案散落在紊乱的呼吸声里。

廿六

第一道阳光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时候,远志就醒了,高原的空气似乎愈加稀薄,一夜放纵的代价就像跑了一场马拉松……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叶栾华睡着很熟,一条手臂横在他的胸前,压着他,令他做了一夜的恶梦。

远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终于往边上挪动了一下,可是却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像条砧板上鱼一样咳得跳了起来。

栾华被惊醒了。

远志已经坐了起来,撑在床沿,上半身暴露在空气里,因为剧烈咳嗽的原因,连整个后背都是红通通的。

“又咳了?”栾华扯过被子将远志裹进自己的怀里。

“要是感冒就糟了,肺炎的话也很麻烦!刚才差点把肺给咳出来。”远志的气已经顺了过来。

“我们提前出去吧?”栾华将下巴搁到了远志的肩上。

“嗯。”

“很烫,是不是发烧了?”栾华将探到远志的额前。

不光是前额,连脖子和手心都热得惊人,叶栾华难掩慌张地将耳朵贴到了远志的后背上,那人的心跳得像一个敲急了的鼓。

叶栾华一把扳过远志的身体。

“爸爸是医生,我多少有点了解,可能是肺炎。”远志无奈道。

“我去喊他们几个马上回去!”

“别扫长安的兴,这种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等个一两天也死不了。”

“你疯了!高烧不退的话连活命都成问题。”

“我自己心里有数。”

“有数个屁!”

“都说了死不了!你慌什么!”远志不耐烦起来,伸出双手扒了扒自己短短的头发。

“妈的,早知道不来这个鬼地方!”

叶栾华啐了一口,掀起被子站起来,赤裸着身体走到窗前,猛地推开了窗户。

多吉果然在小石滩前替他母亲洗毛巾餐布,栾华扯着嗓门唤道:“小孩!上来!”

“王八蛋!”远志皱着眉头骂了一声,赶紧弯腰去找散了一地的衣物。

叶栾华在多吉来前利索地套上内裤,光着膀子披了一件外套去开门。

“有什么事吗?”多吉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

“去给我们找个向导,今天我们要回西当,还有弄两匹马。”

“你们今天要走吗?另外两个姐姐要去神湖啊!”多吉一脸疑惑地问道,顺势挤进了半个身子。

“喏,他生病了,得出去,对了,这里有医生吗?”

“哥哥生病了吗?”

“嗯。”

多吉转了转眼珠子,然后用力地点了下头。

“给我们去请过来,说有人发烧了,咳嗽!”栾华从外套的口袋里掏了一张钞票出来。

“医生很忙,有很多事情。”多吉为难地摇起头来。

“什么?”

“他到另一个村去了,去给骡子接生!”

叶栾华翻了个白眼,连一边一直没有吭声的远志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那就快去给我们找个向导。”

“可是医生也给人看病!”多吉强调。

栾华挥了挥手。

多吉点了下头,掩上门,过了一会,脚步声又回来了。

“又怎么了?”

“上村那个外国人是个医生!”

“你这小孩为什么不早说?”

“你昨天没问我。”

“能给我找来吗?”

“嗯!”多吉自信满满地扬了扬眉毛。

叶栾华走回到窗边,目送着多吉撒腿逛奔的身影,猎犬嗅到主人的动静后从围栏里跃了出去,一路跟了上去。

窗边的男人沉默着,双肩低垂,眼睛藏着迟疑和惶恐,一点也不像在社会上混了很久有地位有身份的人。

远志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向导小吴已经留了几盒抗生素给他,他觉得这些小小的胶囊对于维持几天的病情已经绰绰有余,可是像往常一样,他显然太过自信了。

多吉很神通,上村的外国人被请了过来,两个人一路打着手势,夹杂着彼此不通的语言,步伐有力地朝他们走来。

远志和栾华在大客厅里,酥油茶特有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外国人有个大众化的名字,保罗,大概是在山里待得久了,不修边副,脸也晒黑了不少,一圈络腮胡子,蓝莹莹的眼珠像块玻璃,眼神却很坚定,虽然两手空空,却让人不由地信赖。

“肺水肿!”在简单的检查后,保罗以勿容置疑的口吻道。

“什么?”

“肺水肿!”医生重复了一遍。

远志闭上眼睛,就像原本浮在水面上,现在猛地被人往下拽了一把。

叶栾华按在多吉肩膀上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

多吉听不懂外语,天真地问道:“是什么病啊?”

“会不会可能是普通的肺炎?”栾华焦虑地问道。

保罗摇了摇头。

“没有咳血痰,你会不会搞错?”

保罗依旧摇头,道:“多半是肺水肿,你们还去过哪里?”

“拉萨。”远志答。

“自己用药了吗?”

“抗生素。”

保罗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又坚定地点头道:“这里没有条件,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可能是离开了拉萨,你又自己用了抗生素,病才可以拖这么久,你们要马上出去!”

“真有这么严重?”远志似乎仍不愿相信。

“没有昏迷已经是奇迹。”外国人讲话夸张,连神情也是十足的夸张。

“我们马上出去,小孩,你去叫夏天进来。”

多吉领了命,转身就去开门。

夏天像只发怒的刺猬一样,弓着背站在门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这个家伙又在门口偷听了,这是什么表情,想咬人吗?”叶栾华吼道。

多吉捂着耳朵躲到保罗的边上。

“你们什么事情都要瞒着我,远志生了病也不告诉我!”夏天的眉头拧成一团,攥紧的双拳垂在腿边。

“凭什么要告诉你,你在这里乖乖地等那两个女人就行了,难道还要带着你这个扭了脚的家伙,我们找死吗?”叶栾华对于门口那个随时要爆发的年轻人不屑一顾。

夏天一口气噎在喉头,脸涨成了猪肝色,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远志不耐烦地打断他们,夏天那道自认为带着强劲电力的视线被折断了,他巴巴地望着远志,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那个,真的很严重吗?”

远志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

保罗耸了耸肩,从裤袋里掏出一个老式烟斗来,塞到嘴里,像嚼糖似地“嘎叭嘎叭”咂着嘴。

叶栾华将堵在门口的夏天轻轻地拨开了。

过了一会,多吉神气紧张地跑了回来,一下子跑到栾华面前。

“西当进来的路被雨水冲了好几段滑坡,这几天一直下雨,连转山的人都没有,骡子也都回村里了,走森林很危险!要绕很多路,没人敢做这生意!”

保罗嘴里的烟斗掉了下来。

“外面人进不来?”

叶栾华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瞪着眼睛问。

“路塌了,见鬼!”

“不过昨天有人从尼农进来了,那个地方竟然没塌。”

“那我们从那里出去。”

多吉飞快地摆起手来,道:“那条路太危险了,悬崖边有风,一不小心就掉下去,谁也找不到!”

“在这里也是等死,就走那条路吧!”远志望着窗外,一口饮尽了凉透的酥油茶。

叶栾华开始整理东西,夏天一手依旧搭在门框上,死死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一眨眼睛眼前的人就要消失一样,他咬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廿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多吉领过来的是个叫格桑的中年男子,苍黑脸,身形消瘦,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腰间配了一把刀,不善言辞,步伐却有力,看上去身手敏捷。

他的身后跟着一匹瘦巴巴的骡子,用多吉的话说,村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牵不出第二头畜牲了。

叶栾华没说什么,只是将两个登山包挂到马鞍上,然后示意远志先骑上骡子保存体力,远志倒为难起来,已经背了行李的骡子似乎已经不胜重负,垂头丧气的模样。

多吉有点依依不舍,孩子的情谊没掺什么水份,情真意切地望着临行的旅人,远志平日里冷漠惯了,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叶栾华用力拍了拍多吉的肩膀,他绷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离别的惆怅。

当保罗说起要同行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意外,栾华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想做白求恩吗?”

保罗哈哈大笑起来,解释道:“外面进不来,我就只好出去,而且一路上有个医生不是更好?”

“行李也不要了吗?”远志问。

“过几天还要回来。”保罗俨然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深情地朝山上的村落望了一眼。

“哦。”远志没有兴趣再去追问,却是不肯听格桑的话骑上骡子。

格桑见打点停当了,望了望天便吆喝几个人乘早上路。

刚刚走了一段路,远志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只好骑着骡子,感觉自己像阿凡提,有些可笑。

太阳在厚厚的云层时隐时现,照得人头昏脑涨,保罗和叶栾华徒手走在后面,看上去尚很轻松,一路还在不时交谈着什么。

起初的道路并不算惊险,但是一路都是泥泞,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路开始渐渐陡峭和狭窄起来,海拔也慢慢升高了,不巧的是,随着越来越向前,挂在半山腰的云雾也越发厚重起来。

果然只是转了一个弯,原本就聚在山头上的云层慢慢压了下来,头顶的太阳像一个白花花的茧,已经不那么刺眼了。

看上去似乎要有一场雨,格桑的步子也不由放慢了下来。

“这种天气哟!”格桑不由感慨了一声。

远志不得不下来步行,叶栾华故作轻松地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块,那石子跳过水渠,沿着路边滚了一段,然后落到下面的深渊里去。

保罗大得胆子探出身子朝头长望了一下,顿时吸了口凉气。

栾华用力踩了踩路面,路基松得仿佛随时会坍塌一样,他下意识地将一直靠外侧走的远志拉到了自己的身畔。

“手拉着手,小心山谷里的怪风!”格桑大声道。

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和集中,当安全通过那段被称为最危险的道路的时候,三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贴着山崖喘起粗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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