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记+番外(出书版)by 微笑的猫
  发于:2010年0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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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喀!」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七五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敏感,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叔叔,」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叔叔,别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夏明若赌咒:「向毛主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
 
第十三章

地窖里有颗脑袋反光很厉害,老头与楚海洋肩挨肩,几乎贴在古尸身上,夏明若喊他们,两人充耳不闻。
夏明若便也贴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烂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块纱布往.鼻上一蒙:「研究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头说:「盔甲呗。」
男尸身上穿着一整套金甲。
当然不是真用黄金打造的,而是在铁甲上镀了一层金,古代贵族乐得干这事,没人愿意真穿一身黄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铁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换成黄金,穿着主人根本站不起来。
就制式来说,这种盔甲又叫做明光铠,前胸、后背有两块圆护。所谓「明光」,就是将这两块圆护打磨地特别光亮就是把这两块圆护打磨地特别光亮,就如镜子一般,上了战场,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威风凛凛。旧小说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马而上,只见他,一顶红缨冲天冠,前后兽头护心镜」,其实就是说这人穿着明光铠。
还有墓中棺椁后站着的两具陶俑,据老头观察是将军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着明光铠的样子。
现在古尸身上铠甲因为接触了空气,不复开棺时的明亮夺目,但去除氧化层并不是复杂的问题,复杂的是,如何完整地将盔甲剥离尸体。李老先生也曾经从尸体上剥离过衣物,棉麻丝织金银网玉衣,每一种方法都不一样,但盔甲却还是第一次。
经过一千余年的金属锈侵蚀,编连甲片的组带已经变质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离甲片,组带就要被破坏;而想将盔甲整体脱下,在不能破坏古尸的前提下又显得十分困难。
「少湖同志,你说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咨询一下其它学科专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着下巴,严肃地说:「用硝镪水把盔甲溶掉。」
「......」
夏明若抱着老头的肩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镀金的铁皮而已......老师,别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镊子轻轻夹起一段组带,在灯下反复看:「细麻绳......三股的,比较坚实耐磨......我看还是选第一种吧,揭离时就把甲片编号,修复时再重新编缀。」
「噫!真麻烦。」夏明若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楚海洋说。
老头想了想,同意了。当晚众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开始剥离工作。由于大部分考古队员--包括周队长一一都被抽调去处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尸体随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长剑也被一起运走,所以反倒是这边显得人手不足,好在老头没有门第观念,把火叔和豹子也带进了工作队。
如果把揭离盔甲比作手术,那主刀的便是大叔和楚海洋,老头总指导,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余入则在甲片反面写编号,然后将其装进木箱,托运往北京。
甲片揭离后便是衣物,主要是丝绸制品,层次繁复。楚海洋只能先喷蒸馏水湿润后,再一点一点地慢慢揭开,揭下一片,夏若明便在其正反面涂上透明的有机玻璃溶液,以隔离空气。
这种溶液肯定不是最优选择,丝绸的形状颜色虽然会得以保存,但也会因此变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滞使得我国文物保护技术落后,随着科技发展,有机玻璃溶液终将会被取代。
过了几天林少湖捏着手术刀,心情愉快说:「终于轮到我了。」
他往地窖里一钻就二十个小时没出来,助手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头又穷紧张了,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开厚重的大门,见那人在头顶上悬了一盏小灯,正面无表情地掏着古尸的肚子。
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后把豹子架进来一起看热闹。两秒钟后豹子扑在门上吐了,脸色瓦蓝翠绿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着他,林少湖掀开古尸肚皮上烂布一般的肌肉层,说:「脾胃不和,胎气上升,出现呕吐,五周时始,十六周止。」
豹子转过身来,林少湖举着手术刀问:「不吐了?」
豹子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想看的话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说:「如果想看,那就把门关好,不许走动,除非我同意,否则不许发出任何声旨。」
豹子抬脚要走,夏明若眼疾手快把门踢上,扒上他的肩与之耳语:「我是为你好,胆子太小怎么当手艺人?」
豹子抬头一想对啊,他瞪着夏明若,只见其人一脸关心坦然。
「谢谢!」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动情地说。
「都是工人阶级,要互帮互助要互相帮助。」夏明若说。
「安静,」林少湖仍然埋着头,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这儿呆了一天都没说过话。」
角落里低矮处有两个反光点,一黄一绿。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黄。」
老黄回答:「喵。」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严肃地侍立一旁,豹子捡起老黄,躲到夏明若身后,大气不敢出。
林少湖对夏明若说:「你观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尸体上按了按:「还有一点儿弹性呢。」
「奇迹吧?」林少湖微笑着说:「千年下朽,对于研究古人的人种、体态特征和病理简直是天赐的宝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
夏明若问:「为什么不腐烂?」
「因为做过防腐,」林少湖示意看尸体的大腿:「这一片,还有这一片,很明显吧?这是膏血斑痕,我推测可能经过皮肤穿刺,以便把血液洗干净,同样的痕迹在他的手臂上也有。」
夏明若不住点头,豹子捂着嘴看房顶。
「然后,和棺液也有点关系,李老先生刚刚告诉我棺液可能是因为墓中水蒸气渗入而形成的。」林少湖说:「条件所限,我只是初步化验了一下,棺液里氯化钠的含量很高,巩的含量也很高,还有一些化学成分我查不出来了,估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溶化在里头,古人常常会做这种事。」
夏明若对豹子说:「听明白了吗?意思就是这个人被腌过了。」
豹子喉头耸动说:「你不要再讲了......」
这时候楚海洋推门进来:「咦?明若你又瞎蹿。少湖老师,东西找来了。」
「啊,谢谢。」林少湖从他手中接过一枝银簪。
「狗剩偷来的,他奶奶的宝贝嫁妆,文革时差点被当四旧破掉。」楚海洋笑着说:「你看怎样?」
「那我得快点儿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说着便取了只试管来,管里有一些褐色溶液。
林少湖把银簪扔进了试管。
夏明若瞬间明白了:「有毒?!」
「哎,」林少湖把试管举高,凝视着:「没有实验室,有古老的智慧......嗬......嗬!看见没有?」
三个人连忙围过去,林少湖将簪子取出,只见原本明亮的银饰,一端却微微发了暗。
「硫化银,」林少湖说:「古代砒霜提炼不纯,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银,就会产生化学反应,硫化银就是黑色的。」
他摇头笑笑,将银簪清理干净还给楚海洋:「职业病,我从他胃里刮下一了点东西,没想到猜中了。」
「我去喊老师!」夏明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被人以粗暴方式从床上拽起来的老头撞进了门:「毒死的?!」
「啊,」林少湖说:「有可能。」
「怎么解释?」老头问。
「因为他脖子上还有刀口。」林少湖说:「毒性没发作时,因失血过多而死也有可能。」
老头找了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地窖储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厂里借来的大棉袄,看起来笨拙可爱。
「死于非命?」老头喃喃自语,然后才对林少湖说:「还有什么情况,你一并告诉我。」
林少湖就翻着他的记录本一条一条往下念:「有动脉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胆囊涨大,里面有十三粒结石,腹中有饶虫卵、鞭虫卵......」
豹子冲出门外,余音袅袅:「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以上。」林少湖平静地合上记录本。
老头沉默着,半晌方开口:「这个人不是杨昭。」
杨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说起隋,一般人都知道两个皇帝:文帝,炀帝。其实隋代满打满算有五个皇帝,杨广后还有他的孙子恭帝杨侑,杨侑后还有杨浩,杨浩后还有皇泰帝杨侗,当然后几个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杨昭就是恭帝杨侑的父亲,大业二年(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宫里,比自己的父亲隋炀帝杨广还要早十二年。
林少湖问:「杨昭去世时多大?」
「很年轻。」
「那肯定不是了。」林少湖说:「我看了一下这个人的牙,他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
那他是谁?
「不知道,」老头況:「而且,不一定姓杨啊,毕竟我们有一样东西没找到。」
「什么?」林少湖问。
「墓志。」老头说:「掘地三尺,至今不见踪影。」
此话出来,众人一阵沉默。
林少湖摘掉手套,脱掉大褂,夹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记录本交到老头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我先行一步。」
「啊?」老头问:「去哪儿?一起走嘛,我们明天就开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天后也启程回去了。」
林少湖没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来。林少湖命:「不许说。」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说。」
老头好奇不已:「打什么哑谜呢?去哪儿?」
楚海洋连忙捂起夏明若的嘴,林少湖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见。」
楚海洋说:「一路顺风。」
「那是当然。」林少湖向老头鞠了个躬,掀开地窖的隔热帘走了出去。
老头望着直发呆,问学生们:「大半夜的,他去哪儿?」

数日后,重庆。
「嘉陵江、长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头:「别躲了,你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大叔与豹子从电线杆后讪讪出来,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说没事长这么大的头做什么,你看一下子就露了,他告诉林少湖:「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林少湖说:「我要去歌乐山。」
「巧了,」大叔说:「我们正好也要去。」
「我突然想过江。」
「哎呀真是无巧不成书,」大叔说:「我们也要过江。」
「看看时间......还是先吃饭吧。」
「哎呀少湖知音也,我们也要吃饭。」大叔说。
林少湖挑起眉毛:「我看出来了,你们没钱吃饭了。」
豹子赌气说:「本来有钱,结果全被他抢去买了个破罐罐!」
「你懂什么?!」大叔怜爱地抚摸着怀中那只酱菜缸,然后对林少湖谄笑:「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反正什么都是辣的。
林少湖从第一口就开始呛咳,咳了五分钟还没能咽下去。
「经不起考验!」大叔抢过他的碗:「拿来给我!」
码头上浓雾弥漫,小食摊子就摆在江滩上,来来往往得挑夫棒棒,赤膊光脚,精瘦而健壮,他们扎着麻绳,提着扁担,沿着湿滑的石阶下来,向老板买上一碗酸辣粉,呼噜噜灌下去。发一头大汗,酣畅得很。
大叔坐在一条三脚板凳上依样画葫芦,自我感觉豪爽极了:豹子直喷粗气对林少湖张开嘴。问在不在?舌头还在不在?林少湖斜斜看他一眼,豹子打个激灵,躲到大叔身后。
小食摊老板说:「雾散了,快开船咯。」
林少湖迎着江雾,看见隐隐绰绰得山城,感慨说水墨画般。
大叔说:「你看是泼墨山,当年我看,可是生死场。」
林少湖问:「你来过?」
「抗战,」大叔说:「南京沦陷后,师父带着我从水路逃到重庆,结果一来就赶上大轰炸。但时也是夏天,我们坐着一只小舢板,在江中心团团打转,就是靠不了岸,头顶上日本人得飞机隆隆作响,船舱里淹着混沌的江水,老弱妇孺,哭成一团,这份绝望与生不如死,你们总算是不用体会了。」
「唉!」大叔长叹:「过去了!毛主席说:俱往矣!」
「我说,」林少湖审视着他,然后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叔啪一个敬礼:「报告警察同志,我是夏明若的舅舅。」
「报告夏明若的舅舅,我是忤作,不是捕快。」林少湖是何等人物,早八百年心里就有数,便笑着说:「你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和你去一个地方,云南。」大叔举起他的酱菜缸:「我的徒弟笨得很啊,看不出这是元代的东西。云南深山里也有这么一个东西,叫我朝思暮想。」
「太子墓里就没有吗?」
「有,」大叔说:「但我不能拿。还有,那是太子墓。」
「我看了报纸,据说是亲王墓。」
大叔摇头笑:「这帮考古的!这肯定是李老头子说的,他那老学究不会说这么没谱的话。」
林少湖凝视他:「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大叔说,
「是谁?」
大叔说:「去看墓志。」
「没有挖到墓志。」
「哦!」大叔猛拍脑袋:「想起来了!墓志被我藏起来了。」
「啊?!」
大叔一脸yin笑:「就在我挖的那个横洞里,一块一尺来方的青石板。」
「你这个人......」林少湖喃喃。
浓雾初散,丝丝阳光透下,雄壮的川江号子响起来,大叔仍然抱着酱缸:「少湖,相识一场,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少湖点头。
「墓志的事等十年再说,」大叔说:「等我死了。」
「什么?」
「行不行嘛?」大叔抱缸做可爱状。
林少湖说:「你亏心事做多了吧?」
大叔叹口气:「挖来挖去,挖了自家的祖坟,你说亏不亏心?」
林少湖刚想说话,大叔摆摆手:「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家那个祖上,正好事反动标兵,革命对象,是一定要被钉死再耻辱柱上的。咱们祖国呀,可能真是走了弯路,几千年前的孔子,照样被拉出来批烂批臭。现在我那祖上翻案还太早,还是可能会连累那些做学问的人。」
林少湖满脸疑惑:「翻案?」
「不明白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大叔说:「我们和那些考古的,区别在于我们也看史书,但从来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写的,唐书是后晋人编的,宋史是元代人写的,元史则出自明代人的手笔,一代写一代,有些东西就不能写得太真,比如说我偷了你的东西,然后把你杀了,但这件事非得告诉我得儿子,我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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