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和卡门一起打来的四桶水,从卧室里抱出一大摞衣服,然后把衣服泡在水桶里,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干淋在身上的水。
“可是……我只和她见过一面,何况,我从来没见识过那种场合,我会很不习惯。”
“不是你说的吗,那位夫人是个好人,至于习惯,总要从不习惯开始,没见识过那种场合也正好去见识见识。”
“要我一个人去,我不去。”
“为什么?”
“我怕……怕回来就再见不到你了……”
我的心轻轻颤抖了一下,原来他是担心这个,担心我会不辞而别。
“怎么会……”我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毛巾,一点点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如果我想离开你们,不会等到现在。”
“不,萨维奇!”他用力攥住我的手,“我总有一个预感,这种感觉从我们逃离隆达开始就没消失过,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扔下我,让我自生自灭……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你留在我们身边根本就不是自愿的……”
“佩洛,人总要独立的。”我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替他整理好衣衫,“我不能一辈子守着你,而你也不会一辈子需要我,我离开你的时候,就是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这个日子迟早会到来。”
“萨维奇……”我似乎看到了闪烁在他眼里的泪光,这个天真的孩子,以为完全靠别人就能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有哪个人是完全为另一个人活着的呢?
“好了佩洛,我答应你,这次我会陪你去赴宴,但是以后你要学会依靠自己,自己决定自己要做的事。”
“萨维奇……”
我不再凝视他的双眼,这样只会让他产生我会永远在他身边的错觉。此时的他,还没有独立面对生活的勇气,我必须狠下心肠,让他自己去应付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包括那位堂娜夫人,他该怎样应付她,怎样在名利场上与美色、名誉和财富周旋,都不是我能力所能及了的。所以我决定,这次宴会是个磨练他的绝好机会,把他推到刺眼的水晶灯下,万众瞩目的中央,我则躲在墙角等待他快些习惯这样的环境。
往一眼清泉中注入一股黑臭的墨汁,这绝对是一个馊主意,可这是我脱身的唯一机会了。
赴宴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在卡门的悉心准备下,我和佩洛都焕然一新。
黑色的宫廷简式礼服,黑色的披风,配上佩洛棕黑色的卷发,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王子殿下,忐忑不安地等待出席他的第一次盛大晚宴。
而我,卡门让我更像一个绅士,我不是贵族,也不是名绅,更不是名流,我甚至都不是一个好人,而是一个从异国他乡跑到别人土地上实施犯罪的黑手党,换了一身行头就摇身一变成了被贵族邀请赴宴的可耻的家伙,无论卡门怎么大加赞赏,佩洛美丽的眼睛怎样含情脉脉地对我目不转睛,我都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支着下巴微笑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兴奋地高谈阔论,紧张地满屋寻找他们的小物件,卡伦在找她帽子上的一朵粉红色绢花,佩洛则找可以揣进口袋的小本子,为了能够一一记下那些有名斗牛士们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等到一切停当了,堂娜夫人派来接人的车子也到了,我们钻进了宽敞的老爷车里,一边欣赏窗外的街道美景,一边为即将到来的名流聚集的盛宴而充满期待,当然,我告诫自己,还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以应对随时发生的不测。
堂娜夫人的府邸并不在马德里的市中心,而是设在郊区,从我们所在的郊区到另一个郊区,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差不多快两个钟头,所以到达的时候,我们都有点恹恹欲睡,但是下了车后,眼前的景象又让睡意顿消。
这是一所很大的三层庄园,高耸的铁门向我们敞开,一条平整的石板路直通城堡的门口,四周是茂密的树林和花园,沿途可见古朴的石凳,或华丽精致的雕塑,有些雕塑还有庆泉喷涌而出,城堡里灯火通明,隐隐可听人声传来,宴会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吧。
被侍从引入后,我们才发现,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除了堂娜夫人,在马德里我们只熟那个悉热情的酒馆老板和刻薄的房东太太,若不是佩洛去了斗牛场,又怎么会被名媛青睐?
“萨维奇,这里真大真美!”卡门忍不住小声在我耳旁低语,我点点头,“是啊,这就是上流社会。”
这样的场面我不是没见过,我还曾经在法国一个商界名流聚会上暗杀了一名财团老板,那次的场面绝不亚于今天。
我瞅瞅身边的佩洛,他却反常没有表现出一贯的积极,紧紧抿着嘴睁大眼睛,炫目夺目的辉煌灯火在他的双眼中快速地流动着异彩,他的眼睛就像,就像两个万花筒,一下子被这种表面的奢华给迷住了。
“佩洛,你觉得呢?”卡门兴奋地问他。
“唔,嗯,是很不错。”
我仔细地观察他,看来他对此早就心存向往。
“我们该尽快找到堂娜夫人,否则我们寸步难行。”
尽管持有请柬,但是作为异乡人,我们三个还是被一些很不舒服的窥视目光所包围,只有堂娜夫人这个中间人立刻出现,我们才能摆脱这种窘境。
“我想见见堂娜夫人,请告诉她佩洛来访。”
佩洛有些拘谨地向一个管事的管家模样的老男人打听主人的下落,他的不自信和紧张让这个老男人对我们产生了疑心,他的目光里显然写满鄙夷。
我立刻接过了话头沉稳地对他说:“先生,我们可是夫人亲自特别请来的,如果我们把您怠慢的遭遇将给她听,您猜她会怎么样?”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再不敢耽搁,穿过人群向某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走去。
我们开始等待那位夫人的到来,这段时间佩洛更是显得手足无措,他一会儿在人群里张望,脸上会突然露出笑容,悄悄对我说:“天哪萨维奇,你猜那是谁?”
我看了看,表示不知道。
他一副无奈的样子,“那是去年西班牙国家斗牛大赛的亚军安利奎先生,他可是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斗垮了一头最强壮的公牛……还有那个,穿墨绿色礼服的那个,是艾米利奥,他可是近几年来累计得胜场次最多的斗牛手。天哪,我以为只能在报纸上看到他们,没想到亲眼看到本人啦。”
对于这些人,我毫无印象,我根本不关心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冠军还是亚军,和平常的屠夫一样,他们也不过是一些合法的屠牛者,只不过他们可以获得更尊崇的地位还更多的金钱罢了。
只有佩洛很关心这个,可以理解,因为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等了很久,我和佩洛一人喝了一杯地道的法国红酒,卡门吃了一块草莓蛋糕,堂娜夫人终于慢吞吞的现身了,陪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位优雅而风度翩翩的男士,佩洛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红牌斗牛手何塞,这次的斗牛大赛他也参加了,而且预赛总排名第一。
何塞揽着堂娜夫人的腰际,亲昵地与她耳语,两人的关系显然很不一般。
“晚上好,堂娜夫人。”佩洛和卡门都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表示致敬。
我也象征性地摘掉了礼帽,点头微笑以示礼节。
她看也没看我一眼,把佩洛拉到身边对何塞说:
“何塞,这位你该有印象吧,和你一起参加斗牛大赛的,名字叫佩洛,是个很有前途的新人呦,以后你还要多关照他。”
何塞眯起本就不大却敏锐得如同狼一般的灰色眼睛稍稍打量了一下佩洛,立刻笑开了:“金色少年斗士,我当然有印象了,技术不错嘛……至于关照,夫人关照的,何塞自当不遗余力。”
佩洛马上欣喜起来,和他滔滔不绝讨论起斗牛大赛的情况来了。
谁老辣,谁稚嫩,一眼就了了。
单单一个堂娜夫人佩洛就已经不是对手了,偏偏又多了一头狼。
我扫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堂娜,她领口有一颗扣子脱落不知所踪,微微敞开的蕾丝领口里,若隐若现一块红色的指甲大小的印记,我立刻意识到,这是那位何塞先生在美人粉嫩脖子上留下的痕迹。想必两个人方才就是在某个房间爱欲纠缠才姗姗来迟,看来这位死了丈夫的贵夫人并不缺乏生活的乐趣,像何塞这种斗牛士,说不定还为数众多。
她又为什么看中佩洛?他既没有名也没有利。呃,对了,他虽然无名无利,但他有青春,有年轻的身体,有年轻的心,有纯真的热情,这些都是这些老斗牛士们曾经拥有,如今被盛名所累而逐渐丧失的东西,堂娜正是看中了佩洛这点。
佩洛是一名优秀的斗牛士,名声地位?她想给他,他就会有。
我有些举棋不定了,不知道把佩洛交在这样一个女人手上是对是错,在我眼里他还是一个孩子,与丢了性命相比,沾染了世俗,成了有钱人的玩具,他更愿意要哪个?
我默默地看着兴奋地脸孔发红的佩洛,此时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向往过这种光芒四射的生活的,这是每个贫穷的年轻人都渴望的生活。
我也是头狼,待在我身边绝对不比待在堂娜身边安全多少,起码她不会要他的命,可我,却随时随地都可能杀害他——我曾经用罪恶的枪口对准他的心脏。
所以,佩洛,还是请原谅我擅自作主为你选择了人生吧,对于你来说,我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闯入你生活的无耻之徒,我本该尽快结束你的生命,就因为我莫名其妙的对杀人感到的厌倦,才让你活了下来。
你该恨我。
我宁可你恨我,也不要你爱我。
18.宴会上的不速之客
我端着酒杯悄悄退到宴会大厅的一角,冷冷地在暗中观察着他们。
佩洛在堂娜夫人的引荐下认识了不少出名的斗牛士以及斗牛士经纪人,他们都表示,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提携新人。
佩洛神采飞扬,侃侃而谈,讲到起劲处,手臂忍不住向空中一挥,堂娜夫人保持一贯的贵族式礼节,而佩洛周围的那些所谓著名斗牛士,脸上挂着微笑,看似耐心倾听,实则隐藏不屑,在互相对视时,眼底嘴角勾末之间早就泄漏无疑。
佩洛是真诚的向他的崇拜者倾诉对斗牛的热爱,而那些人,或许也曾保有他这样的真诚,但如今,看着后一辈前赴后继的热情不熄,他们是感动呢,还是麻木呢?
卡门则被一些俊俏的贵族青年包围着。
若论姿色,卡门绝不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位贵族少女,如果说那些贵族少女是温室里养成的玫瑰,卡门就是沙漠里怒放的一朵蔷薇,对于同样是温室里培育的贵族青年们来说,温室外的风景也许并不如温室内美丽,却足以吸引他们猎奇的目光。
卡门身上散发的独有的混杂着野味的芬芳,爽朗洒脱的笑声,天真不羁的个性,揉杂在一起形成了最致命的吸引力,她让那些围绕在身旁的野蜂们头脑发昏了,争相请她跳舞,一支接着一支,一曲接着一曲。
卡门从没如此兴奋过,她面泛红潮,丰满的胸膛随着呼吸的节奏和舞曲一起起伏不停,黑色的波浪卷发像海浪一样上下翻腾着,鲜艳的红唇因为葡萄酒的缘故熏染得如天边晚霞般绚丽,发髻那朵人造的玫瑰花也开得更加热烈,她的纤腰在青年们的手中蛇一般地扭动着,双脚灵活地踩着舞步踏着节拍,地板发出清脆的马蹄般的响声,无数艳羡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无数沸腾的心脏为她而鼓动,她无疑成为了晚会上万众瞩目的焦点。
我透过琥珀色的杯体一会儿瞅瞅卡门红色的身影在杯中流光溢彩,一会儿看看与堂娜夫人相拥滑入舞池的佩洛修长挺拔的身影,梦幻一般,他们都变成了金色,这两个年轻的身体,在今夜霓虹的辉映下,愈发显现出金子般耀眼的光泽,令我无法直视,该是时候全身而退了吗皮耶罗?
我毫不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当我考虑是否该立刻消失时,一位举止高雅的女士向我走了过来,我微微点头表示致意,她向我伸出了右手轻声曼语道:
“先生,我注意您很久了,能请我跳支舞吗?”
我看着眼前白嫩的小手,脑子里都是佩洛和卡门开怀的笑,我摇了摇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啄说道:“对不起小姐,我只是个保镖。”
女士满面青灰地跑远了,我抱着手臂翘起左脚,吹着口哨继续欣赏我的两只美丽的小鹿,舞姿曼妙,舞曲轻扬,正当我以为自己也陶醉之时,一枚高速而来的子弹凄厉地划破空气,穿透我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奔着佩洛方向而去。
我像一头猎豹以最快的速度向那里冲去,大叫着:“佩洛快趴下!”
也许是多日来为躲避追击而训练有素,佩洛立刻拽过发懵的堂娜夫人护在身下,子弹飞射入后方的石柱上,石渣簌簌而落,大厅里一片混乱。
情势急转,我本能地从怀里摸出短枪,躲在窗户旁,朝外伺机而动。
“佩洛,卡门,你们有没有受伤?”
“没有萨维奇,你呢?”
得到他们肯定的答复,我放下悬着的心,竖起全身警戒的细胞,专心致志对付窗外的来袭。没想到他们能追到这里来,这倒大出我的意外,如果刚才不是佩洛反应快,肯定已经中枪,我对自己的懈怠自责不已。
还没等我施展身手派上什么用场,城堡的保安已经捉住了凶手,把他带到了堂娜夫人面前。
惊魂未定的来宾立刻被好奇驱使都围了过来,看看是哪里来的凶手竟敢公然袭击公爵夫人。
这是一个落魄的男人,穿着满是油渍和破洞的灰色外套,一条呢料黑色长裤,一只裤腿塞在布满污泥的长靴管里,另一只散在外面,外套的口子有几粒已经脱落了,敞开的胸口露出一截黄白色的衬衣,同样是七扭八歪的。
他的两条手臂被两名保安死死反扭在背后,还被按着头,但是身体仍不服输地仍在挣扎,嘴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声。
堂娜夫人小心翼翼地走近他,仔细辨认凶手的样貌。
“你是谁?为什么要行凶?”
辨认不出,她只好放弃,改用最直接的审讯方式。
头被松开,凶手缓缓抬起了头,从额头开始,他像一头发了垂死挣扎的狮子,一点点露出血红的眼珠,憎恨的目光,暴戾的神态,他龇起利齿,好像要把堂娜夫人囫囵吞下一般,嗓子眼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你这个臭婊子,荡妇,连你胡安大爷都认不出吗?可笑啊,可笑啊,哈哈哈哈——”
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声音大得能把房顶掀翻,卡门远远地绕开躲在我身后,佩洛则惊恐地望着这个怪人。
“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胡安啊,你不在斗牛场上风光,跑到这里来行凶?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认清来者何人,堂娜夫人反而镇定下来,与凶手的狂性大发相比,她的镇定反而令人不安,甚至觉得恐惧。
“斗牛场?托你这个臭婊子的福,我断了腿,失了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现在不得不睡在大街上,臭水沟里,捡猫狗都不吃的剩菜,啃腐烂发臭的咸鱼,就剩下烂命一条,斗牛场我是再回不去了,留着这条命,死前也要拉你这个荡妇作垫背!狗娘养的,一枪怎么没嘣了你的小脑袋开花?”
堂娜夫人起得浑身战栗,刚要发作,一个人抢先过去刮了胡安一个耳光,太用力了,胡安一把被掀翻在地,嘴角溢出了血。
打人的,是何塞,他指着他的鼻子居高临下地发威:
“夫人的体面岂是你这种人随便损害的?你和她有什么过节,那也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纠缠不休耍赖撒泼的男人,把自己的不幸全部归罪到一个死了丈夫的可怜女人身上,胡安,你也曾是个响当当的斗牛手,赛场上风光过的,难道这点尊严都不给自己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