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 第二部 问君心(出书版)By 卫风无月
  发于:2010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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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了一声,笑着说:「不用,溪水那么浅,掉下去也淹不死我。」

挥挥手跑开。树丛挺密的,我蹲在溪边撩水洗手,看手上黄黄的泥渍在水里慢慢荡开散去,被溪水哗哗的冲下游,有些出神。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心理上却像是过了好多年一样。

姚筠和尽欢对我的过度保护,我并不是感觉不到。还有许多待解的谜团……

我看看已经干净的两手,夕阳已经落到了山的后面,最后一团彤云的红光,在溪水面上一闪一闪发亮,黑暗和寒冷慢慢包裹上来。

我弯腰掬起一捧水,喝两口,抹抹嘴,顺手在裤子蹭蹭手上的水,想要站起身来。

溪水水面晃动着,映着模糊的倒影,我的身形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抹飘忽动荡的白影。像暮烟,像晨雾,缥缈的不真实。

我吸了口凉气,这人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背后?他是人是鬼?难道是山里的精怪?

慢慢的转过头来,有个人立在我身后,只隔一步之距。

我揉揉眼。那人的长相异常清秀,黑发挽着一个书生髻,长长的发尾在山风中飘动,似袅袅晴空羁游丝;长眉淡雅,眼眸深潭,肌肤如玉石一样晶莹,明明是静止的面容,却让人觉得后面有无数未竟之言。

美男子不是没见过,宫中那些侍书,明宇,甚至龙成天,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这个人却不一样。他没有烟火气,看上去分外不真实,简直……不像个活人。

我怔怔看着他,目光向下移,看到他白袍的领口,缎线绣着流云的花纹,隐隐迭迭几不可辨,好精致的衣裳,好漂亮的人。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为什么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看着我?

目光垂下去,看到他一双鞋,上面竟然一丝土一点尘埃都没有。

我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溪里,手乱挥乱摆,抓着一株小树才稳住。他一直不说话,只是很认真的注视着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是人是鬼?

「这位先生……」我小心翼翼,他没动静。

「咳,这位大侠?」还是没反应。

我往侧面迈步,动作不敢太大。这人太诡异了。

他忽然说:「小莞,不记得我了?」

小莞?宁莞?以前这身体的主人?

我一下子站住,硬生生扭回头来,「咳,不好意思,我没印象。」

他嗯了一声,嗓音清亮又有磁性,异常好听,却没说别的。

远远听到尽欢的嗓门:「公子——公子——你在哪儿?」

我提起气喊:「没事,我这就回去!」

那个人依旧不动。我轻轻咳嗽一声:「这位兄台,要不要过去一起坐坐说说话?」

听到脚步声响,树丛被分开,尽欢走了过来,「公子……」

他的声音猛然顿住,我回过头来看他,他眼睛睁的大大的,直直看着我面前这人。

尽欢认识他吗?

他慢慢张开口,梦呓一般说道:「苏师傅。」

那人点一点头,并不答话。我看看这个人,又看看尽欢。

又有脚步响,是姚筠。

那人站在原地并无动作,尽欢手足无措僵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姚先生……」我向姚筠方向走了两步,「这位兄台是我的旧识吗?你认识不认识?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人和事,真是失礼。」

姚筠站定了,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抱一抱拳,「苏教主。」

那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也来了。」

姚筠向前走几步,状似无意将我掩在身后,「这种时令苏教主怎么会到北方来?」

仇家吗?我不知道,不过和这样谪仙一般的人当仇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小莞,过来。」那个人的声音也变冷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变冷的缘故。

天已经黑下来,天上亮起一颗颗星,月牙半挂在林梢。

「这位苏教主,真不好意思,我生过病,以前的事不太记得。我如果得罪过你,请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好不?」我想了一想,又说:「我们要回南边去,赶路呢,要不有事以后再说?」

尽欢还是呆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上分毫没动,我招招手,「尽欢,咱回去吧,鸡该烤好了。」觉得自己有点不够客气,对那个人说:「兄台一起来尝尝叫化鸡?」

他摇了摇头,转身便走。这人身法简直匪夷所思,我都只看他袍子动了一动,人竟然已经滑出去很远,飘飘荡荡脚不沾地一般,转眼间在黑暗中隐没了。

我的嘴张了半天合不拢:「这是……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姚筠停了一下说:「苏教主的独门轻功天下无双。公子,您当年还跟他学过的。」

「啊?」

「尽欢知道的比我要清楚的多,他自小在公子身边随侍……」

我咦了一声:「尽欢从小在我身边?可尽欢年纪比我大的多啊。他跟我的时候我多大?」

姚筠顿了顿:「公子以为自己年纪几何?」

我想了想,在宫里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十六,而且我个子不高,眉眼也没长开。「十六、七吧,反正不过二十。」

姚筠嘴角动动,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下:「公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还比尽欢大半岁。」

啊啊啊啊——骗人!

我,我明明是张娃娃脸,身材也还没发育长开,怎么能、怎么能是二十五了?

三个人慢慢走回火堆,算算时候差不多,移开火把鸡扒出来,在地下摔摔硬泥,慢慢剥去里层。

我只伸了一下手就烫的缩回来直甩着手跳,尽欢手大皮厚,三下五除二,把鸡身上的泥块全剥下来,鸡毛应手而下,里面的鸡肉白嫩喷香,引人垂涎,暂时分散了一点我对自己实际年龄的注意力,一边吃着鸡腿,一边听姚筠讲讲自己的历史。

姚筠虽然说他知道的不多,但是一路讲来,直至深夜,真是巨细无遗。

宁莞八岁的时候,偶然救下尽欢,两人主仆相称,宁莞待尽欢很好,尽力护着他不被人欺负,让他和自己一起读书学武。

尽欢讲起的往事,比姚筠还要详细久远。

那年的冬天,下着大雪,然而走进来的人,身上的白衣比雪还要耀眼。旁边的人笑说:「小公子,这是苏先生,以后教你读书。」

那时的宁莞说:「先生?先生为什么不长胡子?」

那人笑了,外头是漫天飞雪,他的笑容却似春阳朝晖。宁莞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和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说不上来,可是宁莞心里,好生喜欢这个先生。

但是先生笑的温柔,戒尺却厉害。

小小的宁莞,提起这个教他书文的先生是又爱又恨又咬牙。

尽欢扒着窗台看,小心翼翼地喊:「公子,公子。」

宁莞左右看看,撩起袍子小跑过来,「先生呢?」

尽欢小声道:「先生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宁莞吐吐舌头,轻轻跃出窗子。「我要你带的东西你带了么?」

他急急去翻尽欢身上,尽欢突然僵在那里,期期艾艾道:「先……先生。」

宁莞头也不抬,「先生出去了,不用怕。」

尽欢声音抖得像大风里的树叶子:「先……先生。」

宁莞不耐烦道:「你还要说几遍……」忽然头颈一紧,两脚悬空,被人拎着领口提了起来。他啊啊叫着,手脚乱动,直到与那双清亮的眼对上。

「先……先生。」

苏远生笑容可掬:「小公子的书抄完了么……」

宁莞几乎哭出来。完了……

第二年,宁莞始练家传内功。流花溅玉,护法长老说他的体格练流花功合适。

先生体质不好,常常生病,宁莞叫人请了许多的大夫来看,却都连病因也查不出来。后来宁莞听得人言,练溅玉功可以改善人的体质,调养气血。

他已经练了流花,却去偷了溅玉的心法来,偷偷交给苏远生修习。

在宁莞的心里面,师傅是个文人,年纪也过了练武的最好时候,就算练了这无上心法,也只是调养身体,不会被发现。后来,苏远生的身体,果然强似从前。

宁莞是独子,将来要继承偌大家业。他的父亲却非常纵容他,因为他怕疼,武功也不强求他要练好。

第三章

溅玉功是独门奇功,飞冰溅玉,越练人越是冷情,原来温和浅笑的先生,渐渐变成冰一样的人,不苟言笑,静默不语。宁莞有时候会看他半天,偶尔也会想,这个溅玉功,好不好呢?要是先生不练这功夫,是不是就会多些笑容?

不过,先生身体是越来越好,这总是好事。

宁莞十六岁时,流花功练到顶端,族里人夸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天生适合练这心法。苏远生告辞,宁莞依依不舍,竟然在苏远生前脚走了之后,跟着也溜出门去。

苏远生并不是落魄文士,他有武功,且溅玉功愈向后练,愈是强劲,剑上冷气都能伤人。这样的苏远生,虽然冷冷的对谁都爱理不理,宁莞跟在他身旁,还是开心的很。

但是少年总是会经历世情,会长大。宁莞慢慢的在尘俗中明白,自己对苏远生的情感,并非是简单的弟子对先生那种孺慕之思,敬仰之情;青涩的少年被说不出口的情感折磨,苏远生对他并不太好,只是没有赶他离开身边而已。

即使如此,宁莞后来有一天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师傅,我喜欢你,这世上只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只要……能常常看到你,我就于愿已足!」

苏远生的回复,是云淡风轻的拂袖,恍若不闻。

碰到硬壁,或是遇到烈焰,都没有这种反应来的让人丧气。

打中一团棉花般,没有着力处,没有声音,没有反响。

让人如吊半天,上不挨天,下不着地。

宁莞丧气过后,继续追寻苏远生的脚步,单纯的人也学会了杀人,暗算,猜疑,嫉妒,痛苦……族里派人来找宁莞回去。

他已经练了流花,可以再练无情。

宁莞摸着无情的心法呆了三天三夜,入门的心法也没有起练。

不想忘了他,虽然那个人那样冷淡,但是……但是,却不想忘了他,不想忘记了这份炽烈的爱。因为不肯练功,被狠狠的用家法惩戒,打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肉。

一向放纵他的父亲在此事上不肯宽容,要他非练不可。

听闻那个人有难的消息,什么也不管不顾,跪求着要去救他;尽欢不懂,但是陪着他跪。父亲终于松口,救完人,回来把无情练好,宁莞咬牙答应。

用药,用计,救苏远生出来。那个人还是冷冷的,一声谢也没有说。

宁莞有些绝望的目送苏远生走。

下次,再见到他,大概就连他是谁,也要想不起来了吧。

流花,溅玉,殊途同归,难免无情。

溅玉是一始便冷,流花却是由热而冷。

师傅,下次再见,你还认得我么?我又还会不会记得你?

我们之间,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也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一切,都像大风刮过般,了无痕迹。

如果,我们还有下次再见的话……

宁莞转过头,脚下的山坡上,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夜空,潮水一样向他涌过来。他看看苏远生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明火执仗的人潮,缓缓将剑拔了出来。

师傅,我宁愿带着对你的记忆就此死去。

即使今晚之后,我就永堕黑暗,但起码我是一个记得爱情的孤鬼。

那是一个血腥的夜晚。族中终于还是派人来援,将重伤的宁莞救回。

尽欢并不了解此后的事,宁莞被带回去便与他分开,他见不到宁莞,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后来有一天夜里,宁莞来敲他窗户,让他离开这里,去找已经成名的圣手秀士姚筠,让他想办法来救他。

尽欢傻傻不肯走,被宁莞左右开弓狠狠打了耳光。从小被人欺负的尽欢,只有宁莞对他好过,但是宁莞那爆发的怒火令他害怕无措,逃了出去,去找姚筠。

又发生过什么事情,尽欢不知道,姚筠也不知道。他们再得到消息,是宁莞重伤离开了家族,恩断义绝;他们一直追查,知道他流浪很久,死在饔州一个小镇上。

姚筠是何等人物,盗墓验尸,那死的少年比宁莞年纪要小,绝不是宁莞。

这个被白府出钱埋了的少年是谁?

白府里进宫去的少年又是谁?

我愣愣着听着,火堆里木柴劈啪炸响。

「怎么我的长相、身材,会就在十六岁的那一年停下了?」

姚筠说道:「公子身上原来的流花功,练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循环六个时辰为一周天。公子在十六岁上练得大成,后来散功时,便退回功成那一年的身量大小,不再长高变样。」

我咬咬唇。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听来就像是一个曲折伤感的故事,有些惆怅。

「原来先生刚才不同寻常的反应,是因为苏远生。」我笑一笑,把啃净的骨头就手挖个小坑埋掉,「我不记得他,不会随便和陌生人走。」

他沉默不语。

尽欢拉拉我的袖子,「公……公子。」

尽欢紧张的时候口舌就不大灵便。我耐心说:「你慢慢说。」

「苏师傅虽然、虽然、没对你不好过……可是,他也不会对你、太好。再说,他、他是做大事、的人,没什么时间照顾你。」

我心里感动,嘴上说:「我又不是三岁两岁还要人照顾。」

尽欢一急更结巴:「不是……不是的!苏师傅他娘亲不是好人,他妹妹总是欺负公子!公子,公子,你是不记得了?」

我眨眨眼,恶婆婆与刁小姑吗?总觉得有点儿好笑,那些事和我离的很遥远。我不是原来的宁莞,我不爱苏远生,尽欢和姚筠的担心完全不必要。

「别急别急。」我笑着安抚:「我保证绝对不跟他走,你不用急。」

宁莞为什么答应顶替白家的儿子进宫?和明宇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抱着这个疑问,我居然睡的格外香甜,也许是因为吃饱喝足,一夜无梦直到大天亮。就着溪水梳头洗脸,我咬着发绳,用姚筠给的木梳把头发梳顺,系好发,漱完口。

昨天的事彷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谁也没有再提,接着上路。

一路走,一路行,马车摇摇,白云遥遥。

我吸了一口有些甜香的空气。

柳树都吐出了嫩芽,近看不显眼,远远望去长堤上一片蒙蒙的黄绿,如烟似雾。

空气渐渐湿润温暖。我看到了第一枝桃花。

在春风中,似少女初露的柔情,娇嫩蓬勃的吐露花蕊。

不能说是绝顶的山水,景致也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可是我却欣喜的要命,一颗心乐的要飞出胸腔去。这是自由的景色,迎面吹来的也是无拘无束的风!

我终于是活着离开了那所黄金的牢笼,这足以庆幸。

蓝天,绿地,山水,行人……脚下踏着松软的泥土,繁花满眼,绿草迷离,牧笛山歌,渔樵耕读……人世间再平凡不过的生活百态,我都抱着惊喜而珍惜的心情去看待!

这是得来不易的自由,这是我一直期盼的自由。

尽欢对我的疯傻只会报以呆呆的笑,姚先生中肯的评了一句:「猴子在笼子里关久了,一出来总得发会儿疯。等他疯完就好了。」

也许他说的对吧。我顾不上计较他把我比成猴子,我忙得很。

忙着看,忙着说,忙着听,忙着跑……把姚筠的药材翻乱他也不计较,抢到尽欢的车驾座上乱挥鞭子,险些让马跑进沟底翻车,尽欢也只会傻笑。

这样快乐的日子,以后全都属于我!让那些旧时的困苦统统去见鬼!

行行复行行,马车终于到了江南。风和水软,绿丝如织的江南。

尽欢他们说的那所庄子坐落在湖心小岛上,想象中岛很小,可是见到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岛规模简直可比一个小型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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