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鸟————阿夸
阿夸  发于:2010年0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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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江栉!”
……
“江栉!”
“呃……到!”
在喧哗声中,小学六年级男生江栉睡意朦胧的眼睛朝四处的笑颜冷淡地环顾了一下,满脸木讷的表情,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毫无羞愧的反应让台上的年轻女老师甚为光火,她抬了抬手使哄笑不止的学生们安静下来。
“把第十二课的课题给大家念一遍。”她严肃地吩咐道。
江栉慌忙俯下头凑到课桌抽屉去找课本,全班几十双眼都齐唰唰地盯着他,让寻找课本的动作变得凌乱而急促。课本课本课本……他在心里念咒般地嘀咕着,终于从书堆中抓出一本来。
“老师,没有十二课!”翻课本好半晌后,江栉抬起头大声报告。
孩子们笑得更是没有节制。
“他是个笨蛋!老师,我们不用去管他的。”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白色针织衫的女孩子对老师叫着,独特的尖细嗓音轻易地进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江栉朝女孩投去令人费解的复杂目光。他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同学名叫陈艳,父母是当官的人物,家中富裕,她本人也很聪明,是同学都让着,老师都捧在手掌上的天宠娇女。她和自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小江栉很清楚这个区别。他收回自己的目光,茫茫然看着手中的课本。
“你拿的是历史课本,而现在是语文课!”女老师语含怒气地提醒他。
“哦……”看清楚封面上两个红红的大字后,江栉连忙把书塞回桌台里去,又进行了一番艰苦的捣弄。不过,找到正确课本的行动他没有顺利完成就被请出了教室。
“睡不够的话就去门外清醒清醒!”年轻的女老师对差生向来是很不客气的,何况这个江栉不但学习成绩排尾,而且脸上整天脏兮兮地拖着两条鼻涕,身上更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这样的孩子实在没有办法让人喜欢起来啊。


深秋的季节,走廊口很冷,风寂寞地扫着地上的小片纸屑。
江栉贴着墙壁站定,然后举起手压住自己的头顶,支起食指在松软的石灰涂面上抠出一个印子,他顺着这个印子往下一厘米处找到另一个浅淡的刻印。
“才这么点儿啊……”成人化的叹息后,他的小脸上充满着强烈到近乎于悲愤的失望。这个刻印是他四个星期前留下的,时间并不长,但在他眼里已经是过一年般地值得期待。
同班的男生在成长的年纪里加快着拔高身材的速度,把瘦小的江栉甩开了一大截。他是根发育不良的豆苗,撑着纤细的身躯夹在已经呈现中学生模样的同龄人之中,想不自卑也难。
兴许负面的地方太多了,就算无法从过早学会面无表情的小脸上看到自卑的心理存在,但它在幼嫩的心灵上发挥的作用已经到了渗进血液的地步。身高、成绩,还有父母不和等等的事情,他都无可奈何地对它们的存在进行妥协,并希望在众人前不被注意到这些,就算别人提及,他也学会了用沉默和一双呆滞的眼睛去应付。时间久了,加上学习成绩的关系,大家不由怀疑他的智商是否正常,甚至连江栉也觉得自己可能比别人笨一些,永远做不对有好多数字的题目,还有背不出有着奇怪意思的课本,甚至被其他男生拉着头发往墙壁上撞时,他连悲哀的感觉都来得迟缓,通常要回到家里窝进被子以后才敢流出些泪水并赶紧用袖子管擦掉。
其实现在的江栉没有意识到这些痛苦,他踮着脚尖看自己抠出来的印子,脸上犹存失望的痕迹。教室里传来大家一起朗读课本的整齐声音,其中夹杂着陈艳尖细而突兀的嗓音。他厌恶地堵上了耳朵,这声音让他想起她时常用来嘲笑自己的话,譬如:白痴,没教养的,垃圾货色之类稀奇古怪的称呼。大概源于她父母有某种贬低人的特权所产生的副作用,陈艳嘴中的骂话带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官腔而显得颇具新鲜感,也格外能引起广泛的流传。从这种对自己极有威胁力的声音中摆脱出来的好办法是逃开。江栉慢慢地沿着走廊的墙根向后退,远离发出不良声音的教室,然后猫着腰躲过学校门卫的眼睛,他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轻快走去。


“手续上的事基本办妥,那死鬼最好一辈子不要出来才好。”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眼角发红,她捻起手帕边小心往上按,尽量保护精心画好的眼线不要被晕化。
“说到底现在这个孩子真是个麻烦,我又不能带着他,你要知道,对方知道我有这么大的孩子,恐怕会吓得够呛。”她为难地对坐在一旁的男子说。
对方只是用心听着,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把他推给谁去,死鬼是不会管了,现在不负责任地把他扔给我,我又能怎么办呢?这两边都没有一个好亲戚的,又不忍心把他弃在一旁不管的。”她说着“不忍心”,干的事却是拼命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丢给无关的人,男人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表情。
“麻烦你先替我照顾几年,只要我在那边的情况稍微好转,定会把他接过去,或者把他送到国外,总之不会麻烦你太久的。”
“……”
“我每个月都会寄钱过来,绝不会食言,嗯?”女人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男人还是沉默地抽着烟,没有表态。
“你工作的事我一定会让王科长帮上忙的,没什么大不了,你只要开个口。”
男人沉思半晌,然后暧昧地点了一下头。

偷听了好久的江栉终于站到门口,冲年龄莫辨的艳丽女人轻轻地叫了声:“妈妈。”他本想悄悄地穿过客厅溜进自己的房间,不用面对自己又一次从学校早退回家而被骂的境地,但是听两个大人好象在讨论自己的事,他还是很迟疑地站了出来。
“咦?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你不是去上学了吗?”女人转过身,奇怪地瞄了一眼墙上挂的钟。
江栉没有回答,他瞥见母亲脚边放着三只大箱子。
“妈妈,你要走吗?”
女人也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把儿子拉进屋内,指向男人命令江栉:“快叫李叔叔。”
“李叔叔。”江栉乖顺地叫着,用呆滞的目光瞄了男人一眼。他看得出这个李叔叔应该长得很高,两条长长的腿随意地交叉着,连手臂也长长的,搁在腿上还能朝旁边撑出一大截。
如果我有这么高就好了,陈艳就不会骂我“矮老鼠”了。江栉冒着这样无谓的念头,不知对方也正皱着眉如审查般地打量自己。
“他几岁啊?”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让江栉想往母亲身后缩去。经常打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的声音,所以他觉得有这种声音的人大概都一样的凶恶,不同于对陈艳那样的厌恶,这是一种渗进心深处的惶恐,他很不喜欢。
“应该十四岁了吧?”女人不是很肯定,虽然这个孩子的确是她的亲生儿子。
“十四岁?”男人满腔的疑惑,他伸出一只手递向江栉,“过来,小伙子,让我看看你。”
江栉注视着那只手,宽大且掌背很厚,如果打人的话肯定很疼的,所以他没有动。
“去啊,李叔叔叫你呢?!”女人焦急地推了儿子一把,她必须安心地弃下这个包袱,而这个男人的态度是一线希望。
江栉避开那只大手,期期艾艾地走近男人,目光垂得极低,盯住对方的长腿。
“真的有十四岁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小?”男人问,声音沉得让江栉不想回答,但他还是点了头。
“看来不是个调皮的男生哦。”男人笑了,从鼻息里喷出烟草的苦涩气味,使孩子向后退了一步。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宽大的掌牵住了小手,让他不再往后退。
江栉摇头,他终于抬起眼,戒备地打量男人,男人锁紧眉头也正在观察他。
彼此怔了数秒后。
“他……总是不说话吗?”男人困惑地转过头问江栉的母亲。
女人勉强地笑道:“是不太爱说话,不过也没有关系啊,他正是不调皮的类型,很好带的。”
男人微微点头,目光重新调回江栉的脸上。孩子也瞪着他,瞪着喉间如小核桃般的结节因说话而上下滚动,自己是没有的,还有密集的胡渣能摸得出刺似得铺了一下巴,而自己更不会有。江栉在对方的眼光里恒量区别,进行习惯性的比较。
“一个安静的小家伙……会不会有点自闭啊?”男人咕囔了一句。


还有很多的谈话都是在陌生男人和母亲之间进行的,江栉被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起门,从小床的被铺里翻出一小本子,在夹页中取出自己最喜欢的咸蛋超人贴纸来细细欣赏。同学里已经没有人喜欢这个有着各种圆脑袋的英雄了,他们会嘲笑拿着贴纸一看就是好半天的江栉,称他为幼稚的傻蛋,所以江栉只能回到家关起门来独自品味超人们的作战英姿,不过他的想象中没有和邪恶对决的伟大意图,最多的也就是让超人拉着陈艳的小辫子扯得她哇哇大哭,或者把老是喜欢敲自己头的同班男生大胖扔到厕所的便池里之类的有些低级无聊的想法。
江栉虽然不清楚男人口中的自闭是什么意思,想来总是不好的评价,于是他把今天想象的内容增加了让超人揍那个陌生男人一拳的场面。以前他曾想象过爸爸如何被超人踩在脚下,结果当天晚上就被酒醉归来的父亲狠狠地踹了一脚,有着某种牵连的巧合让他吓坏了,从此再也没有过让超人对父亲作恶的想法,但对这个也许将来不会再见面的男人,他就有种放心揍人的心态。
由此可见,江栉根本没有听明白大人们的对话内容。他只知道妈妈又要离开了。不过在他印象中妈妈总是离开的,去国外或者去某个男人的家都是隔三差五的事,对他的影响并不大,当然现在的他还不知道酒醉后开车撞死人的爸爸已经不会在母亲离开后再来照顾他了。
对于家里一些重大变故,江栉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他的监护人似乎觉得对这个智商有点问题的孩子没有必要告之,只须安排他的去路就可以功德圆满了,所以江栉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的情况下,他的世界依旧能保持简单。现在在这个简单世界里,咸蛋超人正用一些江栉想出来的法子对付对江栉不好的人。这些人的数目无法确定,很令人伤脑筋,因为江栉分不清有些人对自己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譬如妈妈。妈妈的温柔总是让江栉喜欢又带点胆战心惊的感觉,因为温柔过后,她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他与粗暴易怒的一个称之为爸爸的男人单独相处。等到她再出现在家里时,就会和这个男人吵上几天几夜,似乎她回来只是为了吵架,直到再离开时,就会给予江栉一些温柔。她抚摸他的头,给他买一两件合身的衣服,笑起来也是很亲切的。她说:江栉,妈妈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了。她又说:妈妈其实很喜欢你的,只是你长得太像你父亲了。
江栉无法明白它们的意思,难道他长得像爸爸是不对的吗?他不知道,但他喜欢带着笑容说话的妈妈,亲切而温柔,虽然总是不长久。

在咸蛋超人打倒胖子把他踩在脚底下时,江栉的房门被打开。
女人低头细看蜷缩起身体,手里捏着贴纸陷入梦乡的儿子。他细小的脖颈里有黑色的污陆垢,让她不禁直皱眉头,记得上次离家的时候给他洗过一次澡,难道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洗过澡吗?女人心里的愧疚没有露出芽头就被烦躁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这烦躁里多少带点即将离别的惆怅,虽然这个儿子生下来后她在他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但十月怀胎的过程毕竟不是可以随便抹去的。这次的离开,她不用自欺欺人也知道永远不会再相见是极有可能的事。什么几年后会接他走之类的话只是给答应照顾他的人一个托辞罢了,将来的事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底,儿子今后的遭遇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而定。很清楚把儿子随便推给一个单身男人去照顾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但除了这个要她帮忙的男人外已经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迅速接手下包袱而让自己和情夫双栖双飞地安心离开。
现实总是无奈的。
她安慰着自己想愧疚的心,伸手去抚摸儿子凌乱的头发和娇小而涂满污迹的脸,五官皆是他那中看不中用的父亲的传承,让女人的神情也寒冷起来。
“妈妈……”江栉从被抚弄的异样中警觉地清醒过来。
女人的嘴角勾起温和的笑容:“今天怎么从学校里走出来啦,老师刚才打电话来询问呢。”
江栉不吭声,只是垂下了目光。
“以后不要这样,”女人叹息,“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要乖要听话,人家才会喜欢你。”
孩子捏紧手中的贴纸,怔怔地听着。
“妈妈要走了,今后……今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哦。”女人迟缓地放柔语气。
“妈妈,你要去哪儿啊?”江栉小心地问。
“很远的地方。”女人回答,微笑着抱了一下自己的儿子。
“妈妈你几时回来?”江栉又问。
女人把自己的额头贴紧儿子的脑袋,用手揉着他薄软的头发,像是要让他放心式地抚慰着,却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
“今后你一定要乖一点,记住哦,一定要乖。”
江栉急促地点头,他觉得此时的妈妈特别温柔,温柔到他决定永远不会让咸蛋超人去伤害她。
妈妈的温柔持续了两个星期的时间,让江栉几乎忘了家中少了一个叫爸爸的男人,他的消失让江栉生活变得轻松而趋向正常化。肮脏邋遢的面目有了不少改观,他和别的孩子一样,身上的衬衫和裤子常常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本来粘腻的头发洗得蓬松而干净,衬着同样清洁起来的小脸让此时的江栉不再显得面目可憎,虽然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这些还不够到足以让他们对他的态度产生什么改变,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是例行的期中测试,因为牵涉到升学,所以要比往年的考试重要。但是江栉做了几道题就交出卷子。有实在做不出的原因,也是因为坐在前面的陈艳在考试没有多久就扯开喉咙直嚷:“老师,江栉在偷看我的卷子!”
这让江栉很不好意思,他涨红着脸缩起肩膀伏在课桌上,没有任何辩驳。事实是他压根儿无法看到个头高过自己的陈艳的试卷。幸好老师也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江栉所受的委屈使做试卷的能力降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他在脑海里想象咸蛋超人狠狠地扯烂前面得意的马尾辫,然后在老师无奈的叹息声中第一个把空白了大半的试卷交到了台上。
“江栉,你要升中学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老师在背后提醒他。
江栉耷拉着脑袋走出考场。十四岁的半大少年,走过自己前不久罚站的地方,习惯性地用目光在墙上寻找了一下自己所刻的印迹,却没有再去测量的兴趣,成长的快乐和现在的烦恼相比总是来得姗姗而迟。

推开家门,想着妈妈也许会问考试的事情,自己该怎样回答?江栉带着些许心慌走进客厅,却没有见到妈妈的踪影,家门是洞开着的。
“回来了?”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人,让江栉退后了一步,他疑惑地瞪着走到面前的男人。
“饿了吗?”男人问。
江栉急忙摇头。
“我在弄吃的,等会儿一起吃点吧。”男人兀自说着,没有计较他沉默的态度。他看起来很疲惫,打了个哈欠,然后用手指撩动着自己略长的头发,把它们全梳到脑后,只在额前留了一小撮,看起来颇有些滑稽,身上随便套了一件黑色圆领套衫,配以同样颜色的牛仔裤,面目冷淡,看不出喜恶的样子。他转过身,准备回到中断的家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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