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在报志愿时毫不犹豫地填了个老远的学校，他爸妈自然不肯，要他留在本省，想要就近照顾，叶修不同意，争执之下最后折中报了邻省。

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隔着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和无限延伸的黑色车轨。他这只风筝终于可以高飞。叶修决定与过去做一个告别，破天荒参加了高考后的同学聚会，他放纵自己做一个麦霸，跌破了所有同学的眼镜。他拿着话筒对着屏幕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班长同志忍无可忍对他说道：“叶修，我们来合唱一首吧。”

叶修果然如班长同志所愿把话筒扔到一边下了场，顺带白了他一眼。班长同志笑得无奈又惆怅。

那个秋天，叶修离家去上大学。他爸爸与他一起，不顾他的反对。

那是很大的校园，校园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都是拖着行李的新生，有着跟他一样的青涩面孔。陌生而新鲜的感觉令叶修全身战栗。

“我要一个全新的开始。”叶修看着他们，心里暗暗发誓。

他爸爸帮着他收拾整理一番，和他一起去见了辅导员，并对辅导员说明了叶修的情况，他低声说：“这孩子还请老师多多照顾。”

“应该的。”年轻的女教师抬了抬眼镜，亲切地说道。

他爸爸这才离开。

他站在站台看着火车窗内他爸爸有条不紊地整理行李，然后转过头冲他挥挥手叫他回去，一头黑发中夹杂着几抹灰白，像秋天赖在树上不愿落下的枯叶。

叶修慢慢抬起手朝他爸爸挥了挥，转身没入人群。

辅导员找了个时间把叶修叫到办公室，她说：“叶修，你有时间可以去我们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坐坐……”

辅导员穿一套紫色的西装裙，一条马尾辫恰好过肩，庄重又不失亲切，叶修看着她不卑不亢说道：“老师，我没病。”

“我不是说你有病……”女教师顿了顿，又婉转地说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个信息。我们学校的心理专业是闻名全国的，心理咨询中心也有很好的口碑，而且对我们学校的学生是完全义务的……”

“我没有病！”叶修突然吼出声来，把年轻的教师吓了一跳，她工作这几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开学第一天就跟她叫板的学生。

“好的，你没有病。”女教师伸出双手示意性下按，“因为历来新生入学都会有些不适应，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

“我知道了。”

叶修憧憬了一个暑假的希望就在父亲和老师的交谈中瞬间崩塌，他一点不想重蹈覆辙，真的不想。他极力让自己融入到集体之中，不显得异类。军训很疲劳，只是身体上的疲劳，他没那么娇贵，他勤快地帮别人打水打饭，虽然还是寡言少语，但至少没有人觉得他奇怪，大伙还很和善地与他开玩笑，他其实再正常不过。

一周一次的年级例会上，辅导员请来心理咨询中心的主任为大家做讲座，据说是学校惯例。每年学校都会有几个人自杀，不过得益于专业的心理咨询中心，人数要比其他同类校少一些。

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也戴着眼镜，谈的是一些奇怪的案例，以及他手下挽救过的年轻的生命。大家听得很专注，对这类八卦一般人都有最自然的好奇心。

那主任说：“大学是座象牙塔，也许你们刚进来的时候觉得失望，生活了一两年觉得失落，但你们走出去以后回头看，它确实是一座象牙塔。”

底下顿时嘘声一片。

那主任也不恼，笑道：“你们今后如果有什么失意的事，比如暗恋没有成功，倒追没有得手，可以来找我，我都可以帮忙，我虽然看过去年纪大了一点，心还是很年轻的，可以和年轻同志做朋友……我要教你们的第一件事，就是珍惜生命，梁祝的时候，生死相许被认为是感天动地的事，但你们这个年代不是，你们要是因为失恋从顶楼跳下去，人家只会摇摇头说你傻，知道吗……”

底下又换了笑声一片。

叶修的大学生活就在这一片嘘声和一片笑声中正式开始。他退出他插不进半句话的高中群，QQ里唯一与他高中有联系的，只剩下刘世洋，鼠标在刘世洋的头像上徘徊了一会儿，最终挪开。他偶尔会与刘世洋交换一些学校信息，例如，他们学校有很多社团，摄影协会、登山协会、国画协会，以及心理协会，有很多活动，义卖、义捐、以及义诊——-也就是户外的心理咨询。

开学伊始是社团活动最积极的时候，几张桌子在树下排成一排，间隔立几把遮阳伞，桌子前面挂一长条红布，写着心理咨询等字样。叶修斜看了一眼从旁边路过了，从食堂吃完饭回来见那阵势还没撤，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

那天秋意正浓，秋风正凉，秋雁从空中掠过。叶修坐在咨询处很认真地填问卷，很简单的题目，叶修不知道填这些有什么用，能测出什么结论来，填完了，交给对面的工作人员。

那个人看起来比叶修大一两岁，接过问卷时露出标准的月牙形笑容，璀璨得让叶修有些招架不住，连他的眉眼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楚就低下头。叶修后来知道，这个人是心理协会的副会长，叫傅明。

傅明说，根据问卷显示，你是个缺乏竞争意识的人。

然后呢？叶修问。

傅明说，没有了。

就这样？叶修有些难以接受，他填了大半天的问卷，就得到这么个答案。

傅明又笑起来，显得又亲切又有风度又有学问，他笑问：“你想要什么答案？”

叶修沉吟不语。

傅明笑道：“我们这些问卷，只能从最外在去推断一个人，实际上，没有人能比自己认识自己更深刻的了。我们只是力图把本人容易忽视的方面挖掘出来。”

“这有什么意义？把我知道的告诉我，这有什么意义？”叶修反问。

“比如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社会比较需要竞争意识，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改变，我也不可能强制你。”

“没有竞争意识……是不是比较奇怪？”叶修斟酌着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傅明平和地说道，“与他的成长环境、教育经历都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其实，每个人都是特别的，没有什么奇怪或者不奇怪。”

不是什么特别轰轰烈烈或者激情澎湃的话语，就这么绵绵软软地直刺进叶修的心底。这就是缘分，人与人的缘分，一开始是言语的相遇。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叶修道。

“好呀，每周三下午我都在心理咨询中心值班，欢迎你来。”傅明笑道，目送叶修离开，他突然想到自己不久前看到的一个心理学发现：人是靠气味来交朋友的。所以中国自古就有一个成语叫做气味相投。

这个新生口气带点自傲，眼神带点忧郁，背影带点孤独，会是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以他傅明两年的专业所学判断。

6

上课的头几天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公共课，实在无聊得很。叶修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路过心理咨询中心，一块白色木牌上写着几个黑色的字：遇到紧急情况请拨打XXXXXX。叶修看了它半天，想到办丧事时常出现的“奠”字。今天星期三，好像是傅明值班。或者说，其实他不是偶然才路过这里，这个少有人走动的荒凉角落。

叶修站在路边对着心理咨询中心远远审视了一番，才迈开步子走过去。

接待他的果然是傅明，上次匆匆一面，叶修其实已经忘了傅明长什么样，只依稀记得那个可以媲美牙膏广告的笑容。

他莽莽撞撞地过来，事前连招呼也没打，便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喊一声“你好”。

傅明从一堆报纸杂志中抬起头看，见到他时愣了一会儿，很快就想起来，笑呵呵地招呼他坐下。

叶修歉歉身，一边喝水一边环视四周。心理咨询中心是一个冷清衙门，僻静少人，陈设简单，办公室里只有几副退休的桌椅，桌上堆着杂志和电脑，一个使用了五分之一的书柜，以及书柜边上的一个报架，再加上他现在坐的旧沙发和沙发前的玻璃茶几。

“还有一台比拖拉机还大声的空调。”傅明摊手，“虽然吵了点，总比没有好。”

叶修笑笑，他来只是想看看这个学校传说中的心理咨询中心长得什么样子，没别的什么事。傅明也不以为怪，反正他是打开门做生意，各种各样奇怪的客人都有，这个客人的要求就是：随便看看。

傅明尽力满足客人的要求。虽然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是这个客人很有可能成为他的长期客户，他的预感能力与他的专业水平成正比。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面又进来一个客人，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叶修道：“你忙吧。”自己拿了本杂志坐到一边看起来。

傅明内心感叹一句：“现在的孩子真自觉。”便向新客人迎去，挂起璀璨的招牌笑容：“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新客人是个大二的学生，一年前跟一个交换生恋爱了，现在时间到了，美人鱼变成泡沫不见了，新客人捶胸顿足扼腕不甘。

“我为她花了那么多钱，她竟然说也不说一声忽然就走了。”小男生有些义愤填膺。

情感问题。这年头流行这个。傅明想了想问道：“那你现在是在意那些花出去的钱呢，还是在意她离开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我，还是……”新客人看起来很苦恼。

傅明抚着眉，这种老掉牙的故事他听得多了，没什么兴趣，他想听更刺激、更新奇、更变态的故事。而且他虽然自称心理专家，但绝不是一个未谋面的女人肚子里的蛔虫，女人心海底针，还是一根弯弯绕绕尖尖细细埋在沙粒中的针，一不小心就扎到手。他朝新客人伸出两个指头：“一、往前看；二、往后看。你选哪条？”

不待客人反应过来，傅明又紧接着说道：“如果你选往前看，我建议你做一些别的事情来转移你的注意力，最好的方法是重新投入一段恋情。”傅明大笔一挥，指着窗外，“你看窗外这些树，冬天光秃秃的，到了春天又生意盎然。人也是这样。但是如果你选往后看，执意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这种选择你也知道，不是很明智，因此我建议你选择向前看。”

傅明干脆利落地开出药方，新客人急了，忙道：“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

“不论你是哪种意思，你都只有这两种选择，要么放弃她，要么再把她追回来。如果你爱她爱到非她不可，没有她只能去死，那你就去韩国把她追回来。当然人海茫茫，这样确实有些难度，但只要有心，没什么做不到的，不是吗？前提是，你愿意这么做吗？”傅明正一步一步给他分析，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一个漂亮的女生。傅明看一个人好不好看，只看五官是否均衡，不分男女，一个女人如果长相不均衡，绝对不会比一个看过去均衡的男人更吸引他。

眼前这个女生显然很符合傅明的审美观，他当机立断地对小男生说道：“快刀斩乱麻，感情的事不要拖泥带水，当断则断，这是我的建议，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总结完毕，傅明挂起送客的笑容。

这种快速的心理咨询其实非常违反职业道德，不过傅明不在意，他已经抬眼向门口望去，示意眼前的客人离开。

叶修坐在一边将傅明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不自觉微微勾起一抹笑容。

“你好，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傅明提气响亮地向漂亮的女生问道。

漂亮的女生羞涩地点点头，吞吞吐吐道：“你好，我想问问，那个，这里有没有女的老师？”

傅明的言语和动作同时停顿了片刻。虽然有点意外，但是这种问题傅明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赵老师明天会来上班，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傅明微笑着靠近说道，他向来对隐私的秘密有奇怪的嗜好。

“那我还是明天再来吧……”漂亮的女生红了脸，急忙转身出门。

第二笔生意失败，傅明耸了耸肩，走到叶修身边坐下。侧头瞥了眼叶修手上的内容——左页：《是什么让他成为连环杀手？》，右页：《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傅明笑道：“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可以选修我们系的变态心理学。”

“哦？”叶修饶有兴致地看着傅明。

“这门课有很好的上座率……”傅明挑了挑眉，“我是说一开始的时候。“

叶修向来有足够的耐心容忍枯燥，他当场就记下了上课的时间和地点，问了一个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师兄，你有女朋友吗？”

恩……应该答有还是没有呢？傅明思考了0.1秒后打了个太极：“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刚刚看你跟那个人说的很有经验的样子。”叶修道，显然傅明与他之前见过的心理医生有很大的不同，更果断，更有趣，或者说，带点不负责任的随意，他喜欢这样的随意性和真实性，不管它是源于非专业人士和专业人士的区别，还是免费业务与收费业务的区别。

傅明笑起来 ，这个孩子眼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和探索之情，无疑进一步增添了他的自信，他跷起二郎腿仰靠在沙发上，如数家珍地说道：“感情这回事，其实就那么几种。从性别上来分，可以分为男女、女女、男男，从形式来分，可以分为单恋、双恋、暗恋，从过程来分，可以分为初期、蜜月期、稳定期和平淡期，从结局来分，有可以分为……”

叶修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傅明颇有些得意地总结道：“你看，排列组合起来就那么几种。相应的，你可以采取例如釜底抽薪、以退为进、壮士断臂、瞒天过海等等招式来拆解。就这么简单。”他两手一摊，笑得分外潇洒，“如果以后你需要这方面的帮助，尽可以来找我。”

“好啊。”叶修愉快地答应。

年长的朋友有很多总结和经验，会让你少走许多弯路。叶修将傅明的总结在宿舍里复述一遍之后，二毛和三德子都异常兴奋。

“啥时候带那什么师兄来我们宿舍坐坐啊。”二毛别有用心地建议道，他眼红啊眼红。

三德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对叶修说道：“小四，下次记得问问你师兄追女生什么招比较好使？”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含蓄啊！”二毛跳起来，“我跟你说，就你这身材……”二毛说着摸了一把三德子突出的肋骨，“你没有安全感你知道吗……”

“我没有安全感？”三德子一把拍开二毛的毛手，伸手朝门口指道：“难道像老大那样才有安全感？”

“哗”一声门被打开，舍长同志满脸阴沉踱着金刚步稳稳地走进来，一眼扫过，三个人正都安安静静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老大……”三德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去哪了？”

舍长同志“pia”一声把会议记录红色小本本往桌上一盖，沉声说道：“开会去了。”

“又什么事了？”二毛不耐烦地问道。

“还有什么事，叫你们做卫生勤快点，少用高功率电器。还有，有个女的在宿舍里……”舍长同志往中间一站，伸手往脖子上一抹，拧起眉，“喀……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