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江城
江城  发于:2010年0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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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倒下去的人,却并不是他。
那时天突然暗了下来,就好像塌陷了似的。那货郎仍旧在唇间吹著那不知道是什麽的东西。
他僵在了那里,眼里只看到云墨一个。
他这一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事情,以前从未有过,以後也不会再有了。
云墨倒在了地上,然後抱紧了手脚,整个人就缩在了一起,好像是痛极了,却又一声不吭,只是发了狠,死死的忍住。他眼睁睁的看著云墨的手指抠在地里,仿佛痛得忍不住了似的,恨不能要抠到土里才罢休。他不知道那满身的血究竟是不是那孩子的。只是那血色偏偏红得妖异,衬得那双手越发的白了,白得刺得他眼睛都痛,他不知道云墨是怎麽了,不过那麽一错眼的功夫,那些衣服都散落在了地上,他眼看著云墨赤裸著那白玉一般的身子,仿佛中了什麽法术似的,满脸痛楚的就缩成了一团,慢慢的就变化了形状。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得一声,就炸开了锅。
他只看到云墨不见了,伏在那里的不知道是什麽。
那是一只兽。他就算再瞎了眼,也认得出那是一只兽。
天色愈发的暗了,头顶上的乌云重重叠叠的压了一层又一层,密密实实的,教人瞧不真切了。
他想他是看错了,怎麽能呢?那麽好,那样干干净净,乖巧聪明的个小孩子。怎麽能是个妖怪?
他必然是看错了的。
那只兽朝前冲了两步,前腿上缠著条银亮的链子便晃著他的眼,那银光几乎刺痛了他。那只兽的毛皮上染著一片片暗红色的污渍,那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云墨》 8 (2)
那只兽的毛皮上染著一片片暗红色的污渍,那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胆子大些的,已经把它围住了,相互吆喝著,就要下手。也有取了狗血来的,在外面站著,却还哆嗦著,实在不敢上前。
那只兽抬起眼来,只是哀求般的看他,那痛楚又焦躁的眼神让他抖得越发厉害了,可那到底是个畜生,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只站在那里,就让他抖个不停,又怕又痛,又恨又气。
他们两个之间隔著许多的人,隔著那些吵吵嚷嚷,虚张声势的声音,隔著那阴沈沈的光,他咬紧了牙关,跌跌撞撞的又退了两步,不自觉的就躲在了那货郎身後。
那只兽抵著地,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咆哮声,然後便对著那货郎露出了那白森森的牙来,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把人撕个粉碎似的。那围著的人被那气势所逼,都不由得退後了两步。各人都暗暗的心惊肉跳,不敢轻举妄动。
那货郎也是脸色微变,就又吹起了那指间夹著的玩意儿来,也不知道弄得什麽法术,就把那只兽定在了那里。那时人群吵杂的声音终於流进了他的耳中,他听到那些惊恐又愤怒的声音叫嚷著,打死它,打死那个畜生!打死那只妖怪!别教它逃了!四周的人便一拥而上,拳脚棍棒齐上,泼狗血的泼狗血,贴黄纸的贴黄纸,都要出一口恶气。
他又眩晕,又恶心,手心里也都是冷汗,胸中憋著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那货郎见他这样,就笑了一声,满是怜悯的说道,你还可怜它做什麽?畜生就是畜生,终归是养不熟的,倘若被它吃了罗仙儿那妖妇,只怕连我也收服不了了。
那人一面收拾著被他撞翻的担子,一面安抚他道,不过也多亏有你。若不是他那时拿了我那把香木梳,只怕如今我还制不服他哩。
人群一会儿便四散了,剩下来的不过是些好事又胆大的。有人便嚷嚷说要捆了去见官,说著便张罗著要取麻绳来。
他什麽都听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他眼里只有倒在那里的那只兽。
他想站,却站不起来,他想逃,却没有丝毫的力气。他只是发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酒竟是为了什麽,究竟是恐惧,还是别的什麽。
云墨的衣裳被褪在地上,被那只兽踩在泥里,满是血迹和污脏。那是他亲自买了料子去裁缝店给云墨缝的衣裳,他生怕那衣服太素净了,云墨不喜欢,还特意吩咐那裁缝绣上了一团团的祥云。
如今都落在了那泥里,被踩得了没了样子。
那只兽也陷在那泥里,满身的血污,闭著眼,奄奄一息的模样。
那货郎就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如今收了它,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那只兽突然猛的一站,就睁开了眼,他心里就是一抖。那一刹那,那兽的眼神象极了云墨,那种冷漠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那种让人心惊肉跳,暗生惧意的神情。
然後那目光就停在了他身上,定住了。
那麽静地看著他,仍旧是那种哀求般的眼神,仿佛是做错了事,求他原谅似的,仿佛在和他说它有多痛,多难过似的。
若那是云墨,若那是他的云墨那样看他,只怕他的心都痛了,他现在就觉著痛了,就好像有人把他的心生生的绞碎了似的。
可那不是,那是个妖怪,满身是血,也许刚害了人的妖怪。
他手里仍旧提著那纸包,那细细的线绳,几乎勒到了他的肉里。他僵著身子,慢慢的挪开了眼。
《云墨》 8 (3)
他手里仍旧提著那纸包,那细细的线绳,几乎勒到了他的肉里。他僵著身子,慢慢的挪开了眼。
那只兽突然又朝前逼了一步,他的心口处便猛然一跳,那货郎冷笑一声,就拉开了最底下的那个抽屉,把个核桃大小的金铃铛拴了起来,然後和他说道,曹先生,咱们後会有期。
说完,挑起了担子头也不回的朝城外走去。
那铃铛一摇一摇的,响得倒好听,那根链子不知怎麽的,就仿佛被人收紧了似的,几乎勒进那只兽的毛皮里。不消片刻,那细链子缠绕之处,便渗出了殷红的血来。
那只兽当时就退了一步,伏低了身,再看也不看他了。那双眼里只是狂乱和迷茫,不停的咆哮著,嘶吼著,似乎想拼著最後一点力气冲将出去。他听著那陌生又哀痛的嘶吼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处,浑身发冷。
那货郎走得飞快,转眼就没了影踪,众人的心思都在那只妖兽身上,哪里注意得到他们两个。
那只兽被那些人围住,又受了伤,摇摇晃晃的支撑在那里,左突右冲了半晌,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受困,他看在眼里,心口就是一震,偏过了头,不敢再看。光是听著那低低的咆哮声,就已经让他浑身发抖了。
慢慢的,那嘶吼的声音也小了,嘶哑了,他看著那些人越围越紧,就仿佛是铁箍的一般,密不透风了。
不多一会儿,他就听不到了刺耳扎心的嘶吼声了。那些人七手八脚的凑在了一处,教他什麽也瞧不见了,他只听著好像是有人拿浸了狗血的麻绳绑住了那只兽,又贴满了画著朱符的黄纸,就前呼後拥的,欢欢喜喜的抬著去了府衙。
天越发的阴了,地上也泛起了潮气来,到处都漫著一股子土腥味儿,倒好像要落雨了似的。
街面上的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他在地上呆坐了许久之後,才浑浑噩噩的站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要去哪里了,他只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整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混混沌沌了。
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手里提著的纸包,这才好像梦醒了似的,摇了摇头,朝前走去。
他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又颤巍巍的朝那滩血迹走了过去。他看到了那被踩得污脏一团的衣裳,已经被扯碎了。
他恍恍惚惚的拾了起来,结果瞧见了一把落在泥里的木梳。他突然觉得胸口一痛,好像有谁拿了把锥子,一直狠狠的敲到了他的心里似的,让他上不来气了。
他伸出手去,只觉得双手都在颤抖,他捏紧了那把木梳,闭上了眼。那是他给云墨买的木梳,那时那孩子那麽欢喜的把木梳收在怀里,珍惜得跟什麽似的,生怕弄坏了。那孩子那麽宝贝的东西,居然就这样扔在泥里,污脏得没了样子。
他失魂落魄的把那把木梳拣了起来,揣在了怀里。
他回到那空云寺里,连房门也不插,就倒在了床上,就睁大了眼睛看著房梁,他心里空空的,眼里也空空的,什麽也没有,什麽也瞧不见了。
那屋里从来没有那样的空过,空得就仿佛这里从来都没住过人似的。
他连衣裳也不换,就那样不管不顾的倒在了房里,只觉得心口痛得好比有人拿刀在剜他的心似的。他不知道是怎麽了,脑袋里也昏昏沈沈的,好像被人塞满了似的,可要想什麽,却又痛得想不出。
他觉得这一定是场梦,他只要闭上眼,睡上一觉,醒来一切便都会恢复如常了。
哪里想到他刚闭上了眼,就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又听有人在喊道,前後都守住了,别叫那贼人跑了!
《云墨》 8 (4)
哪里想到他刚闭上了眼,就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又听有人在喊道,前後都守住了,别叫那贼人跑了!
他听得糊里糊涂的,就翻了个身,仍旧闭眼要睡,结果就被人踹开了虚掩著的门,那!啷一下倒是响,震得他耳中都嗡嗡的。
这一脚也是吓了他一跳,他跌跌撞撞的滚下了床去,竟然就把那糊涂劲儿吓没了。等他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刚要开口时,那两个官差就如狼似虎的冲了进来,一左一右的把他拿下了。一个人拿链子把他捆了起来,一个就去扯住了他的右臂,把他袖子朝上那麽一撸,当时就变了脸色,说道,竟然是那妖妇的余党,快拿家夥来!他听了这话,不由得扭头一看,只觉得晴天落下了个霹雳来,直打得他站不稳了。
原来他右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三瓣的莲花表记,就好像生生的刻下来似的。这分明就是那青江寨里妖人身上的印记了。当初在那青江寨时,但凡是入寨之人,先是沐浴焚香,然後便在神母面前起誓,若是神母应允了,才能入得寨中,为之效命。那罗仙儿自称神母,凡是入寨之人,都由她亲手在那人右臂上点一个三瓣莲花的表记。只因他当初入寨是画像,不曾在他臂上留那三刀罢了。
他此时看著手臂上的标记,就惨白了一张脸,只觉得天旋地转,就朝後跌了两步,倒在了床上。
他身上几时有过那样的标记?可怜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过来,怕是被那货郎扯住时弄了上去的,不然怎麽会那样的痛?他那时浑浑噩噩的就回来了这里,倒头就睡,竟然再没想过那货郎的蹊跷。他张了张口,正想要分辩,可惜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那官差猛的朝前一扯,不由自主的就站了起来,又冷不防地被人从身後踢了一脚,当时就跪倒在地。旁边的人顺势就泼了他一脸的狗血,口中就默默的念著咒,又在他脑门上贴了张朱砂笔画符的黄纸,这才押著他回去了府衙里。
他一路被那些官差推推搡搡的,又惊又怕,心里越发的糊涂了,要说是青江寨事发,却又不象了,要说是那货郎害他,他更是想不明白,无怨无仇,为什麽害他。只是想到那货郎,他就不由得想起了云墨,他这时神志也比之前清明了许多,心里就难过了起来。那把木梳仍旧揣在他怀里,就好像在他心口撒了一把金刚砂似的,磨得他心痛。
等他被押入了府衙里,连上堂审讯都未曾有过,就被关押了起来。许是怕他逃脱,还特特的上了枷,关在最里面的牢房里,也没些光,又冷又潮。他越发的糊涂了起来,只是听那牢子说,如今先把你们两个齐齐下入牢中,改日再严加审问。
他心里一惊,想著这说的必然是他和云墨了。他想问又不敢问,竟然就呆在了那里,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番滋味了。
迟些时候,竟然有人送饭来,先前引他进来的那牢子就替他开了枷,留他和那人在房里,他心里正奇怪,仔细一看时,竟然就啊了一声。
原来那送饭进来的人,偏偏不是别人,就是那时替他引见,教他去空云寺的教书先生古非。
他也是吃惊不小,就说,怎麽是你?
那人比著手势,就要他小声,他讪讪的压低了声音,就又道问,怎麽是你?
古非当初热心帮他,先是替他寻了住处,又慷慨解囊,让他没有了衣食之忧。他在这城中,若不是遇上了古非,只怕要多吃许多苦。初时他也时常去拜访,每每带些字画送上,以表感激,可惜後来他满心都是云墨的事,古非那里去的也没之前那麽的勤了。
《云墨》 8 (5)
古非当初热心帮他,先是替他寻了住处,又慷慨解囊,让他没有了衣食之忧。他在这城中,若不是遇上了古非,只怕要多吃许多苦。初时他也时常去拜访,每每带些字画送上,以表感激,可惜後来他满心都是云墨的事,古非那里去的也没之前那麽的勤了。
如今见这人前来,他也是惊诧,也是羞愧,倒有些窘迫不堪了。
古非倒不在意,把那食盒小心放下,先是和他说了半晌的话。
他若是不听这人的一番话,只怕还是个糊涂的。原来他今日会有这牢狱之灾,竟不是官府为了青江寨一事拿人,而是有人特特的递了状纸,把他送了进来的。
那递状纸的人是他不认识的,可那人不单告他一个,还把那曾瑞也一同捎带上了。只说云墨那个妖人当街弄术,平白的就害死了那妇人,说他和云墨两个本是一夥,又说那时围观的老幼都是个见证。说那什麽罗老爷也在今日离奇身死,如那当街的妇人一般,死状也是十分的不堪。又说自他们来了这城中,曾瑞就和他们两个来往甚密,此事必然是他们三人合谋,使了妖法的。
他听到了这里,脸色就大变,颤抖著说道,什,什麽?我哪里......哪里会什麽妖术?那妇人之死....他说到这里,想起云墨一脚踏过那妇人尸身的模样,心口就是一抖,又说,即便是那什麽罗老爷没了,又干曾兄什麽事?这...他是断断不会害人的。
古非微微的叹了口气,只说,偏偏他就死得巧了,赶在了今日。你知道那递状纸的人是谁麽?就是死了那罗老爷的结拜兄弟。你又知道死的那罗老爷是谁麽?那人正是收了曾家花园地契的罗老爷,是这府衙的亲亲舅老爷啊!
他啊了一声,跌坐在了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罗老爷既然收了曾家地契,这两个人便是有干系的了。曾瑞好赌,输尽了家业也是尽人皆知的,偏偏那罗老爷又死得这样巧,不疑心曾瑞反倒奇怪了,只怕那人是有嘴也说不清楚了。他恍惚了一阵儿,突然说,那罗老爷没了,地契落在谁的手里?
那古非瞧了他一眼,才说,听说是地契没了,所以那些人才递了状纸,告了你们两个。
他一听这话,愈发的无言了,脸色也变得灰败,心里十分的懊恼不堪。这不过短短一日,他就觉得犹如天翻地覆,从云端落到了泥塘中一般。
他自山上下来,便日夜的担惊受怕,就是怕这牢狱之灾落在自家身上,只是千万料想不到,竟然会拖累了曾瑞与他一同吃这官司。那时他与曾瑞同窗读书,家中贫寒,入不敷出,那人曾帮他许多,毫不计较,不想如今却落得这样地步。他想起旧时之事,便是又愧又气,又懊又悔,恨自己那时有眼无珠,竟然救了只妖怪下山,又气自己明明看了那妖怪的真身,如今还是心痛不忍,挂念著那妖怪。
他想来想去,脸色便越发的难看苍白了。
古非叹了口气,替他把碗碟摆开,又替他倒了一盏酒。
他如今身在牢中,左思右想,也明白那货郎当街拦住他,又在他右臂上弄了那个莲花标记,不过是故意要设计他罢了。他这原本就是秀才遇了兵,有理都讲不清,况且空云寺里人人都见著他和云墨同进同出,亲如一家,明日他若是上了堂,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到时候,只怕死罪难免,活罪亦是难饶。
他想到这里,就只觉得心如死灰,什麽故土,什麽双亲,什麽幼弟,都化做了泡影一般,再无想头了。
他只是不明白了,他和那货郎究竟有何仇怨,要这样处心积虑的害他?
他喝了口酒,怔怔的就问,那曾兄如今身在何处?
《云墨》 9 (1)
他只是不明白了,他和那货郎究竟有何仇怨,要这样处心积虑的害他?
他喝了口酒,怔怔的就问,那曾兄如今身在何处?
古非也无意瞒他,就说,押在你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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