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什么？”

好不容易从口中憋出这么几个字，郁憬脸色很差。

“来者是客，我请你进来坐坐，奇怪吗？”打开游戏，杨敬朝趁着读取进度的时间为他泡了一杯茶：“听你声音有些哑，站太久，渴了吧？”

郁憬看着他，并没有伸手接。

“那我放桌子上，凉一凉你再喝。”杨敬朝并不介意，又走到一边打开风扇，让它摇头：“天气还是有点躁，看你全身都是汗。不过电扇不能盯着吹，会头疼。”

游戏已经进入登陆页面，看郁憬还是没有反应，杨敬朝摇摇头，重新坐下，输入账号密码，然后进入了人物选择界面。天下一个账号可以建三个人物，郁憬熟悉的妖怪号站在最左边，背着斧子，憨态可掬。

“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有满级。”杨敬朝说，“练级其实挺没劲的，每天都是打怪做任务，而且妖升级还特别慢，你知道的。”

震了下，郁憬不由自主的接话：“是，慢死了。”走到杨敬朝跟前，他声音有些低：“不仅慢，而且就算练起来了，也没有什么大用。”

“没错。”杨敬朝颔首：“你看旁边这两个号都是我新建的，一个人刀一个游侠，本来想练这两个号的，结果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捏紧拳头，郁憬的目光始终盯着屏幕上穿着一身蓝黑色铠甲的妖族力士，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钉在了上面。

“想了想，我还是不想放弃那个号。”轻叹一声，杨敬朝语气有些自嘲：“说了你别笑，我只是怕我的徒弟回来之后，找不到我。”

“……所以呢？”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郁憬鼻子有些难受，伸手揉了揉，因为紧张，骨节也随着他的动作僵硬的一响。

“其实事情很简单。”轻咳一声，杨敬朝的手指敲击着鼠标垫：“徒弟回来了，所以，这个号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沉默一下，他看向郁憬：“是我自己眼光太差太迟钝，竟然还连累你到Ｃ市来，其实，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鼠标点到妖怪身下“删除人物”的字样上，杨敬朝输入仓库密码，然后点确定。手很凉，所以有些抖，密码连着输错两次，不过，总算成功了。

“现在没有了‘流浪的狼’，你可以离开了吗？”喝了一口茶抿抿嘴唇，杨敬朝站起身，指着门口，神色有些疲倦，却也舒展着：

“不要以为见到真人就真可以发生什么，那样的概率毕竟太小。如果真的相信网恋之类的会有什么结果，我只能说你太天真。你来找我，所有的依托不过是游戏上那个人物而已。现在人物没有了，所以，慢走不送。”

半晌，郁憬依旧愣愣看着电脑。杨敬朝扶着头，语气颇是无奈：

“你现在的样子比我班上那些考零蛋的学生还惨。这不是什么大事，真的。”

“那什么是大事？”郁憬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僵硬。

“什么是大事？”笑了笑，杨敬朝语带嘲讽：“比如如果你还不走，我就会睡得很晚，明天上班也许会迟到。迟到之后没了全勤，就会少掉一部分奖金。这个，就叫大事。”

难得没有反驳，郁憬低着头走到门口，脖子上细细的绒毛在灯光下格外清晰。目送着他，杨敬朝并没有挪动步子：

“门我来关，还有，开车小心。”

“杨敬朝。”

站在门口的黑暗里突然开口叫着对方的名字，郁憬抿着嘴，眼睛格外明亮：“你不要以为你做得够绝。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放弃的。三天，删除的人物三天之内可以回档，我一定会让你自己亲手恢复角色的，你等着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看着空荡荡的大门，杨敬朝神色更冷。

59.当初

实际上，说归说，郁憬对于自己放出口的狂话能不能兑现，没有一点底。

在他的生活里，挫折这种东西永远离得很远。他被父母责罚，有大哥为他挡刀；在学校里被人冷嘲热讽，他也有各种各样的法子整得对方有苦难言；情场上，他看上的男人极少会有得不到手的，当他处得腻烦、想一脚踢开对方时，郁琨照旧会出来为他收拾残局。

但是，杨敬朝，好像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他平凡而固执，但却不受任何威胁。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已经完全对郁憬有了免疫力，无论郁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一笑而过。简而言之，郁憬之于他，已然没有任何影响力。

对于毫不在意的人，对方做什么都影响不到自己，这个道理一向目中无人的郁小少爷当然明白。曾几何时，杨敬朝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所以当年，当大妖怪看似简单的在队伍频道里对他说“我喜欢你”的时候，他只是冷哼一声，然后脑袋几乎没有转弯，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不是介意放出自己的真实性向，而是纯粹觉得如果说自己是直男杨敬朝会放弃得比较快——因为当GAY的都知道，世界上没有比把直男掰弯更困难的事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句完全无心的推辞，却被杨敬朝当真并且牢记。他依旧鞍前马后的为自己效劳，直到事情被戳穿。

要说那种类似喜欢的奇怪感觉，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萌生的。

游戏里，杨敬朝虽然沉默低调，但并不代表他在江湖中籍籍无名。相反，比之吟风，大家或许对他的印象更要深刻一些。大家都知道他是战魂的几朝元老，一直兢兢业业为战魂服务，从没有中途离开，也从没有试图倒戈。他极少和人发生口角，粗口也只是实在急了才会骂上两句。他耐心的带小号任务，对人有求必应，也正因为这样，郁憬才把当徒弟时杨敬朝为自己做的一切看做理所当然：你既然对别人好，所以，对我好也是应该的。

但是，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一向不擅思考的郁小少爷却不得不去考虑一个问题：或许杨敬朝只是在用对别人的好，掩饰他对自己的过分殷勤？

想到这里，又想到杨敬朝今天砍号时的神色，郁憬的心就直抽。

从杨敬朝家里出来没有多久，天就开始下雨。温度陡降，老天爷好像疯了一样，拼命的刮起了邪风。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偶尔几个倒霉的行人也都缩进了街边来不及关门的小店里，神色阴郁而苦闷。

一路狂飙着回到宾馆，郁憬来不及擦干身子就直接倒在了大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今天从初见到离开的每一个细节，如果说来之前他还只是懵懵懂懂的冲动，那么现在，此时此刻，郁憬真的可以承认，对于杨敬朝，他认栽了。

想得到他。想和他在一起。想看到他微笑着玩游戏，想看到流浪的狼和永无涯肩并肩的站在一起，无拘无束。

不过，好像真的很难。

当杨敬朝不肯放弃和他的师徒关系，仍然默默和他做着所谓的好朋友时，自己就已经有些松动了吧。只是已经说出那样的话，他不想面对质问，更不想承认自己的后悔罢了。在他的认知里，面子大过一切，所以谎话既然已经说出口，那么放弃这个男人也是可以的。他肯定不是最好的，肯定不是最适合自己的，况且这只是游戏，又怎么能当真？

郁憬自认为很正常的维护着自尊，既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也不肯直面自己对杨敬朝的好感。事情就这样一拖再拖，但在潜意识里，他早就认为杨敬朝不会离开。他以为杨敬朝会一直在他身后，帮他练级，陪他刷怪，配合他做任务。

说白了，他就是以为杨敬朝会一直喜欢他。好像真是一种盲目的、不需要理由的自信吧，不过杨敬朝那种坚定的态度，确实可以让他这样自傲以为着。

所以，当那层纸被戳穿时，他懵了。他等着杨敬朝来找他，虽然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面对。然而，发现被骗之后，杨敬朝却一直保持沉默，没有找他对峙，甚至没有透露一丝带有责怪之意的口风。两人就这样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般断了联系，然后，自然而然的一拍两散。

看着精装修的天花板，精致的吊灯晃得人眼生疼。关上所有的照明设备，听着窗外狰狞的风雨声，郁憬忽然之间明白了杨敬朝先前不开灯的理由：身陷黑暗，只是因为不想面对横亘在眼前的矛盾而已。

——郁憬，你要怎么办？

黑暗里，他张嘴问自己。

习惯性的，他摸出手机，拨通了郁琨的电话。半晌，看着屏幕上闪动的画面，他突然又把电话掐断。

这种事情，真的要靠大哥吗？

没过多久，郁琨果然还是把电话回拨了回来。郁憬掐断，他又打，再掐断，再打，重复了好几次。几分钟后，手机安静，宾馆的电话却又毫无预兆的响了起来。

无可奈何的拿起话机，郁憬想也没想就开口：“大哥，你真执着。”

“小憬，你没事吧？打电话不接老挂，到底怎么了？”虽然极力掩饰，但是仍旧能听出郁琨的声音很不稳。

“没事。”缓缓笑着，郁憬居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万一我正和人做着爱，不肯接你电话也很正常吧？”

“你和人在做 爱？”郁琨声音一下提高：“带没带安全套？一定要注意卫生！”

“哥……”听着大哥关切的语气，郁憬本来低落的心情有了些改善：“放心，我好得很。只是想告诉你……我们这里下雨了。”

“……下雨？那么，很凉快吧。”沉默一会，虽然直觉有些不对，郁琨仍旧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嗯，凉快得很。”

“那就别开空调，晚上盖好被子，别着凉了。”关切的语调，还是那个熟悉的大哥。

“大哥……”

“你讲，我听着。”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怎么办？”

慢慢挤出一个笑容，郁憬问郁琨，同时，也在问自己。

60.迂回

这一晚，杨敬朝睡得很不踏实。

窗外一直在打雷，雨势大得好像能够穿透厚厚的墙壁，直接淋到屋子里。杨敬朝盖着薄被，在雷雨里辗转反侧。

他很少会真正为什么事情自乱阵脚。在游戏里，他能看得清局势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聪明，而仅仅只是因为他的镇定与平和。帮战的输赢固然重要，但还远远不会让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他可以在祭坛被攻陷时依旧沉着，告诉大家怎样才能保住灵石，让损失降到最低，也可以在灵石被打碎时，迅速从一瞬间的失落里恢复过来，总结出失败的理由。说他冷漠也好，心不在焉也罢，但是杨敬朝早就发现，确实很少会有什么东西能够真的动摇到他。他生活在自己为自己筑好的安全巢穴里，他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不是因为未来足够清晰，而是他的生活一成不变，他也以为永远不会有什么改变。

说得直白些，不过就是缺乏安全感而已。

郁憬走后，杨敬朝不敢、也抗拒自己再去深想。他想像处理从前每一件事情一样，将郁憬也一笔带过。尽管他为他失态过，也曾因为他彻夜不眠，但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他不想让郁憬成为他生活里唯一的变数，因为，他完全可以预见这种改变的后果。

好容易熬到天亮，不到六点他就赶到了学校。操场上，已经有住校生在慢跑了。清晨里，他们有的精神奕奕，有的睡眼惺忪。杨敬朝很累，始终紧绷着脸，只是偶尔看见熟悉的学生时才会露出一丝微笑。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他只想用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让郁憬死心。至于对方到底认真与否，他已不想细究。

接下来的几小时，郁憬又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却很神奇的没有打电话过来骚扰。杨敬朝上午只有一节课，顶着青黑的眼圈走出教室，他继续回到办公室外，凝视着喧闹的学校。

空气很清新，头脑却是一片混乱。

不知道站了多久，手机响了起来。杨敬朝以为是终于按捺不住的郁憬，所以任它响着，直到音乐奏起第三遍，他才掏出电话。正在他准备关机的当口，却突然发现打过来的人并非是不受欢迎的那一个：

“……老大？”

“嗯。最近你架子变大了，游戏不上就算了，现在连电话都不接了？”电话那头，孟映风语气轻松的开着玩笑。

“当然不是，我只是以为……”

“见到乌鸦了吧？”正当杨敬朝想着该怎么跟孟映风解释时，孟映风却主动接过了话头：“那么，被骚扰的感觉怎么样？”

“老大，你这是在说风凉话么？”杨敬朝长出口气。既然孟映风已经知道，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说实话，感觉实在不怎么样。”

“意料之中。”孟映风笑：“别太把他当一回事，自己开心就好。”

“我明白。”

“听你的声音你好像一点都不明白。”沉默一会，孟映风道：“政辰还不知道郁憬去了你那里，如果他知道了，肯定第一时间就会冲去找他的麻烦。”

“放心，我有分寸。”想着小祁和郁憬大打出手的样子，杨敬朝忍不住笑了：“老大，你给我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未雨绸缪。我既不想总瞒着政辰，又不想让你为难，所以提前和你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杨敬朝轻笑着应道。

“唔，我只是担心你把事情想复杂了而已。”孟映风收起笑意，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我先向你露的底，你不想问为什么吗？”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而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没有考虑，杨敬朝很快回话。

“嗯……我当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不想让你一直这样下去。既然郁憬是事情的关键，他又一直在当缩头乌龟，所以我想，不如我先推你一把。”

“我懂。”

“告诉你之前，我仔细考虑过。我觉得瞒着你，不如把真相告诉你。你知道乌鸦就是流浪的狗，这件事情的结果并不会多坏。只有把伤疤亮出来，医生才能对症下药。要么你和他在一起，皆大欢喜。要么，你对他彻底死心，两个人都可以从中解脱。”

“……解脱么？”良久，定定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杨敬朝叹道。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你即将要从大楼楼顶跳下去一样。”孟映风说。杨敬朝的心绪不稳，他能感觉得出来。

“于我来说，说‘解脱’二字可以理解。但是郁憬，他从来没有陷进去，又哪里谈得上解脱？”

“你在乎么？”

“……随便说说。”

“你们俩其实很像，都别扭得要命。”摇摇头，孟映风敲着桌子：“还是政辰比较好，直来直去，喜欢的就承认喜欢，不喜欢的，拼了老命也要让对方的日子不好过。”

“所以说，你喜欢的是他而不是我，也不是什么别的任何人。”刻意忽略孟映风的话中话，杨敬朝转移话题。

“还有，天下要合服了，不想回来看看么？”孟映风倒也配合。

“……期末了，很忙，我会抽时间上去的。”犹豫一下，杨敬朝答道。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才结束。杨敬朝总觉得孟映风已经觉察到了些什么，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关于删号，他虽然觉得抱歉，但还是决定暂时隐瞒着。他不想将孟映风再进一步拖入他和郁憬两个人的矛盾里，孟映风为他已经做得很足，没必要再去给他添更多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