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长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一尊汉白玉雕塑,形态完美,却是面无表情的冰冷。
半小时后,勤务兵小孙见虞师长走出房间,步履有点蹒跚,像是腿脚不太灵便的样子,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师长,你腿疼?”
虞师长迁怒地瞪了他一眼,一脚踹过去:“滚开!”
走到院门口,迎头碰上脚步匆匆的崔参谋长,虞师长尽量平复了情绪,喑哑地问:“战况如何?守得住吗?”
崔尚如说:“城墙快顶不住了,随时要塌,不过敌方伤亡情况也不轻。范师长那边已经联系上了,说是正往这儿赶,我们要是能撑到最后,还是有希望的。师座,让王团长带兵冲出去反攻,是不是……太冒险了?”
虞师长铁青着脸,半晌不语,忽然狠狠吐出一句:“死了活该!”
崔尚如头一回见他这般阴冷神色,心底有点怵然,也不敢多问,请示了些军事部署方面的问题又匆匆赶回参谋部。
虞师长沉吟着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带上院子里一个班的警卫兵,不避风险地往阵前去。站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他在簌簌抖落的尘土中,用望远镜仔细审视乱成一锅粥的战场。双方激烈而胶着地拉锯着,他用一贯的方法计算胜率,得出四六开的结论——我四敌六,感觉很有些不妙。
他皱着眉头观望了一阵,忽然伸手一指,回头对炮兵说:“看到那处坳地了吗,山岗子旁边,瞄准点,把它给我轰平了!”
师长一声令下,炮弹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他指定的方位飞,密集轰炸了十几分钟,战场上形势竟发生了逆转,卫民军似乎莫明地就失了军心,边打阵线边迅速后移,是全盘溃退的迹象。两个多小时后,梓平一役以救国军击退谭许联军守住县城,并追击残敌三十里而告终。
——当然,虞师长也是事过境迁后才知道,自己朝“也许、可能、大约、估计是敌方指挥部所在”的那一指,非常戏剧性地,把许晋手下那个很有才的薛师长轰上了天。谭麒任没了他等于没了主心骨,禁不住救国军这边的凶猛攻势,兵败如山倒。
虞师长在付出了难以启齿的代价之后,如愿保住了梓平县与三师,总算是没有伤到根本。
不过有两件事在他意料之外,一件事,是田琪升这挂牌司令,听说梓平县即将被攻陷,就卷了细软带着家眷,在警卫营的掩护下,趁夜逃之夭夭。逃得好哇,虞师长想,逃了以后就彻底成光棍司令了,就算想回也回不来,你还能指挥得动谁?
另一件却令他恼恨不已——王胡子说是带着独立团去追敌,从此杳然不知所踪,连人带团都追没了。
他这是怕我报复,借机开溜,打算另立山头哇!虞师长恨意难平,夺过警卫兵的机枪,朝晨光熹微的茫茫远方射光了一梭子弹。逃,你给我使劲逃!总有天撞在我手里,到那时候——虞师长杀气腾腾地磨牙,老子非把你千刀万剐不可!
尘埃落定的午后,范师长带着一师二师混编后的余部增援梓平县。虞师长既热情且感激地隆重迎接了他,在自家府邸设下酒宴款待。
范师长感觉良好地前去赴宴,连同警卫连一起被缴了械,安上临阵脱逃、擅自退兵、违抗军令等数项罪名,军法处置了。
几天后,一封通电发至全国,宣布虞昆山继任救国军总司令。
013 伏击战
虞师长——现在该叫虞司令了——这一年来过得颇为舒坦。他现在是彻底摆脱了被人指挥、排挤、打压的日子,举动自如,随心所欲,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觉得格外湛蓝高远起来。
扫清了竞争者的救国军如今已扩编至六七万人马,盘踞了整个省,虞司令也以军阀身份,政权军权一把抓,并将司令部从梓平县搬到了省城。
按理说,虞司令该是春风得意了,但服侍他的勤务兵与副官们却察觉到,虞司令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尤其当他神色恍惚、魂游天外之际,分明是有极大的心事。
虞司令自己也清楚,这心事就是个心结,见不得天日,更无人可寻慰藉,就像一枚毒蒺藜扎根在心底深处,时不时就要作祟。在脑子空闲时,在夜深人静时,恶意而尖锐地刺出来,把他从睡梦中汗涔涔地惊醒,总疑心身上压着个黑影,硬热的刑具顶入体内,打桩机似的要将他夯进床板里去。
为了能睡塌实,虞司令喝温牛奶听轻音乐,试了不少法子,仍收效甚微。他知道心结已长成了心魔,想要消除就只有一个办法——把那罪魁祸首给彻底解决了!
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胡子连同手下一窝土匪仿佛从空气中蒸发,自梓平一役后就销声匿迹。虞司令认为他是重操旧业,窝在哪座深山老林里继续当山大王去了,就组了支三万人的剿匪军,钉耙似的将整个省翻了好几遍,大尾巴狼没逮着,蛇鼠虫蚁倒是端出来不少。
虞司令恨难平,心不甘,简直把剿匪当成了本职工作兼兴趣爱好,坚定不移地贯彻到底。省内的大小匪帮过不下去,纷纷搬门挪户,出省去讨生活,以至于虞司令辖下治安出奇的好,颇有点乱世桃源的意思了。
直到十月底的一天,已升任三师师长的游挺发来封电报,说是发现了独立团的行踪。虞司令拍案而起,拿来地图一看,正位于与邻省交界的一个小县城附近,当下留崔参谋长与几个师长看家,亲率剿匪军浩浩荡荡前去公报私仇。
到了那个叫澄阳的小县城,虞司令方圆十里拉网式地搜查,就差没掘地三尺,果然发现了些狼毛狼爪印,只是仍未找到正身。
虞司令白激动一场,老大不痛快,连心爱的游师长也没给好脸色,“你不是说就在这儿,人呢?”
游师长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垂下眼睑道:“大概听到风声,逃往邻省了。”
“逃逃逃,他又不是属兔子的,能逃这么快?你就不会盯紧点?”
“属下失职,请总座责罚。”
虞司令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游挺没辙了,总不能真为了这么点小事责罚他,只好缓和了语气说:“我估计他刚走不久,逃不远,寻着踪迹一定能追上,现在就出发。”
游师长略一犹豫,觉得虞司令在这点上很有些偏执倾向。王胡子带着独立团叛离固然可恼,但虞司令对他的追杀也未免过于执着——执着到简直可以称之为热衷,整整一年没有消停过,完全超出正常反应的范畴。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虞司令像是走火入魔了。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但他并未去仔细探究,一来怕犯了司令的忌讳,二来也不是这种性格,只沉默地听,安静地看,在心里拼凑着一块块碎片,等待真相显形的那天。
眼下他见虞司令执意要追,不得不做出让步:“再往北就是汤励闵的地盘了,此人声名狼藉,近来又与日本人走得颇近,总座孤军深入恐怕不妥,还是让我带兵去追吧。”
虞司令考虑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为了抓个叛徒,劳师动众到别人地盘上就已经够没面子了,倘若自己再出点什么闪失,岂不是要沦为笑柄?再说,游挺的能力他还是信得过的。便点头说:“也好,我在澄阳县城等你的捷报。”
于是,游师长领两万多人马继续追击,虞司令则带了一个师回澄阳。沿着条七弯八绕、凹凸不平的黄土沟走了个把小时,两边尽是光秃秃的土丘山冈,放眼望去一片荒凉,贫瘠得就像口被掏干的枯井,再怎么转轱辘也打不出水。
虞司令有如铁锅里的栗子,在吉普车内上下翻炒,用手绢捂着嘴防止自己吐出来,由于颠簸得过于厉害,只好倚在李副官身上。
李副官叫李魏,生得粗壮结实,一点就炸的爆竹脾气,当年敢指着余、范二师长的鼻尖操爹骂娘,是个桀骜不逊的愣头青,偏偏在虞司令手里野生变家养,一点火气也不敢乱发。这会儿见虞司令晃荡得厉害,后背直往他胸膛上磕,干脆揽着腰搂在怀里,当他的缓冲垫。
虞司令刚觉着舒服了点,车门就被人敲得啪啪响。他吩咐司机停车,指使副官摇下车窗,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
原先的骑兵团团长周存,如今已升任为新二师师长,在马背上俯身说:“总座,侦察兵发现北面有大部队正朝这条山坳过来。”
“是哪路人马?”
“太远了,看不清楚。”
虞司令琢磨起来,游师长刚走小半天,不可能这么快回头,这种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还能有什么部队?过了这条山沟就是澄阳县了,难道汤励闵想捞过界,把鼻子伸进他的地盘来?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甩车门说:“走,上高处看看。”
周师长与李副官连拉带搀地将他弄到土岗子顶上。虞司令摸出德制望远镜,见远处烟尘弥漫,果然是有部队在行进,依稀辨认出对方穿黄色军服,几乎与四周土黄色背景融为一体,由于地势蜿蜒,前后拉得很长,活像条S形的大肥蚯蚓。
虞司令没看出对方的来头,放下望远镜说:“大约有三四千人,我猜八成是汤励闵想打澄阳的主意。”
李副官骂道:“这老不死端着自己的碗,还想到咱们锅里抢食吃,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狗娘养的,揍他!”
周师长也摩拳擦掌:“总座,咱不能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我看就在这儿打场伏击战?”
虞司令习惯性地又开始盘算胜率:论兵力,自己是对方的两倍多;论火力配备,双方半斤八两;地形有利于伏击,就是时间紧了点。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十拿九稳的,于是点头拍板:“打!”
半个多小时后,救国军的一个师潜伏进山丘土冈里,虞司令被警卫团保护在隐蔽的高处,手持望远镜静静等待,准备见到兔子再撒鹰。
开路的军用卡车在漫天尘土飞扬中进入虞司令的视野。车头上插两面旗帜,白底红圆,狗皮膏药似的醒目,虞司令一下子愣住了。
“操,日本兵?”李副官吃惊地压低嗓子。
周师长也有些愕然,“……总座,这还打不打?”
虞司令一双郁秀的眉毛慢慢拧起来,没有立刻回答。他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打,还是不打?
他从未跟日本兵干过仗,但也知道日军的火力配备与本国军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中央军的正规野战部队对上日军二流辎重部队,在弹药充足、地形极为有利的情况下,也只堪堪打个平手,自己这场伏击战要真打下去,究竟有几分胜算?
虞司令左右为难。情感上,他是很想把这班跑到自家门口撒野的小日本狠揍一通,理智上,他又担心为一时的冲动付出惨重代价,因而迟迟下不了决定。
时间分秒流逝,日军部队已过去一半,虞司令抿着在朔风中消褪了血色的嘴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石雕般沉吟着。
周师长迟疑地问了句:“总座?”
虞司令转头,漆黑的瞳仁里恍惚印出他的影子,自言自语似的咕哝:“弹药带少了……重机枪才八挺……手雷也不够……”
周师长见他面青唇白,也不知是冻的还是难为的,有些不忍心:“要不就别打了,确实是赔本买卖。”
李副官也说:“今天就便宜这群小鬼子,等回去备足兵力弹药,再跟他们大干一场!”
虞司令沉默着,忽然抬起右手。周师长以为他要下令取消伏击,不料却是从旁边的警卫兵手里夺过一支步枪,数秒瞄准后,裹在白手套里的手指断然扣动扳机。
一声枪响,一名身着黄呢军服、佩带中尉军衔的日本军官倒头从卡车上栽下来。
像在寂静中骤然撕开一道惊人的裂口,无数手雷从这裂口里落雨般飞出,掀起震耳欲聋的爆炸,战役终于还是打响了!
虞司令开了第一枪后,丢开武器,朝后靠在山石上,脱力似的闭上眼,神色却变得平静而坦然,在冲锋陷阵的喧嚣中,轻声骂了句:“放小日本大摇大摆地过去,老子还是看不过眼……今天这亏吃大了,他妈的。”
战斗业已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打得异常酷烈。虞司令的伏击战术基本上是正确的,山岗子就在道路两边,近距离正好发挥出手雷的威力,在爆炸的同时打一排枪,然后边投弹边冲锋,并辅之以至高点的机枪火力进行掩护,给敌人最大程度的火力杀伤,最后进行白刃战。要说吃亏,就亏在装备与弹药上了。
且这个四千人的日军联队,是训练有素的关东军,刚调进关内不久,战斗力相当强悍,在汤励闵那里还好吃好喝好拿地补给了一把——虞司令若早知道,一准不会这么感情用事。
虞司令带着个警卫连,蔽身在较为安全的土岗顶上,密切关注战况发展,越看心越凉,近万人的一个师,二比一的兵力,几乎打到弹尽人绝的地步,而日军仍有一千多战斗兵力,悍不畏死,嗷嗷叫着往前冲杀。
周师长见形势不妙,对虞司令说:“总座,撤吧!再打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
虞司令脸色铁青,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的手枪,万分不甘,又非常识时务地说:“撤!能剩多少算多少,把一个师埋在这破山沟里不值当——这是什么鬼子,整一群野兽,见血就眼红,连他妈的命都不要了!”
说话间,底下突然此起彼伏地吼起来。虞司令一听,是自己的兵们在叫:“援军来了!”“三师杀过来支援了!”
不远处的山丘果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正朝沟底的日本兵开火。这增援就像一场大旱里的及时雨,把快烧成灰烬的新二师救出生天,战场上的形势几乎是瞬息间就被逆转了。
周师长惊喜地道:“是游师长!”
虞司令心弦一松,暗喜不已,嘴上却说:“才追了大半天,就回头了?违抗军令嘛这是,等仗打完,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拿望远镜一看,却是群没穿正规军服的,看那身打扮,不像军人,倒像……土匪!
啪的一声脆响,望远镜在岩石上摔散了架。周师长吓一跳,见虞司令苍白着脸,赤红着眼,大冷天里额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指节在手套里攥得咯咯作响,连身躯也像站不稳似的晃了几晃。
“总座!”周师长叫了声,上前扶住他。
虞司令在他怀里僵硬得像座泥塑菩萨,突然爆发出莫明的力道,将他猛地顶开,从腰间抽出勃朗宁手枪,朝对面山丘上连开数枪。
周师长懵了,“来增援的不是三师?”
虞司令射光了一匣子弹,又从警卫兵手上抢过步枪,接着开火。
下方战局还未平定,周师长怕他暴露目标,招来敌方袭击,抱着腰身就往岩石后面拽,“总座,就算不是自己人,帮我们打日本兵,也算是友军,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吧!”
虞司令被他半按半搂在怀里,挣了几下没挣出来,勃然大怒:“友个屁军!那是王胡子的土匪团!”
014 老子是你的人
独立团?不仅周师长诧异,李副官也探过来说:“这王胡子胆儿够大的啊,明知咱正剿他呢,还敢过来凑热闹!他这是啥意思,捡便宜?”
虞司令目光阴森,冷声道:“撒手!”
周师长心头一颤,不由泄了劲。
虞司令起身端起步枪,歪着头瞄准对面山坡,在重重人影中仔细寻觅,眼底幽光乍然一亮。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抑制不住地鼓噪着,将大量血液逼入他的大脑。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见那恨之入骨的人影应声而倒,他全身轻飘飘地几乎融化在复仇的快感中。
垂下枪,虞司令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这一年来的愤恨与郁结都随之飘散一空——散得太快了,令他忽然有种不明所以的空虚感。他茫然地想:整整一年的不得安生,只不过手指一动,就这么轻易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