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位列朝班之首,一个却是欺君待罪的囚徒,莫怪萧怀瑜眼观鼻鼻观心,连个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凌文湖垂头一笑,泥鳅是泥鳅,龙便是龙,龙与泥鳅永远是天壤之别,即使偶尔任着性子纠缠在一起,最终也必定各归各地。
还记得日前那场肉体的纠缠……凌文湖感叹着自己居然能够未卜先知,当时的预感现在竟然真地发生了。
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断人肠……断人肠哪……肠子寸寸折断,这种感觉……生不如死……
与凌文湖同进三甲的状元公姜澧如今已是吏部要员,代君审问:“凌文湖,你可知罪?”
探花郎望着他秀丽若女子的面容露出阴狠的表情,心下忽地极度不爽,暗道他爷爷的,老子既然来了,还能不认罪吗?他把头一扬,十分爽快地回答:“小人认罪。”横竖是个死,公子所劝言犹在耳,人还能避得过个死字麽?如今大仇得报,也算了了毕生的心愿,剩下的就是保住苏清岚与小晏,让他们安全离开。
众朝臣窃窃私语,谁也不曾料到凌文湖居然就这麽干脆地认了罪,要知道殿外还有个人证呢?这凌文湖居然都不给人证上殿的机会。
姜澧皱皱眉,显然看不得眼前这个下贱之人死到临头还能这麽平静洒脱:“本官再问你,苏清岚与你是不是旧相识?是不是有意替你隐瞒?”
凌文湖突然来了火气:“姜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样大的罪名可不要随随便便往别人头上乱扣!”他索性不再理睬姜澧,直接冲着皇帝大喊一声:“陛下!”
殿内众臣都被这一声大喊惊得险些跳起来,独有萧怀瑜默立一旁,纹丝不动,神情古板,瞧不出心里在想些什麽。
凌文湖扯起嗓子:“陛下明鉴,这件事乃小人一人所为,与其他人等无干。小人深知欺君之罪罪不容赦,怎敢胡乱诬陷无辜之人。”顿了顿,斜睨姜澧:“小人不知道有些人为何心怀不轨,对苏侍郎栽赃陷害,可苏侍郎确实是冤枉的,请陛下明察。”
姜澧被他气得一张美丽的脸完全变了样,当着皇帝与文武百官的面飞起一脚踢中凌文湖的腰间:“下贱!”
探花郎皱皱眉,一声不吭,倒是站在右侧首位的萧怀瑛看不过眼,喝道:“姜大人,陛下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姜澧骇了一跳,顿时醒悟,“扑通”跪地:“陛下……陛下恕罪!”
皇帝声音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凌文湖既已认罪,将他带出去吧!”
姜澧狠狠瞪了凌文湖一眼,正要开口,不妨,探花郎忽然又道:“陛下!小人还有话要说。”
皇帝没有吱声,姜澧几乎想煽他一个耳光:“不过是个下贱的小倌,陛下何等尊贵,会听你的话?”
在场的文武百官都觉得这位才高八斗的状元公实是有失体统,萧怀瑛更是直接斥道:“姜大人,不得放肆!”这里是金殿,就算凌文湖做过小倌,可毕竟曾经高中探花,皇帝命人将他带到金殿上来审问,也是怜他才情过人,锦心绣肠。况且,审问审问,既审且问,自然允许犯人辩罪,凌文湖虽已认罪,但他或有什麽难言之隐也说不定。适才姜澧当着皇帝与百官的面对犯人动粗已然不对,这会儿更是出言辱骂,实是太过无礼。
状元公两番失言,又羞又气,把一腔恼恨统统算在了凌文湖的头上。
探花郎仍旧跪得笔直,看都不看姜澧一眼,缓缓道:“小人虽然出身微贱,但高中三甲却是不争的事实,何况欺君之罪总逃不过一个死字,陛下难道听不得一个将死之人的肺腑之言吗?”
皇帝慢腾腾地开口:“你想说什麽?”
凌文湖微微含笑,笑容轻浅淡薄,吐出来的话却是险些将某些人骇得跳起来:“小人想说的是,二十年前,萧朝曾经有一位圣洁无伦的神女……”
这一次不必姜澧开口,萧怀瑛已大喝一声:“住嘴!”四皇子倏地跪地:“父皇,凌文湖既已认罪,还是将他押下去为好?莫要为他一人耽误了正事。”心下暗暗吃惊,看样子小湖竟是知道那件事的,可他是怎麽知道的?谁会告诉他?难道……他瞥了瞥仍旧静静默立、面无表情的萧怀瑜,九弟啊九弟,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好好待他,可今日为何无动於衷?你究竟想要干什麽?
皇帝坐得很稳,阳光照进殿内,映着今上的脸带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只听他一字一句道:“退朝!”
文武大臣自然猜不透凌文湖说那话究竟是什麽意思,却也不敢冒死多问,山呼万岁後,悉悉落落地离开金殿,自有宫廷禁军将凌文湖押走。
姜澧怒气未消,心道好你个下贱的男娼,竟敢如此藐视本官,看我怎麽收拾你……一念未了,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姜澧抬头一瞧,正是皇帝最宠爱的九皇子萧怀瑜。
瑜王笑得人畜无害:“姜大人今日好煞气!嗯,朝廷就需要姜大人这样的後起之秀。”
姜澧听不出这句话是褒是贬,却莫名觉得萧怀瑜的微笑十分刺眼,心下一寒,不敢接口,行礼後快速离开。
萧怀瑜望着他的背影,慢慢眯起双眼,脸上露出狠决的神色。
瑛王一直在旁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面露杀气,忍不住皱皱眉:“你……为什麽不救小湖?”
萧怀瑜回眸瞥了他一眼,卷卷衣袖,答得漫不经心:“你怎知我不救?我正是在救他。”说完,再不理萧怀瑛,自顾自走了。
盘龙柱,白玉阶,红漆殿门在身後吱呀呀关紧,凌文湖不仅没有觉得害怕,反而松了口气。被悄悄押到这儿来,想必苏清岚和小晏的命是保住八分了。
皇帝从内殿缓步而出,迂尊降贵地走到他面前:“你的胆子确实不小!”
凌文湖跪在地上,垂下头:“小人也是无奈之举。苏清岚为了小人无辜获罪,他以往对小人甚好,小人怎能再陷害他!”
皇帝冷哼一声:“苏清岚果然无罪?”
凌文湖缓缓抬起头:“无罪有罪,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正如瑜王殿下明明是天生心肺残缺,偏偏变成了小时候落水中毒留下後患,隆嘉长公主明明生有一子,却对外宣称终身未适。”
皇帝狠狠盯着他:“你可知,凭你这句话,朕立时便可杀了你。”
凌文湖淡淡一笑,笑容轻忽飘渺:“不瞒陛下,小人早该死了,只是以前毕生心愿未了,不甘就戮罢了。如今夙愿已偿,小人也没什麽可牵挂的,只求陛下大发慈悲,放过苏清岚和我的弟弟小晏。”
皇帝背过身去:“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凌文湖想了想,面上的笑容渐渐转为苦涩:“其实也不多,我只知道瑜王殿下乃长公主所出,而他的亲生父亲,却正是他的舅舅,长公主之兄,当今圣上,也就是陛下您。”
皇帝慢慢走向玉阶:“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是谁告诉你的?”
凌文湖心下一痛,面上倒还平静:“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只是我无意中见到了一幅画,推测而得。”到这会儿还在为那人考虑,凌文湖觉得自己果然已经无可救药了。若被皇帝得知此事为瑜王故意透露,只怕那人会因此遭到责备。
皇帝状似无意地向内殿的方向瞥了瞥,冷冷道:“无意中见到一幅画?哼!你倒有些小心思,单凭一幅画便能猜出这许多,哼哼,凌文湖,看来朕以往是小看你了。”两个人和光同尘,把朕当老糊涂麽?不过,这小子身陷缧絏尚不愿供出瑜儿,看来对瑜儿确实怀有真情。
探花郎摇摇头:“陛下有所不知,如我这样的人,从小便学会了察言观色,窥一斑而知全貌。有些事情只要现出一点端倪,便能猜中十分。小人本不想以此要胁,可我也不能看着别人为我送死,还望陛下念我报恩救友之心,放过苏清岚。”
皇帝不动声色:“若朕仍是不放呢?”
凌文湖是完全豁出去了:“小人当年在醉君楼也曾结识一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其中有一位乃是生死之交。这件事小人昨晚便已告知於他,只要苏清岚得救,他自不会将此事公诸於众,有辱长公主与陛下的清名。”
皇帝稳稳地坐下:“哦?朕如何相信你的话?”
凌文湖笑了笑:“陛下若是不信,小人也没有办法,或者,陛下愿意一试?”
皇帝沈默半晌,好一会儿方才阴森森冒出一句:“凌文湖,你果然有些门道!这天下,敢与朕做交易的只你一人,敢同朕这样说话的,也只你一人而已。”
探花郎不卑不亢:“谢陛下隆恩!”
皇帝不太高兴地问道:“你谢朕什麽?”心里想着,瑜儿看中的人确实有其独特之处,与众不同,这小子若是一命呜呼实在是太可惜了!
凌文湖展颜一笑:“多谢陛下饶过苏清岚!”我总算保住你了,只望你出狱後带着小晏尽快离开。不知道我死後有没有坟头,你若还记得我,就向北方烧支香吧!不对,烧两支,一支为我,一支为公子。
我死了,还有谁会记得公子?
韶光犹在眼,叹半生无据,归去归去,几分尘土,三点清烟。
凌文湖重被押走,这一次,自然是被押往天牢等待最後的判罚。皇帝坐在御案前,朱笔轻点,圈圈画画,忽闻内殿有响动,搁下笔,柔声道:“瑜儿,他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一人从内殿晃悠悠地出现,头戴王冠,身着紫袍,手执一柄玉骨扇,看那样子,倒像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皇帝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这小子倒真是慷慨赴死,没有半点犹豫。”
萧怀瑜垂眸一笑,笑容看起来有些失望:“临危不乱……这倒有些棘手了……”
皇帝幸灾乐祸:“小心你那办法最後不见效果,白白辛苦一场。”
萧怀瑜轻轻叹了口气:“有用没用先试着吧!父皇,我不能看着他死……”
皇帝点点头,站起身抱住儿子的肩膀:“好孩子,别难过,这法子肯定有用,他不会死的。”
虽然并不赞成萧怀瑜与一个曾经做过小倌的男人厮守终生,可这个儿子惹不得啊!皇帝非常清楚,如果不遂萧怀瑜的意,他就会象当年失去心爱之人一般失去这个视若掌珠的宝贝儿子。
为君沈醉又何妨 微虐 第二十章
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凌文湖也想一梦梦到死,可偏偏刚睡不久,未有人催,便又自个儿睁开了眼睛。他无奈地苦苦一笑,原来一个人过惯了好日子,突然来睡稻草铺是根本不能适应的。
胸口有些疼痛,凌文湖试着用手按了按,不行,再按按,似乎越按越痛,只得作罢。
现在是什麽时辰了?没有窗户的天牢阴森黯淡,分辩不出白天黑夜,根据送饭的次数来看,应该在这牢里已经呆了两天了。奇怪的是,这两天内,既没有人来审问,也没有人来探监,似乎他凌文湖与世隔绝了一般,仿佛这辈子始终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无亲无故,无朋无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若要诛他九族,那些侩子手定会乐疯了,九族统共只有他一个人,一人而已,砍起脑袋来实在是太省力了。
这两日吃了睡睡了吃,依稀记得梦里模模糊糊全是一个月来与那人在一起的甜蜜日子,包括那个汗水湿透被褥、心醉神迷的夜晚……
心醉神迷呀……他想,那一夜他是真地为萧怀瑜沈醉了,醉得人事不知,以至於第二日那人离开时,他还在醉乡里苦苦徘徊,不愿醒来。
如今,他在牢里等死,那人却身处何方?是否又有了新的猎奇目标?红绡帐暖,一宿春潮?
其实,他始终未曾想明白,瑜王殿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份尊贵,貌似嫡仙,怎会单单看上他这个曾经千人睡万人枕的下贱男娼?
或许,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吧?更或许是那人好奇所致。凌文湖如是寻找答案,好奇罢了,一旦得上手,便视若蛇蝎,弃如弊履,如躲避瘟神一般迅速躲开他。
瘟神?凌文湖咧嘴一笑,仿佛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将那人当做瘟神一样避得远远的,那时怎麽想的?好像是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死在那人手中,果不其然?
究竟是谁把他的过去翻出来的?凌文湖觉得自己已经大概有了答案。苏清岚不会,萧怀瑛也不会,萧怀瑾人在南方,据说因大水与瘟疫弄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情管他的事?小晏自不必说了,还剩谁呢?要想迅速地扔掉他这个已经不再新鲜的瑕疵品,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在世人面前无所遁形。更何况,那个人是皇家的宠儿,朝廷的要员,自然要维护萧朝的脸面与体统,一个小倌竟成为三甲探花,若日後被人查出,不免贻笑大方,莫若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收拾了,也算给百官一个警告,给世人一个交代。
“咳……”一时没忍住,凌文湖捂着嘴,低低咳了几声,低头瞧瞧掌心榴花般的颜色,微微一笑,不知道是被砍头呢?还是就这麽睡在牢中去见公子?
公子……他觉得双眼有点昏花,混混沌沌间,凌文清似乎就站在面前,容颜未改,笑靥温柔。
凌文湖伸出手去,所触无物,眼前的凌文清却渐渐变了样,容貌宛若画中人,衣袂带风,出尘如仙。
“公子,我来陪你,你可不能嫌弃我!”探花郎喃喃道,双眼慢慢阖拢。
突然,有人在他耳边慢腾腾地开口,出语恶毒:“只要是人,谁都会嫌弃你,贱货!”
凌文湖一惊,神智立刻恢复清醒。
昏暗的牢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袍,色如春花,秀丽优雅,玉般的手中却捏着一根长长的鞭子。
凌文湖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是他这辈子与鞭子有缘,命里如影随形,怎麽每个人想要教训他,用的都是软鞭?
而且,状元公也会使鞭子吗?这倒是闻所未闻!
姜澧一张美丽的脸几近扭曲:“凌文湖,过了几个月探花郎的风光日子,突然掉进地狱里,滋味不好受吧?”不等回答,又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还认不认识我?”
凌文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此人是何方神圣,只得诚实地回答:“不认识?请问阁下是哪路神仙?”
姜澧万万没有料到,姓凌的都闹成这等下场了,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他轻轻挥了挥长鞭:“好,我让你死也死个明白。五年前,你还是醉君楼里的小男娼,三月间有一名江南的盐商点名包你七天,那盐商你可记得?”
凌文湖挖空肚肠地仔细回想,终於让他想出了那麽一点儿影子来,失笑道:“哦,那位时相公啊!哈哈……”似乎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居然笑出了声:“这位时相公确实是付了七天的银两,还说什麽要替我赎身带我回家,可惜被人撞见,结果什麽便宜都没占着,自认倒霉回家去了。”说起来,那位年轻的盐商长相不错,性格也不错,可惜那时候的凌文湖处於苏清岚严密的保护中,谁也碰不得。
姜澧红了眼:“贱货,你还有脸笑!”鞭子倏地挥出,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长鞭中途突然泄了劲,软软搭下,并没有鞭中凌文湖。
探花郎暗道,倒底是文弱书生一个,与萧怀瑛简直不能比,鞭子都挥不动。
姜澧双目流泪:“你还有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