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流 上——玉树后庭花
玉树后庭花  发于:2010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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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枬颜疾走在曲桥上,尚未走进已经有内侍将他半路拦下。

“殿下,前面危险,万万不能靠近。”

火焰烧灼空气,扑面而来的热风似乎能将肌肤也点燃,宫梁朱木在火海中毕啵出清晰的断裂声,一声声都像是催命的魔音。

不断有宫女内侍衣裳狼狈的从火海中逃出来,直到朱门前第一道阔木横梁轰然倒塌将生路封住,再也没有人能走出来。

叫嚷声,哭泣声不绝于耳,火焰将他的双眸都灼成了金红色,他平复下胸口中的滔天巨浪,并告诫自己此时不能慌乱,深深吸了口气,他语声持重的问:“里面人都出来了吗?”

那个挡着金枬颜去路的内侍卷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回道:“人数尚未清点,不过……。”内侍话语一窒,惶惶然的不知如何开口,脑袋垂得更低了。

“不过什么!”金枬颜怒斥道,那双瞳中似有怒火意欲喷薄而出。

内侍从来没见皇太子发过这么大的火,抖着手,语声发颤的回道:“宁……宁王殿下,似乎没见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金枬颜已经拂袖将他一把推开,大步而去,曲桥上路窄,可怜的内侍被推的一头栽倒入菡池内,好不容易才扑腾着手足,在齐胸高的水池内站稳脚。

烽烟遮天蔽日,晚风吹过却散不尽这一股股的浓烟,直呛得人口鼻发涩。金枬颜用大袖挥去面前黑烟,眼睛都被熏的几乎落泪,根本瞧不见丛丛的火焰中有什么,还留下了什么。他想再走近看一眼,袖子却被人牢牢攥住,大侍丞跪在地上扯着他不让他走,语声铿然道:“殿下,请保重贵体。”

金枬颜略怔,顿时有四五个内宦跪在他的前面,不让他再越足一步。

他刚才在干什么?他竟然想去火中看看赵吟是死是活,这个念头只是从脑中一闪而逝,根本没时间去细细思量,他居然就想去付诸行动……。

眼前猩红大火冲天,他逐渐清醒过来,以赵吟的功夫断然不可能深陷火海的,思及此,他心头略宽,脚下朝后退了几步,身体倚着曲桥岸上架着的白玉柱石。

众人见太子没有意思再上前探看,这才一一离开继续洒水救火。

又过片刻,远处车轮碾地“骨碌碌”的声音急促传来,东宫禁卫推着一辆辆大水车赶了来。

大火在一个时辰后被扑灭,雕龙绘凤,精致密绕的宫阙此时皆化为残木灰烬,未塌的宫墙上斑驳的朱红与焦黑相连,压着一块块的湿木,愈发显得狼藉。

众人还来不及歇上一口气,便见远处有一队火把朝这厢逼近,甲胄鲜明的宫卫禁军持刀戟气势腾腾而来。

金枬颜横目扫了那些禁军一眼,眉头微蹙。

“大胆韩诚!谁准许你们带兵刃入东宫的!”大侍丞挡住数千人的禁军,怒声呵斥那位领军之将。

外宫城的羽林军未奉王诏擅自入内宫如同叛逆,罪该当诛。

韩诚瞧也不瞧这位东宫大总管一眼,直接从他身旁擦过走到金枬颜身前,仗剑执礼,“末将参见太子千岁。”

“谁准你们进内宫的?”太子殿下的声音冷峻,淡薄的语气中自有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韩诚心头突跳了几下,一瞬间有点迟疑,可待想到未来的高官厚禄,锦绣前程,什么惧怕忐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抬头看向金枬颜,不卑不亢的回道:“是禹王殿下命吾等守住东宫,以确太子殿下安危。”

一声冷笑迸出,金枬颜扶着玉柱站直了身体,目光环视那些森寒立天的铁枪劲戟,冷嗤道:“莫非东宫没有禁军?需得出动你们羽林卫?!”韩诚一时语塞,正思量着该如何回复时,眼前蓦然罩下一个黑影,他惊愕抬头,这才发现太子殿下已经站在自己身前一步开外,那张美到妖冶的脸孔像覆了层薄霜,“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禹王为何要出动你们羽林卫!”他一把拽住韩诚的衣领拽到身前,厉色喝问。

韩诚咽下一口干沫,结结巴巴的回道:“承乾宫潜入刺客,王上,王上……”

金枬颜脚下惊退数步,目中流光飞散,那一瞬间绝望的神情让韩诚看的楞住,也就是这毫厘间的分神,金枬颜已经抽手拔出他腰畔悬着的长刀。

“太子殿下!”韩诚惊呼,刚跨前一步,金枬颜已经提刀,闪着锐光的刀尖正点着他的眉心,就差半寸便能将他劈成两半。

冷汗渗透重衣,韩诚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金枬颜挥刀转身,那人挡杀人佛挡弑佛的气势太过骇人,羽林军退站两侧让出一条道来,无人敢去阻拦盛怒中的皇太子。

整个皇宫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金王入寝的承乾宫前更是有大批羽林卫把守,金枬颜手上提着刀,脚下带风似的一路行来,竟然也没人敢去挡他。

中殿内,烛火通明,比起外面人头攒动,刀锋毕现,这里面却是空旷冷寂,连一个宫女内侍也不见,只得禹王一身戎装的独坐椅子上,低着头像是在出神。

金枬颜反手带上宫门,“砰”的一声响将金枬桐惊醒,他抬头看向金枬颜,眼中闪过慌张,却被他垂下的长睫给悄然挡住,他从椅上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唤了声:“王兄。”

金枬颜看着他,不出声也不动,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僵持的局面,连空气中都开始弥漫起硝烟。

“小桐。”他轻呼他的小名,就像小时候一样带着兄长的慈爱。

金枬桐还是低着头,语声平淡的说:“王兄有何吩咐?”

父亲被刺迄今生死未卜,他这个作儿子的却如此镇定自若,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也没有。金枬颜心中涩然悲楚,胸口沉闷逼人欲窒。只愿这一刻的猜测都是错误的。

“抬起头,看着我说话。”这是他第一次端出长兄的态度,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金枬桐睫毛颤了颤,踯躅了片刻后,还是抬起了头,目光正正的看着他,毫无畏惧,再不是那个从前敬他,爱他的三弟了。

那眼中有欲望,有疯狂,有决绝,还有一丝尚未泯灭的愧痛。

金枬颜提刀朝他跨近一步,他却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竟对他戒备至此。

恰在此时,珠帘掀起,几名御医从内殿鱼贯而出,皆是低着头,一脸悲肃。

“父王……。”金枬颜开口。

话没问完,那几个御医齐齐跪倒在地,悲戚道:“殿下节哀,王上……薨了。”

“哐当”一声,手中铁刃坠地,摔出声响,金枬颜顿觉眼前天旋地转,身体一晃脚下带了几个踉跄,金枬桐忙上前将他扶住,关切道:“王兄,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还关心他,是否代表兄弟之情犹在,还是这不过又是场戏?金枬颜扶住他的手臂,五指萁张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胸口由于激动而起伏不定。他依旧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似乎再也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父王是……因着什么原由这才……。”金枬颜横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几名御医,最后几个字如鲠在喉,吐也吐不出来。

御医重重叩头,语声哽咽的回道:“王上是因为惊骇过度,所以这才……这才……。”

“来人!”金枬颜突然高声唤道。

殿门洞开,一队羽林卫进入殿中,森白的枪戟映得于殿众人的脸色一个惨过一个。

“全部守在中殿,无论谁来也不许踏入内殿一步,否则就地格杀。”金枬颜冷冷吩咐,第一次在战场外露出无情与肃杀。

羽林卫看了一眼金枬桐,见他低头无语,只当他是默认了。

金枬颜握着金枬桐的手腕,冷声道:“三弟,与王兄一同去看父王最后一眼吧。”说话间,他的五指渐渐收紧,几乎是想将他的手腕掐断。

金枬桐惶然抬头,却只看见金枬颜双眸中尽是冷意与伤恸,仿佛那眼神早已将自己给洞穿。

26.转瞬风云

金王安静的躺在御榻上,双目闭阖,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金枬颜站在榻前默默凝望着这个从小爱自己,宠自己的父亲,想到将来再也不能承欢膝下,心中疼痛的像被刀给剜去了大半,可眼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小桐,你为什么站那么远?过来看看父王,以后你再也见不到了。”他的声音幽寒,直让人听着心中透出凉意。

金枬桐站在远处,视线正好与御榻切成一个死角,此时听金枬颜唤他,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上去,胆战心惊的瞧了一眼床上的金王,心脏狂跳的像是要从胸腔内迸出来一样,可慢慢的,便也习惯了,看着那张再也不会有其他表情的脸,心也逐渐麻木起来。

死人没什么好怕的。

金枬颜突然转身走到妆镜台前取来一抦榆木古梳,然后坐到御榻旁,替金王掖了掖被角,抬手为他梳起了发,动作轻柔,一下一下的梳理着他两鬓花白的散发。

“儿臣不孝,不曾为父亲分担忧愁,恪守作为长兄的责任,也不能承欢父亲膝下,更不曾为父亲梳过一次发……。”

他喃喃的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一个孩子在对自己父母的忏悔,祈求他们的原谅。

风华正茂的皇太子在为已经死去的金王半夜梳发,这种情形太过诡异,金枬桐手掌中渗出腻汗,心中惧怕的要死,骇然的低下头,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父王,您为什么哭了,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儿臣讲?”金枬颜惊讶的呼声徒然响起。

死人还会哭?金枬桐抬头看去,顿时惊得脚下发软,几乎就要把持不住的跌坐到地上。金王的眼角旁竟然滴下了血泪,在苍白消瘦的脸颊下滑出一道湿漉的痕迹。

“小桐,你看,父王在哭。”金枬颜转过头看他,眸光幽幽。

金枬桐怪叫一声,像见了鬼似的朝后急退,直到身体撞上桌角,再也无路可退。

“不可能,人死了眼角怎么会淌血!”他猛地挥手,像是要驱散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惊惧。

“若是中毒,便会七窍流血。”金枬颜低头,捏着梳子的手掩在广袖中。

被吓得不轻的金枬桐压根听不出他话中陷阱,脱口就道:“孔雀胆压根就不会……。”话甫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失言,可已经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真的是你。”金枬颜一步一步朝他逼近,捏着玉梳的手上鲜血淋漓。

金枬桐顿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瞪他,不敢置信:“大哥,你骗我!”

“别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好弟弟,弑君杀父,你很好!”手上玉梳被他狠狠掷向一旁,带着斑驳血迹的榆木梳磕上玉砖断成两截。

金枬桐被他逼视得脸上乍青乍白,狼狈的别过脸去。

金枬颜痛心疾首,颓然坐倒在椅上,心中一直秉持的心念轰然倒塌一半。

消息很快传到了后宫,王后带着众位妃嫔都跪侯在了外殿,方才的沉寂瞬间被这些宫妃凄凄哀哀的哭声给打破,众色霓彩中也唯有王后还能把持镇定,只是以绢帕偷偷拭去眼角泪花,母仪风华犹在。

待看到金枬颜和金枬桐双双从内殿前后脚出来时,大家顿时止住了哭泣,偶尔才能听到几声抽噎,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皇太子,这位金国的未来之王。

“王上已经架薨,请母后还有诸位母妃节哀。”金枬颜站在大殿中央,泛着血丝的凤眸将众人的表情一一扫过,声音平静的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起伏。

王后从地上站起,走到金枬颜面前,抬头望着这个自己骄傲了一生的爱子,眼中闪着泪花:“太子也要节哀,以后诸多事情还要太子亲自打点。”

一直站在后面低头不语的金枬桐脸色微微一变,而其他跪伏在地的诸人都不免开始揣度起这位皇太子的想法和他的喜恶。

各种各样隐忍的脸色,让看遍世间炎凉的金枬颜也不免心寒,金王架薨还没多久,就已经有人开始打起了新的盘算,或者在帝王之家最奢侈,最不值钱的也就只有“情”之一字了。

王上架薨,应该由四位近族亲王和左右二相会同三位上卿共同去朝政殿的“正大光明”匾额后取下封存的传位遗诏。

当德高望重的慧亲王双手捧着遗诏,身后跟着三位亲王、三位上卿和左右两位宰相走入大殿的时候,众人齐齐跪伏在地。

德亲王双手展开诏书,苍老却沉稳的声音清晰的读出诏书上写着的每一个字:“禹亲王王三子枬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话落,满殿寂静,有人心头惊诧,有人满腹疑惑,也有人窥得其中蹊跷却不动声色。

“儿臣接旨。”金枬桐双手高举过头接过德亲王递过来的遗诏,低垂的眉眼中深藏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一路走至这一步是迫不得已,但也绝不后悔,幸亏最后大成。

他抬头去看跪在德亲王身后的那抹紫红的身影,却意外的看见他的目光绞在另外一处,那么专注,连他的注视都被忽略的干干净净。

循着他的目光,他瞥过头去看,那个位置上跪着的人正是他的王兄,金国的太子,本来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金枬颜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去驳斥诏书的真伪。就在大家还担心的揣测一场暴风骤雨即将席卷宫廷的时候,金枬颜却率先朝这位未来的新君跪拜了下来。在场所有人中不乏太子的拥趸,必然也有人对这遗诏心存质疑。金枬颜这屈膝的一跪,代表的何止是他一人的态度。

所有暗涌的风云都在他的屈膝下化解,没有开始的争斗就在这山呼声中被悄然摒退。

躲在宫梁上纵观全局的男子也只能最终喟出一声长叹,将所有的心疼压在心中。

将所有诸事吩咐妥当,等金枬颜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东宫的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天空中云霭很深,第二天看来也不会是个好天气。

大侍丞一直侯在东宫门口,羽林军也已经被全部调走,东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但有些东西却已经在悄然改变。

“太子殿下。”大侍丞走上前去扶住金枬颜,脸上又有悲又有愁。

金枬颜苦笑一声,抬头望了眼东宫巍峨的门楣,喃喃道:“再也没有什么太子了。”

“殿下。”大侍丞哽了几声,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这个侍候了二十多年的尊贵皇子。

“也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搀着大侍丞的手臂一步一步往东宫内苑走去,每一步的跨出都显得无比沉重,走过菡池上的曲桥时,他又看了眼赵吟原本休憩的宫殿,此时那儿只留下了一片残壁断桓静静伫立在夜色中,有这么一刻,他觉得好像午夜间的那场混乱都是在做梦一样,他脚步顿了下,问道,“见着宁王了吗?”

大侍丞点头,“幸亏宁王殿下无恙,现下正休憩在殿下的内宫里。”

“是么,多长时间了?”

大侍丞略一估量,回道:“三个时辰总有的。”

金枬颜点头,收回扶在他臂上的手,吩咐:“你去偏殿收拾下,我去看看宁王呆会过去。”

大侍丞躬身应下后,带着几个小侍转去了偏殿,而金枬颜依旧往自己的内宫走去。

殿门口没有一个侍卫,空落落的就像是个冷宫,金枬颜轻轻推门而入,内宫的外殿只点了二三盏灯,昏昏暗暗的,而元宝正趴在桌上酣眠入睡。金枬颜不想弄醒他,脚步轻缓的从他身旁走过,没料元宝突然在这个时候吧唧了下嘴,吸了吸口水,换了个姿势又睡了。

金枬颜取过宫殿一隅风屏上挂着的狐氅小心的替元宝盖上,元宝哼哼唧唧几声土豆白菜后,睡得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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