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没有一点光亮的暗室,点滴水声清晰无比,唐秋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正泡在水里,那水冰寒彻骨,浸得他全身僵冷,上下牙关更冻得直打颤。
除了冷,还有疼痛。
身体里似有一把把钝刀在切割着他的血肉,缓慢而持续的折磨,让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流失。全身经脉似被打了结似的舒展不通,体内却有真气乱行乱窜,不断地在他身体里面冲撞叫嚣,不顾一切地要撕裂他找到一个出口。
在这种快要逼疯人的疼痛中,唐秋意识越来越迷糊,但迷糊中,他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早被废了武功,内力全失,体内理应没有一点内力的影子才是。可现在,在他四肢百骸里肆虐的那股真气,又是什么?
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但唐秋还来不及抓住那道灵光的尾巴,思路就被身体里一阵刀绞似的疼痛霸道地碾碎来,浓烈的血腥味再度充斥口中,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周围仿佛有唐淮着急的询问声,“大师,他到底怎么样?”
大师,是谁?
唐秋没听见有人回话,只有一股沛然真气从他头顶百会穴灌入,缓缓流入四肢百骸,游走于全身经脉。
随着那股绵长真气在体内游走,唐秋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体内的阴寒被驱走大半,那种几欲逼疯人的疼痛也消减了。
更让他吃惊的是,随着疼痛的消减,有一股真气从他丹田处升起。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束火苗,但并没有瞬间就熄灭,反而固执地燃着,与外来的那股真气交融在一起,在体内游走一周天后,才各自散了去。
而随着气息的平稳和疼痛的减轻,唐秋的意识也开始回复清明。他缓缓睁开眼,只见唐淮立在一旁守着他,眉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
“秋秋,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那样足以乱真的关心,让唐秋稍微怔了下,一时间忘了回话。但随即轻笑,他真是疼昏头了,这样虚假的关心,他看了多少年了,居然还会看错,真是愚蠢。
沉默间,唐秋身后以内力助他调息疗养的人已站起身,走到前面来。浅灰色的僧袍和暗红的袈裟一入眼,便彻底阻住了唐秋将要出口的声音。
这个人,居然是少林慧空大师。
“小公子已无大碍,贤侄你不必太担忧。”
慧空大师脸色稍青,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同唐淮说话时的语气也不若昔日那般中气十足,显然是内力耗损过度。
可慧空大师何必为了他这中原武林的罪人、赤峰教的走狗耗损内力?
完全没有必要。
猜不透原因,唐秋眼带询问望向唐淮。
唐淮并没有看他,而是朝慧空大师欠身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谢大师出手襄助,晚辈和唐门上下皆感激不尽。”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还了一礼:“贤侄不必客气。小公子肯为中原武林安危忍辱负重,受此大苦,应当由我代中原武林向他致谢才是。”
“大师言重。今日舍弟的伤害大师耗损不少内力,是晚辈的罪过。且让我带大师去客房休息,等大师体力恢复,再与父亲和派中长老商议要事。”
慧空大师也确实累了,因此,他对唐淮的提议并没有反对,只点点头道:“有劳贤侄。”
听着两人谈话,唐秋微眯了眼,对眼前的状况很是费解。
不知事情底细,慧空大师人尚在此处,他不敢贸然开口,只能静静坐着。但等唐淮面带微笑,态度恭谨地将慧空大师送出门,唐秋手揪着身下软垫,清秀的眼底中闪过一线光亮。
如果先前他丹田处升起的那股真气是确确实实的存在,那么他就没有失去武功!
等那两人的身影离了视线,唐秋立刻试着运功。
心里的忐忑,终于在丹田处那股热力缓缓升起的时候,彻底放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疑惑,却将他卷进重重迷雾中,一时找不出头绪。
慧空大师竟然没有废去他武功,刚才还肯耗费内力替他传功疗养。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慧空大师当初在沧州朝华楼里废他武功那一幕,只是演给人看的一场戏吗?
可是这场戏,却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还有慧空大师刚才和唐淮说的那番话,他句句都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可凑在一起却觉得无法理解。
或者应该说,其实他已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肯定而已。
听慧空大师的意思,自己非但不是赤峰教的走狗,反倒成了忍辱负重的功臣。慧空大师会有这样言语和行为,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这个解释太过荒谬,他不敢随随便便下结论。
一切,只能等唐淮回来给他答案。
静静坐着屋中,等待的时间第一次变得如此漫长。仿佛整个世界的急躁在积聚到了他身上,时光被拉长得失了应有的形状,送慧空大师离开的唐淮终于折返身来。
唐秋看着他,感觉自己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唐淮,刚刚你和慧空大师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唐淮并未回答他问题,而是走到他身边坐下,牵起他的手,仔细听了下他脉象。
“已经好多了。”
唐秋任他拉着自己的手。
此刻的他,只迫切地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心里快要压抑不住的惊喜,让他急切地想寻求真相,却又害怕,害怕自己心底的猜测全是错误。落魄不堪并不可怕,没有希望的人多半不会痛到什么地方去,可一旦怀有希望,再从希望的顶端落下来那种感觉,那种疼痛失落,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也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逼着自己放软了口气,“二哥,告诉我,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唐淮却将他拉到怀中,拥住了轻轻笑了笑,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耳鬓厮磨,却又做出很为难的模样。
“我要是说了,秋秋以后再也不肯听我的话,那可怎么办?”
唐秋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好一阵才顺过气来,低声许诺道:“我不会的,你告诉我吧。”
“真的吗?”
“真的。”
得了满意的回答,唐淮侧头吻了下他脸颊。唐秋脸上有淡淡红晕,眉眼微垂,眼睫浓密,稍稍低着头的乖巧模样,侧影的轮廓清秀得让人砰然心动。
“虽然早了些,但我还是告诉你吧。你武功并没有失去,慧空大师那日只是用少林易筋经压制住你全身内力,让人误以为你失了武功而已。”
竟然真是如此!猜测被验证,唐秋心里的忐忑更为剧烈。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惊喜和希望几乎就要表露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慧空大师没有理由庇护我,而且……”
而且,他也没有任何值得对方庇护的地方。
他明白,所有的答案只能出在唐淮身上。
唐淮将他往怀里带深了些,耐心同他解释,“因为,你出事前那晚,我去见慧空大师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你是父亲和派中长老商议好派去沈千扬身边的卧底。”
心底的震撼远非言语可以形容。
唐秋听着唐淮的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些日子以来,以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武功、声誉,结果并未失去。真正消失的,只是那些愚昧的天真和期待罢了。还有……还有被他刻意压制在记忆深处,和唐淮那背德却充满情 欲颠龙倒凤的夜晚。
唐秋死死咬着唇,心底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自己究竟该喜还是该悲。
“当日慧空大师也是逼不得已,才在武林各派面前假装废你武功。”唐淮的话语还在继续,落在耳边却生出种虚幻感。“我让他以为,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彻底做足戏给沈千扬看,让他不至于舍弃你,而你也可以因此探得赤峰教更多的消息。但没料到,沈千扬绝情至此,你跟随他多年,他却一点不念旧情,见你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彻底舍弃你。于是,咱们设计的计划也就没有必要,而易筋经锁住武功太久,被压制的真气必然反扑,我和慧空大师算好了日子,等他来唐门为你解开封制。只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敏感地捕捉到唐淮话语中的关键,唐秋试探着地开口问道,“你说的迟了一步,是什么意思?”
唐淮拥着唐秋,口气里满是懊恼,“秋秋,抱歉……我没料到你体内真气反扑会如此厉害,慧空大师如果再晚来一阵,后果就不堪设想。可现在,他虽替你解了封制,但你身体还是被乱行的真气损伤,内力也大不如以前……要好好调养才行。”
唐秋愣了下。
失而复得的东西,原来还是不完全的。
“就算好好调养,身体无碍,内力也不能完全恢复吧?”
落在脸侧的吻很轻,唐淮低声道:“秋秋,让你受委屈了。”
唐秋哂笑。
这样的结果,唐淮难道是真的料不到?
不是的,他不是料不到,只是会选择最有利于他的方法而已。
“秋秋,我不会真心害你。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沈千扬的残酷,好好宠你而已。你放心,你失去的,我都会重新再给你。”
“嗯。”
“我喜欢你。”
从污泥中重新站出来,恢复武功的惊喜,也被真相带来的震撼压制下去。纵使没有将他真正逼上绝路,耳畔唐淮温柔的语调,说着的喜欢的话语,仍然让唐秋感到害怕。
这个哥哥,一开始就设计好了所有的事情,他走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也有相应的对策。
这么多的算计这么多的心思,只是为了得到他。
唐淮的这种心思,让他感到无比恐惧。也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想要从他手里逃开,脱离他的掌控,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何况,自己还痴心妄地想要超过他报复他。
第二十九章
在这之前,如果说唐秋对唐淮的感情是厌恨多于怕惧的话,那么现在,唐秋对这个哥哥,则是害怕比厌恨多一些。
唐淮毕竟没有将他彻底逼上绝路。仔细算起来,唐淮甚至还为他铺好了后路,将他从慕少游与沈千扬的圈套中拉了出来。
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最有利于唐淮他自己的方式罢了。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唐淮的心机,未免深沉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这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利落,更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间的差距。恐怕他唐秋再投生三次,心机手段也赶不上的唐淮一半。
这些东西,的确是与生俱来的,没有高人一等的天赋,再怎么样补足,也还是别人手心里的棋子。但看人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就在那风雨中沉浮不定,半点不由己心。
而且唐淮这些心思,全是用在他身上的。
这样的心思感情,他当初曾在沈千扬身上看到过的。当初他渴望过的沈千扬对慕少游的执念渴求,当换了一个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无奈。逃不掉躲不开,只能被人牢牢圈在手心。
何况,这个人还是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亲生哥哥。
原来,叶公好龙就是这么个意思。早年听过的典故,当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他才能真正体味其中的可悲。
唐秋想得深了,隐约有些绝望,更有寒气从骨子里透出来,人也不禁微微发颤。唐淮在身后紧拥着他,自然将他的反应辨得分明,有力的手臂环住他的腰,丝丝热力随之渡了过去。
“秋秋,你是在害怕我吗?”
唐秋牵牵唇角,想要笑笑,但却发现,自己现在要想笑出来是多么的困难。再想唐淮那般利眼,自己此刻的假装刻意落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添趣的笑话而已。他心一横,也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心思,咬咬牙道:“是,我怕你,怕你的心机手段。你这样的心思,肯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我不需要你怕我。”唐淮眉间萦满苦恼,伸手扣了唐秋肩,逼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秋秋,我只需要的是你爱我。而且,不是兄弟间的喜爱,我要的是情人间喜爱。”
唐淮的面貌酷似唐云笙,飞眉凤目清俊动人,眼角自有一股风流意味晕染。但因他眉间英气较唐云笙多一些,又时常温和带笑,所以比起唐云笙来,也就少了那种薄情淡漠的味道。此刻,他执意逼唐秋直视自己双眼,眼眸深邃,映了唐秋轮廓的眼尽是刻骨爱慕,那般坚定执着的神态,让唐秋有一瞬间的失神。
唐淮说的喜欢,或许比自己以为的,是要真上那么几分。
可是,那又如何呢?
两人间有很多东西早已注定,不会因为这感情比戏宠真一点深一点,就能更改。
比如,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血缘关系。比如,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无法抹去的裂痕,爷爷的死亡。
不管那是不是唐云笙的命令,也不管唐淮是不是听命于人,爷爷的确是丧生于唐淮之手。而那时,这个哥哥在他面前,一直是温和笑着让他信任的。可是他一转身,就让自己最亲近的爷爷葬身于火海炼狱中。
沈千扬的事情也是这样,虽然给自己留了后路,虽然许诺要再将自己捧起来,但当初也为了让自己明白他的心思,看清楚沈千扬对自己的无情,眼睁睁地看自己摔下去。
一面说着喜欢,一面却又给着伤害,这好像是唐淮最擅长的事情,让人分不出真假,也不敢去分辨真假。
说到底,就算喜欢,唐淮和他,也不是平等的地位。他的命运还是掌控在唐淮手中的,要由人家高兴才行。
眼里渐渐浮了晦暗雾色,唐秋转开眼,避开唐淮的眼神。
“不管怎样,你始终是我二哥,我总是你亲弟弟。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二哥,你就放了我吧。”
唐秋此刻是真心地再度把唐淮当做自己哥哥。暂时抹去唐淮对他做得那些不该是哥哥对弟弟的事情,真心诚意地恳求他放开自己。
但答案仍旧是否定的。
“我不会放,也放不开。”唐淮轻易地拒绝他的恳求,轻声道:“秋秋,我喜欢你的心思,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更改的。”
而且,他也从未打算要放开。
他想要得到这个弟弟,从身到心,彻底拥有。
唐秋哑然。
是啊,喜欢的心思,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更改的。那些付出过的心意,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丢开的。
不仅仅是对于沈千扬。
即使失望,即使已经认清,但那种曾经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感情,要连根拔除,还需要一些时间。
他对于唐淮,曾经也是喜欢的。即便不是唐淮要的,超越兄弟血缘的喜欢,但那也真真实实的喜爱。在认清对方的冷漠后,他花了多久的时间,用了多少努力,才将对唐淮的那些喜欢从心底抹去。
直至知晓爷爷死亡的真相之前,他对这个哥哥,从来谈不上恨。
至多只是因失望而抵触罢了。
但知晓爷爷的死因之后,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也无法回到从前。
见他沉默,唐淮手抚上他脸庞,沿了他眉骨轻磨,再缓缓滑过他挺直的鼻梁,往下落在唇边,细细描着他唇瓣轮廓。手指流连了一路情意,其中缱绻缠绵与渴望,无须言语倾诉,也已经表露无疑。
“秋秋,给我一个好好爱你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时间会证明,我是最适合你的。”
在唐淮的缠绵情话中,唐秋听见自己轻叹了口气。所有的落寞心伤,全都沉在那声轻叹中,摇摇坠坠轻落地上,将所有故事的烟尘轻掀。
过往里那些心意,忘了许多年的兄弟间有过的和睦,全被漾了起来。即使掺了虚假,却依旧让他感慨万分。
他们两人,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脉,也曾有过寻常兄弟间的单纯快乐。只是,何以会到今日这样的境地?
“二哥,真有这样的必要吗?”
“有的,你总要给我们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