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青城派的弟子并不知道这是何种毒药,只是眼见中毒者生前受尽折磨,死状又凄惨无比,惊惧之余,心中多有愤慨。后来又有年老且见多识广的人指出,说这是唐门禁毒缠绵。缠绵这毒名字取得极美,毒性却无比狠辣,已有数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现过。此番重现,一时间武林各派纷纷指责唐门行事太过狠辣,不顾江湖规矩,擅自使用禁药。
这等江湖纷争,一贯是由无垢山庄出门调解。但此次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被沈千扬擒住囚禁,无法出面,便由少林武当出面,要唐门往沧州朝华楼,就擅自使用禁药一事,给出合理的解释。
少林武当的书信送来当日,唐云笙看过书信,在书房里呆了半日,然后唤唐秋与唐淮前去见他。
唐秋去到书房时,唐淮已经在里面了。
唐云笙脸色不佳,眼角眉梢全似凝了飞霜,菲薄的唇轻抿成一条线,冷冷将书信丢到唐秋面前。
“你仔细看看。”
在来之前,唐秋就知道少林武当的举措,更知道自己免不了一番责骂。眼下看唐云笙脸色,便知事情不妙。眼下捡了书信看过,才看完,便听唐云笙问,“这次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唐云笙皱着眉,狭长的凤眼中全是冷光,看唐秋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唐秋看得明白,心中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才坐上继承人的位置,唐门就生出这么多事。交到他手中的事情也没能妥善处理,唐云笙会对他不满失望,也是在预料之中。
“我会立刻追查禁药泄露的途径,找出盗药的弟子。然后由我亲自去沧州,同少林武当解释。”
被列为“禁药”的十数种毒药,在唐门中全是秘密收藏的,就算是唐门弟子,也不能随便碰触。此次盗药的人,在唐门中地位应当不低,要查起来范围虽小,可难度却大得多。但再困难他也得查,此事若不处理好,莫说是他,就是唐云笙和整个唐门,也不好向武林各派交代。
听了唐秋的话,唐云笙只冷冷睨他一眼,“怎么解释?你确定他们肯听?”
唐秋心中并无绝对的把握,却不能在唐云笙面前表现出来。
“少林武当无非是就“禁药”一事向唐门兴师问罪。实际上,他们对我们与青城派的恩怨并不在意,只要我们查清“禁药”之事,将犯事的弟子交给少林武当处置,再适当地对青城派做一点让步,即可安抚他们。”
“你打算同青城派示弱吗?”
唐云笙个性冷傲,向人低头这种事,最是他不愿。而且唐门最是护短,自己的弟子犯了错,自己怎么处置都行,但从未有将弟子交给外人处置的规矩,唐门的声誉颜面,也不可因此扫地。
唐秋了解唐云笙的个性,他的顾虑,自己何尝不清楚,但“禁药”一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可能将唐门推到武林各派公敌的位置上。那对唐门而言,才是最坏的处境。
“唐门不宜和少林武当撕破脸面,也不能公然与武林各派为敌。反正此次盗药的弟子都是些旁支的弟子,不伤及嫡系血脉。丢车保帅,对我们没有太大的损失。”
“盗药的都是旁支弟子……”
唐云笙听出儿子话里的玄机,凤眼里划过一点光亮,转而看唐淮,问道:“唐淮,你怎么看?”
面对唐云笙的询问,唐淮淡淡笑着,点了点头。“眼下,也只有三弟的办法可行。”
唐秋的办法,无非是牺牲唐门中旁支弟子,不管盗药的究竟是谁,唐门自己要怎么处置,但交给少林武当的,只会是无关紧要的旁支血脉,对嫡系弟子的利益并无损伤。
唐云笙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就依你们的办法。”
唐淮笑笑道:“我会陪三弟去沧州。三弟年纪尚轻,此事又是各派联合争对唐门,我怕他应付不过来。”
唐秋闻言稍惊,唐淮和他一道,不算计他就是好事,哪能真心帮他。唐秋想要拒绝,唐云笙却摆摆手道,“也好,就让你们兄弟俩一起去。你们尽快动身,不处理好此事,别回来见我”
唐淮已恭敬应了声是。
唐秋所有的拒绝都被阻在嘴里。
无奈出了书房,唐秋准备回房收拾东西,刚走了不久就被人拉住手。对方手上的热度传来,烫得他赶紧甩开。一转头,恰好见到唐淮殷殷笑颜。
“三弟,就算急着去沧州见沈千扬,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唐秋皱眉,“我不明白二哥你说什么。”
沈千扬的确会去沧州,助他解决禁药之事。但这消息,唐秋也是昨日才收到,唐淮的耳目,未免太聪敏。
唐淮凑近去,微挑的凤眼里似有点缱绻笑意,手指似有似无划过唐秋脸部线条。
“秋秋,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唐秋戒备看他,“反悔?”
两人间过度贴近的距离,让唐秋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被锁在那带了温柔笑意的深邃眼眸里,让他无端端生出种被束缚的压抑。
唐淮略低的话语中带了蛊惑,“放弃沈千扬,由着我宠一辈子,不然,我保证你以后会后悔。”
第二十章
两人间过度贴近的距离,让唐秋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被锁在那带了温柔笑意的深邃眼眸里,让他无端端生出种被束缚的压抑。
唐淮略低的话语中带了蛊惑,“放弃沈千扬,由着我宠一辈子,不然,我保证你以后会后悔。”
唐秋秀丽的眼顿时睁大,对方手指划过脸际的温柔举措,只让他觉得心猛地一颤,抵触的情绪随之而生。他冷笑着盯着唐淮,眼里不屑源源不断涌出来,甚至于连厌恶与憎恨这些更为强烈的情绪,也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脸上。
“二哥,你当我是什么,玩意还是物品?你高兴了就由着你抓在手里……”
唐淮手被拍开,听着唐秋的话,他眉头皱了下,开口要说话,却听唐秋嗤笑继续道:“后悔……若真放弃沈千扬任由你戏弄,我才会后悔。”
话音落,唐秋猛地转身,衣袖轻掀翻了个弧度,从唐淮手中滑过。
待他走远,唐淮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忆起刚才手指流连过对方脸颊的细腻触觉,唇角略有些浅淡的笑意。
怎么办呢?
这个弟弟总不肯听他的话,非要逼得自己对他狠心才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人倒霉的时候,不顺心的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由不得你想要不想要,全都逼着赶着凑到一块去。
唐秋现在就是这种倒霉的状态。
他与唐淮一道赶往沧州,路经沧州边界的乌渡镇,往客栈投宿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他意想不到却又极不想遇见的人。
正是那个给沈千扬捧在手心里,放不开弃不得,惹了满身满心伤痕还要护着爱着的慕少游。
“还真是巧啊……慕少游,好久不见!”
“是你?”
对面的男人容颜俊秀,一双眼清灵秀致,淡淡瞥过来,尽管眸光中带了鄙夷,但让他视线一扫,仍让人觉得自己正身处在江南的烟水绿柳中。
这样一双眼,这般从容不迫的气度,从来是叫沈千扬念念不忘的。却让自己由衷地妒恨,也替沈千扬不值。
慕少游这人脱俗的皮相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无情决绝。沈千扬当年对他掏心挖肺,恨不得捧了整个天地给他,可结果呢,不过是被背叛被伤害,赤峰教被毁,自己重伤流落北疆罢了。而看着他,唐秋便清楚地知晓,那些自己所希翼的渴望的却从来不曾得到过的真心赤诚,慕少游全部都拥有,却不屑一顾,随随便便就丢弃践踏。
这让他如何不嫉恨?
但唐秋不得不都佩服慕少游的命大,自己给他下了毒放了血,锁在暗室里让严老爷子守着,他居然还能活下来,现在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甚至连被他毒瞎的双眼都被治愈了。
心中似有蚕虫在狠狠啃噬,唐秋这些日子里来的憋屈怒气,在见到慕少游的一刻瞬间膨胀。由此变得冰冷的眼神,让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显得阴狠乖戾。
唐淮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少游一眼,问道:“你们认识?”
面对唐淮的询问,唐秋并不想理会。但他和沈千扬的关系唐淮并不知晓,他也不愿意唐淮对他的暧昧情感被慕少游看出来。
“岂止是认识。”
对面慕少游的眉头明显拧了起来,脸色也不大好看。
唐秋看得分明,心里恼意扬起,不禁冷声道:“慕少游,我才收到他的传信,说他人已到了沧州。你说,现在是不是我最好的下手机会?”
唐秋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千扬。而他所谓的下手,他也肯定慕少游能够明白。自己过去就曾想置他于死地,而现在,这种冲动更为强烈。他总想毁了慕少游这个人,毁掉他脸上那种令人生厌的从容淡定。
唐秋话出口,慕少游身边那小男孩眼登时亮了起来。
那是慕少游的儿子秦痕。
听唐秋要对慕少游不利,秦痕便忿忿瞪着他,眼中的鄙视厌恨明显不已。
唐秋轻笑,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情绪都藏不住,跟他当年差不多。
可慕少游闻言只轻轻皱了眉,并未有任何的惊慌失措,而是道:“当然不是!此处近沧州,如果我没记错,最近青城派一直在咬着你们不放,我相信,唐门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武林各派耳中。唐公子居然想在这里动手,你确定你脑子没问题吗?别忘了,少林武当还在沧州等着你们解释。唐公子你好像没必要在这时候还为唐门惹麻烦。”
对方陈述的都是事实。
眼下唐门正处在浪尖风口上,唐秋再嫉恨慕少游,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动手。可慕少游那种笃定的口吻,万事不为所动的淡然,就是他最讨厌最看不惯的。
想要刻意证明对方说得是错的,也像是要逼出对方淡然面具下的慌乱,唐秋竟手探入腰间鹿皮小袋中,取了数只淬毒银针,道:“慕少游,你还是一样好口才,只是,你的话听得越多,对我越没有好处。”
沈千扬还不知道他对慕少游动手的事情。严守重信用,为他守口如瓶,可慕少游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并未将自己加害他的事告知沈千扬。
此刻,慕少游身边只有秦痕一个孩子,他本身又不会武功。
自己应该趁机彻底绝了他的口才好。
只要沈千扬知道自己对慕少游存了一点加害之心,那么……自己对他而言,将不再有任何价值,这些年的跟随帮助,也会因此彻底抹去。
在他与沈千扬的关系中,他的地位,快要低贱到尘埃里。
却是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那样的位置上。
因为对沈千扬的执念爱慕。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对沈千扬的渴望太过卑贱,但却没有缘由地希翼。
手里银针细如牛毛,针尖上泛着诡异的蓝光,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唐秋听见自己清寒的声音,以及心底外人不可察觉的颤抖,“你尽管放心,此处没有青城派的狗,我也不会轻易落人口实。说起来,上次要不是严守固执,始终不肯听我的话速战速决,非要让你多活一阵多受些折磨,你也不能活到今日。这次,我保证你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这针上淬了毒,见血封喉,我一定给你一个爽快。”
旁边唐淮看过来的目光深沉无比,唐秋心念一动,猛地一扬手,将手中银针打出。几乎在同一瞬间,慕少游捏着秦痕手臂的手一紧,那小孩子袖中一片银光密密扑了过来。
那孩子袖中居然有机关。
他刚才注意力一直在慕少游和唐淮身上,并未注意那孩子……
唐秋自己还未来得及有反应,便觉自己身子一轻。电光火石间,唐淮已提了他手臂侧身避过袭击。只听一阵连续的沉闷细响,唐秋回头再看那柱子,上面密密麻麻扎了数百根银针。心里不由有些后怕。自己若让那机关射中,必定会变成个马蜂窝。
唐淮算是救了他一命,可唐秋却没有感谢对方的心思。
而且,现在他没有时间感谢。
因为,就在刚才,他照慕少游面部打出的暗器,全部都被突然出现的一名中年男子挥袖震飞了。
突然出现那名中年男子大概三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身黛色衣袍,手中持一管竹笛。眉目算不得很好,却因整个人带了种飘然世外的出尘感,让人无法忽视。
对方明显是慕少游的友人,一开口便是质问的语气。
“看两位的暗器手法和轻功路数,应该是唐门的弟子吧?我药王谷与唐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这师弟也不通武艺,更不会招惹你们。你们对他出手,是什么意思!”
听闻药王谷的名头,唐秋和唐淮同时变了脸色。
慕少游原本是药王谷的人,唐秋一早就知道。
但唐秋并未料到,慕少游身边此刻跟了药王谷的人。
他们已经探知,此次沧州朝华楼各派集聚,商议处理唐门擅用禁药一事,其中会有药王谷的人参与。药王谷的人负责鉴别青城派弟子所中之毒是否唐门被禁用的毒药。因此,药王谷中人的话,在少林武当那些和尚老道们面前极有分量。
慕少游是药王谷上任谷主的嫡传弟子。而这中年男子居然叫慕少游师弟,那么他在药王谷中地位必定不低。
眼下自己对慕少游出手……
唐秋已看见唐淮面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唐秋不觉咬牙,唐淮此刻正幸灾乐祸吧。自己一时冲动,居然就替唐门惹了大祸。
他心底懊恼不已,正要开口解释欲挽回,但唐淮已先他一步上前,朝那中年男子一拱手,略欠身有礼道:“在下唐门唐淮,刚才舍弟与令师弟动手,实在是一场误会。还请问兄台怎么称呼?”
唐淮态度和软,对方却不见得接受,那人只摆摆手,语气没有半点缓和,“我药王谷的人人微言轻,都已被人欺到头上了,哪还敢留姓名让人耻笑。我和两位也没有什么交情,称兄道弟这些客套就不必了……只是,烦请两位,别再打扰我们师兄弟。”说到这,那人顿了顿,淡淡扫了唐秋一眼,“毕竟,我药王谷再无能,也不至于被人打了脸还能装做若无其事……”
唐秋隐约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对劲,待要细想,却见唐淮脸色一变,抓了他手臂,沉声喝道:“躲开!”
而唐淮话音未落,那人掌中竹笛顿时轻震,两枚透骨钉瞬间从竹笛尾部飞出,分打唐秋唐淮两人面部要害。
唐秋被唐淮牵着险险避开,但还是慢了半步,让那透骨钉削下一段发丝。
好在并未受伤。
不过对方此招,也并非是想至他们于死地。只不过是心中有怒,以牙还牙罢了。此刻见他们堪堪避开,也不再紧迫,转而牵起秦痕另一只手,“少游,小痕,我们回房去。”走了两步,那人又再度回过头来,看着唐秋补了句话:“我奉劝两位别再动歪心思,少林方丈慧空大师还在朝华楼等着我们,我和我师弟师侄若有丝毫差池,两位便自己揣摩揣摩,该如何向慧空大师交代!”
话说完,那人便带了慕少游父子离去。
唐秋觉得心底的懊悔一潮一潮扑涌而来,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就算此次慕少游仍不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知沈千扬,那药王谷之人在唐门擅用禁药一事上也不会放过自己。
偏偏身边唐淮却还笑着对他道:“三弟,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一定会如实禀告父亲。”
唐秋皱起眉,清秀的眉眼染上些残阳血色,显得有些碜人。他都快要被这一件接一件的麻烦事逼到绝境,可还不愿示弱,只回道:“你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