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轻宝
轻宝  发于:2010年10月15日

关灯
护眼

他微笑着,用与平时相同的声音做出自己的解释:“……正如我曾说过的一样,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交访问,一次国家间的互访而已,并不是报纸上所讲的什么军事同盟,请各位对我们的政府予以支持和理解。”

此刻前排一个女孩突然尖声叫起来:“我们不与独裁国家交往!让那个王子滚回他的家去!民主万岁!安普斯联邦万岁!”

她的呼喊引发了新一轮的风暴,礼堂中又是一阵剧烈骚动,青年们在激动的鼓掌,大喊“民主万岁!安普斯联邦万岁!”还有不少人手拉着手唱起了《自由者之歌》,而散在各处的便衣警卫此时不约而同的定在原地,手放到了警棍上。

我转头去看坐在身边小丫头,见她不安的望向自己的哥哥,脸色发白,交握的双手紧张得几乎痉挛,显然是被这情势吓得不轻。

我拍拍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小声安慰:“别担心,你哥哥肯定有办法。”

 

汶迈站起身,向手足无措的主持人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了话筒,俄顷他清越的声音响遍了全场。

“我本以为这次自己除了作为军事官员来协调矛盾外,还是以一个图梭毕业生身份与各位校友进行交流,但现在看情况我显然错了,真遗憾,但这的确是事实,我来错了。”

台下渐渐静了下来,他的话象涌入沸水中的冰流,使滚烫的气氛忽然变得冰冷。

汶迈负手而立,以一种全无防备的姿态伫立在众人面前,象藏在匣中的宝剑,隐现的光芒如此落寞和清绝。

会场愈发寂静,我注意到人们不安的交换着眼神,不少记者放下了手中的相机,神色惊讶。

最前排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学生鼓足勇气开了口,“请您解释一下您的意思,先生!”

汶迈的嗓音异常低沉:“想必各位都知道图梭大学是我的母校,我曾在这里渡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几年。它教给我的不止是青春和激情,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觉得每个在这里的人都是如此,所以我本以为这是一次言之有物的交流,然而事实证明,今日这里的各位不过纯粹在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在你们的心中早就先入为主将我定义为罪犯,既然如此,一个犯人还有什么可申辩的呢?请你们宣判吧,不需律师也不需陪审团,你们认定了自己就是法官,不对吗?”

他的话不算响亮,却如此坚定有力,仿佛盛夏中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新雨初霁,万物默然复苏,天地间这样安静,静得可以听到草长莺飞浮云流散的声音。

而他的神情却分明是冷削的,孤单的高傲的冷削,象万仞之巅敛翅凝立的一只鹰,俯瞰着脚下的篱落灯火,喽蚁众生。

刹那之间会场内一片死寂,不久前还激愤叫嚷的学子们一时竟都噤口无语,诺大的地方静得可以听到一根针坠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良久良久,那发问的青年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充满不可名状的情感:“我们,我们当然知道您是图梭大学的毕业生,您的照片至今还挂在历届最佳毕业生的玻璃窗中。但是,”他深吸了口气,态度也越发凝重,“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感到不能够理解,您在读书的时候是自由联会的三界主席,您倡导的终极的自由与民主,甚至我们刚才唱的《自由者之歌》也是您填的词,在歌中您这样说,自由,黑暗中永不熄灭的光,虚海中唯一坚实的彼岸,自由,不会妥协与退让……我们想知道的是,是什么改变了你!我们尊敬你,但唯因如此,我们更感到失望,您说错了,在我们心里,您并不是罪犯,您只是毁灭坍塌的偶像。”他最后几句话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呜咽。

我不由自主的动容。

青年所讲的一切并不是指控,却是比指控更严厉更沉痛的责难。一瞬间我明了在身边这些青年的心中,汶迈曾是何等尊崇的神坻,他们仰望他的照片,咏唱他谱写的歌曲,追寻他的足迹,直到今日。

 

二十岁的时候,我还是座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像,不知道天空琉璃般的蓝是一种美,不知道泉水淙淙流动是一种美,就象不清楚人的爱恨悲欢是什么意义。

那时我是活的机器,手上有血,眼中无泪。

而同样年纪的汶迈,漫步在图梭灿烂的阳光下,哼着他自己写下的自由者之歌,静静的揣摩无数诗篇间的牵挂勾连。

他的一颦一笑,如今已成为传奇。

我始终不能想像他莫可逼视的青春风华,萦于眼前心头的,始终是那一个夜晚,他低垂了头,一点点在我的手上敷着伤药,如同黑白胶片的老电影,在悠长的口琴声中一祯一祯的切换,缓慢令人惆怅。

不过是片幻影,我迷惘的想,为什么我会觉得却此时眼前的人更加真实?

不远处的汶迈眼中掠过瞬息的黯然,然而他遮掩得很好,几乎没人看得出来。不,也许本来就没有,是我自己看错了,因为他的声音是这样温暖,和缓与包容,象春天的大海,没有半分的阴霾晦暗。

“我追寻自由有如夸父逐日,虽饮尽河渭而不悔。但是自由的定义却让我越来越迷惘。试问各位谁能给我一个最接近真理的定义?我明白在大家眼里,推翻了共和国复辟为王权专政的柯顿王室无疑是自由的靶子。但是我请教各位我应该如何做?建议总统与柯顿断交,驱逐柯顿大使,从而让柯顿的人民永远被隔绝在安普斯的领土外,或许发动一场战争,打着自由的旗号使人们血流成河,生命成为炮灰?还是应该象现在这样,认清并尊重既定的事实,来最大限度的实现民主与王权的接触沟通?你们来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理?”

“是的,我曾写过真理是不会退让与妥协,但是约翰.密尔曾说在生活中一些重大实践问题上,真理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立物的协调和结合,我们人类却很少具有足够恢宏公正的心胸能调整到近于正确。然后他说,只有通过交战这种粗暴过程才能做到,那么,来吧,如果你们想要借着自由的名义来进行血肉横飞的战争,如果你们想要听到母亲的哭泣声!”

“我始终坚信,所谓的民主或者王权只是历史中的一个环节,它终将过去。而我身在此刻,身在这片土地这个国家。作为你们的国防司长,我要保护你们的生命与安全,所有的呼吼叫嚷也比不上一个母亲的眼泪。”

 

冬天的图梭大学很美,暗红的砖墙覆盖洁白的雪,苍绿的松枝挂满闪亮的冰晶。而各色古老典雅的建筑物静静蛰伏于柔和的橘色夕光中,仿佛安然沉睡的长者,即使在梦里也散发出思辨温儒的味道。

我蹲下身,掬起满捧的清雪,看那团剔透的莹光积在纯黑的羊皮手套中,洁净得一尘不染。

会堂里的讨论仍旧很热烈,年轻的学生们看起来都被汶迈那番慷慨陈词震慑住,虽然各种问题依是源源不断,然而无论怎么刁钻古怪的问题,提问者都彬彬有礼,不再象打仗,而是比较有讨论的架势了。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反倒意兴索然,向苏低低交待一声便一个人悄悄溜出来,走到出口处时回头望了望,见小丫头眼睛闪闪发亮,全心全意的注视着正侃侃而谈的兄长。

真奇怪,多么无聊的事,为什么人们竟然会如此狂热?

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所谓民主王权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曾经历的一切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明白无误的昭示:这个世界太大太广太过深不可测,而我们所能把握保护的,永远只是身边有限的几个人。

扬起双手,霎时雪花漫天飘飞如絮,如同下着一帘短短的雪雨。

 

“你对今天的安全措施怎么看?”因诺德谨慎的问我,同时递给我支烟。

“谢谢。”我接过烟去掏打火机,心里有些奇怪。

他是负责汶迈人身安全的特别探员,经常出入回日庄园,和我也算得上点头之交,可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毕竟从名义上讲,我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教师。

因诺德很会察言观色,见我没有正面回答只顾低头抽烟,便又接上一句:“我听说你曾经救过司长,想必对这个很在行。”

我搔骚头,想起SPIN里那个小丑刺客,心里约略有了底:“那纯粹是运气好而已。不过今天警卫可真不少,简直天罗地网一样。”

因诺德面现喜色,显得很得意:“我特地调了国民警卫队来,这帮大学生一个个激动得要命,要不压着点恐怕会出乱子。”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向前方几座摩天大楼点了点:“那顶上也布置警卫了吧?”

他笑笑,带点难以掩饰的自负味道:“那当然,不过我怀疑真有狙击手能从这个距离进行射击。”

我抬头仰望正前方那座红白相间的华厦,发现它有将近两百层高,而从角度上分析,正东三十层以上的每扇窗都是位置绝佳的狙击点。

“那普洛斯酒店呢?全都封闭了吗?”

因诺德有点不耐烦的挥挥手,“怎么可能,那里面住的可全是有外交豁免权的家伙。”

我皱眉:“那一定要用防护通道了。”

 

所谓防护通道是由多面绿色不透光的巨大弧形防弹玻璃拼成的,当其完全伸展的时候可以长达数十米,而宽高能够容纳两个人并肩走过,从外表上看仿佛放大数倍的消防栓,里面的人被遮得密不透风,与外界完全隔离,通常是架于建筑物出入口和防弹轿车之间的通道。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感到奇怪,眼看着结束的时间差不多了,可看起来防护通道仍没有架起来的趋势,只是有些持枪警卫渐渐聚拢。

因诺德似乎没想到一个家庭教师会对警戒程序这么熟悉,愣了愣才做出回答:“今天用不上防护通道。”

我吃了一惊:“什么?”

他同样吃惊的看着我:“你不知道吗?前几天国防部遇袭,大部分武器和防具都毁于一旦,仅存的几个防护通道已被安置在总统府和各国大使馆内。而按国防部条例,紧急情况下短程访问无须使用防护通道。”

我抽了口气:“国防部遇袭?我怎么不知道?”

因诺德瞧了瞧周围,凑到我身边低声说:“是国防部的物资储备部,在地下十几层,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而且新的武器防具已在运来的路上,高层认为没必要造成人心动荡,现在时局不稳啊,你知道,柯顿王储来访已经带来很大的麻烦了。”

我的心里沉甸甸的,终于明白汶迈前些天为什么会忙得昏天黑地,但是这条信息带给我的,却是更加不详的预感。

我以同样低的声音追问:“是什么人做的,有没有头绪?”

因诺德的神色有点沮丧:“虽然还没有确认,但是情报部认为罪魁祸首很可能是黑军。”

我手一抖:“黑军?”

 

黑军,安普斯联邦有史以来最神秘最恐怖的组织。它制造的流血事件已不能用“严重”两个字来形容了,柯顿使馆的爆炸,数架客机的坠毁,高层人物被暗杀……迄今为止,与黑军两个字联系到一起的,就只有血,血,血!舆论普遍推测黑军是一个激进组织,可能是由流亡的柯顿难民组成的,因为它所有的活动都是针对复辟后的柯顿王国。

很明显,这次王储来访是一个巨大的导火索,将要引燃早就埋伏好的火药库。

我又点了根烟。

这样看来,针对汶迈的行动也就有迹可寻,国防部长因癌症住院手术,此时所有国家安全方面的责任由他一肩担起,而与柯顿王储就两国军事合作的洽谈自然成了汶迈的分内事,此时此刻,他要不是黑军暗杀的头号靶子反倒奇怪了。

 

我想起那颗自肩上擦过的子弹,那个触手狠辣的女郎,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看起来他们对汶迈了解得很深,而前阵子的平静其实是正孕育着更大的风暴。

那么,风暴就要来了吧。

只是,是不是就是今天?会以什么方式?

最重要的,我们能不能抗得住?

 

我扬起头,望向渐渐阴沉的天幕

 

眼见烟抽得差不多了,我向因诺德打个招呼就重新回到礼堂。

显然大学生们和汶迈的交流已经到了尾声,不少人已经纷纷离席拥入台前,一时熙嚷之声大做,整个会熬成了乱糟糟的一锅粥。

我在后排挑了个没人的空位坐下,遥遥望见侧前方贵宾席上苏半弓着背,看起来正在整理轮椅,而穿件靛蓝外罩的小丫头一手托了腮,似听得聚精会神。

台上的汶迈满面笑容,神色亲切,不断回答着学生的问题。

数展射灯自四面八方铺了过去,将台上数人罩在一片亮如白昼的光芒中。

刹那间我忽然产生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身处空无一人的戏院,这些嘈杂的人声晃动的乱影不过是这幕剧可有可无的背景,而舞台上艺人正卖力演出,他的演技如此出众,几可乱真,几可蛊惑人心。

所有的人都已迷失,分不清戏里戏外。

那他自己呢?

或者,在这个人的眼里,红尘众相也不过是一场搏弈中的棋子,任他予取予求。

然而,也或者,都是真的。

叹息也好,黯然也好,信念也好,也许都是真的,或者,真如舆论所说的,新任司长秉持信念,独立特行,不是政客,而是军人。

只是,我已无力探究。

人心于我,是一本惊悚小说,我永远无法猜出它下个章节的内容,每一次的臆测,到头来都被证明是谬误,而这真实的谬误,将会活活杀死我。

所以,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永不翻阅这本小说,无论它的情节有多精彩,文笔有多美丽,我所能的做的,只是束手旁观,在封皮上扣一把铁锁。

 

会谈终于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仍旧有些年轻学子兴致勃勃,堵在出口不肯散去。我拨开兴奋的人群,向围在台前神经紧张的安全警卫亮出通行证,侧着身子挤到了贵宾席前,看到小丫头正意犹味尽的跟苏交头接耳,抬头看到我时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嘟起嘴巴:“你去哪啦?”

我打个哈欠,向后一指:“到后面睡了一觉。”

她用眼珠狠狠剜我:“你真讨厌,干嘛不听我哥哥演讲!”

我做个苦脸,小声嘟囔:“太深奥啦,我听不懂,还不如去睡觉……。”话还没说完手背猛的吃上一痛,低头一瞧原来小丫头正用修得长长的指甲掐我呢。

眼看着时针指向六点,高度戒备的探员们再也无法按耐得住,主持人结束两个字刚刚脱口,他们就迅速围上去,亦步亦趋护着汶迈离开,而把兴奋的学生们远远搁在了外边。

我拍拍苏的肩膀示意咱也走人。她点点头站起身,推着小姑娘与我一道从紧急出口出了礼堂。

 

冬天的夜晚异常寒凛,朔风烈烈,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拂动衣衫飒飒飞扬。

我被这股清咧的凉意呛得呼吸一窒,浑身上下每根神经都在刹那间嘎嗞崩紧。此时我眼中只能看到小姑娘那条在风中招展舞动的红围巾,仿佛火焰,一抹抹燎出红色的影子来。

汶迈的身形便于这憧憧火影之中若隐若现,虽立于众人中,却自有一种峭拔孤清的风姿。

这一瞬我听到啪啪声声脆响,却是勒紧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这负荷,一条条接连拉断。虽在冷风之中,我竟汗出如浆,内里衬衫已被层层汗液濡得精湿,而双腿若坠千钧,一步也动弹不了。

想必我的举动太过异常,身边的苏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眼神扫了我一眼。

我攥紧双手,只感掌心满是冷汗。

无法遏制的恐惧仿佛滔天巨浪,顷刻间呼啸而来。

危险就要来临!

这是一种感觉,我不能描述,无法形容,但就是这种感觉,绝不会错。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年,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如何去把握这种感觉,它已经沁入我的血脉,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