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下——苏芸
苏芸  发于:2010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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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愣了愣,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应酬也算工作啊。”

“什么应酬,他看那男的的眼神忒恶心,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男朋友?”

“你说和他一起选秀出来的那个?”李梦昕语气里带着不屑,“早分了,被人包了吧。上回见到那人我不认识,应该不是圈里的。”

“什么样的人?”

李梦昕的语气一下子就变了,带着种小姑娘花痴时特有的兴奋,“很帅啊,而且特别有男人味!卢剑给他比就是一学龄前儿童,啧啧,配给他真是暴殄天物。”

沈默怅然了一瞬间,很快就转开了话题,两个人又说笑了一会,李梦昕挂了电话去上通告,沈默拿着手机又发了一会呆,然后打电话给卢剑。

他打了三次,都是转接语音信箱,沈默这时才想起来,他之前给卢剑发过几次短信,他都没回过,仿佛刻意在躲着自己似的。

他竭力往其他的方面想,但那个想法就是挥之不去了,在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而且越来越让沈默觉得可能。他烦躁地换了几个台,被那个念头搅得心烦意乱,于是跳起来给阿铭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才被接起来,沈默深呼吸一次才开口,“阿铭,扬哥在么?”

“他不在。出什么事了?”阿铭直接了当地问——十年里,沈默打电话来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他绝不会主动联络阿铭——毕竟就过去他和陈扬的关系,这样可以算是逾越了。

“没什么大事。”沈默想了想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沈默略微的吃了一惊,阿铭极少不知道陈扬的行程——不,阿铭没有跟在陈扬身边,这就很不寻常了。

“那我挂了,谢谢你。”

“沈默,”阿铭的声音里有一丝细微挣扎,“你认不认识卢剑?”

沈默愣了愣,“认识,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电话挂断了,沈默捏着手机愣愣地发了一会呆,电视里正转播着韩国的综艺节目,一群人夸张地搞笑着,每个艺人都像是储备这一整套从微笑到大小的面具,根据情节需要随时迅速地调整表情。

沈默关上电视,脸朝下把自己砸在床上,房间里的湿气一层一层泛上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然后有些结论,就算不用思考,也可以轻易的得出了。

 

 

45

 

三天後广告终於拍完,那个不会拍戏的小姑娘中途到底还是被骂哭了一次,沈默安慰了半天,等她止住哭再开机的时候,居然一条就通过了。

回去时几个人在机场买了不少颇有民族风情的小物件,唯有沈默逛了逛,到底什麽都没买。临上飞机的时候,那个女主角突然跑过来,递给他一串东西,“送给你。”

那是一尊小小的象牙雕像,沈默看著它,无端的觉得有些眼熟,然後他想起来,在关远家的茶几上也摆著这麽一个。

“谢谢。”他对女孩子笑笑,象牙在掌心的感觉很温润,像情人的肌肤,“很漂亮。”

女孩子红著脸登机了,沈默站在她身後,又看了看那个象牙雕塑,低头拿出了手机。

他给关远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今晚回北京,然後他也登机了,那个象牙雕塑一直攥在他手里,硌得他微微发疼。

空姐提醒乘客关闭电子产品,沈默拿出手机,稍微出了一下神──陈扬仍然没有联络他。

他按了关机键,小小的屏幕瞬间黑了下去。飞机鸣响几声,飞速地滑行起来,然後骤然飞上天空。当巨大的机翼终於划破云层的时候,沈默疲惫地闭上眼睛,心里满满的都是烦乱倦怠。

 

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沈默一落地就打开手机,一条短信叮咚跳了出来,来自关远。

“我来接你。”

沈默拿了行李,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匆匆忙忙地走出机场,没废什麽力气就找到了关远的本田。车的主人靠在车旁站著,夜风很凉,他却穿得很少,沈默做过去,看到他的鼻尖被冻成微微的红色。

“怎麽不去车里等?”

关远结果他的行李,“我怕你看不到。”

行李被扔到後座上,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沈默把头靠在座椅上,出神地望著关远的侧脸,硬朗的轮廓在夜色中仿佛一尊古老的希腊雕塑。

“送你回家?”关远发动车子,微微转过头来看他,两个人的脸相距很近,对视的一瞬间都微微怔了一下。沈默刷地坐直,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刚才那分明就是准备接吻的姿势。

“今天不想回去。”沈默说完,又编了个理由,“空调坏了,太冷。”

车子缓缓开出机场,关远开的很慢,沿途的景色慢慢退去,在夜色中融化为一轴久远的画卷。两个人坐得很近,却都沈默著,昏暗的路灯发出温暖的光芒,那光线如温柔的手拭去岁月的棱角峥嵘。

灯光、夜色共同发挥了他们的魔力,在时间之河上扬起逆风的帆,一路把两个人向上游退去,时间如书页般向前翻动,光阴又戴上了温情脉脉的朦胧面纱,慢慢地沈默和关远都沈浸在过去的心境中,仿佛这四年来的分别和波折从未发生过,他们一起走在通往未知的道路上,彼此相爱著。

车轮旋转著,车子在通往过去的道路上一直回溯,沈默侧头看了看关远的脸,突然就感觉到回忆和现实冰冷的界限。只需要一眼,回忆的魔法就消失了。沈默在心里遗憾地叹一口气,继续转头过看著前方。

 

深夜的街道格外安静,突然出现的一群人就显得格外显眼。沈默在一片嘈杂里吃惊摇开车窗,车速不快,足够他看清路旁那一群正在厮打的人群。一个人正被围攻,满脸是血地被至少十个人殴打,沈默瞥见那些人手里的武器──木棍、球杆、烙铁……

车灯扫过,殴打的人动作都稍微停滞了一瞬间,被围攻的人就趁著这个间隙逃了出来,沈默从没想过人能以那样的速度奔跑,简直像是在逃离死神的脚步。夜色里他看不见那人的长相,只能看见他一头一脸的血,他向车子奔跑过来,伸出左手做一个求助的手势──

沈默下意识也伸出手,想要帮他打开车门,然而他还没探出身子,车速却陡然上升,沈默被闪了一下,撞到了仪表板,他看著那个受伤的人迅速被抛在身後,头脑里仍然混沌一片。

车子离弦的箭一般飞驶了几分锺,关远才把车速降下来,仿佛送了一口气似的,轻微的叹息了一声。

“关远,”沈默这时才恢复了愤怒和惊诧的能力,“你干什麽!”

关远转过头来看著他,眼神仿佛很惊愕似地,“是你想干什麽才对吧?”

两个人都被对方口气里的火药味震惊到了,车里的空气凝固似地压下来,沈默和关远惊愕地对视了三四秒,随机同时尴尬地转过头去。沈默掩饰似地咳嗽了一声,心里那种别扭的阻塞感却不能消除,他竭力让语气委婉一点,但问话的内容却怎麽都为玩不了。

“关远……刚才那人搞不好会给打死。”

“我知道,但是我们不能惹这个麻烦。”

“你这是见死不救,”沈默的语气不自觉地激烈起来,他觉得自己正在逐步滑向失控,“关远,你──”

“沈默你别这麽幼稚行不行?”

关远暴躁地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又再次陷入静默。沈默惊奇地望著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竟感到如此的陌生和隔阂,两个人又再次陷入静默。甚至带著轻微的敌意,仿佛刚才的温情脉脉全部都不曾存在。

“关远,”过了许久他开口,再难掩饰语气里的失望,“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面前的男人瞬间变了脸色,一对黑眼睛里熄灭了所有的火光,竟然呈现出一种灰败似地色彩。他停顿了一秒,像是受到一个打击似地微微後仰,然後他沈声说,“那是以前。”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沈默感到一种荒唐的不可置信,他知道关远变了,但他万万料想不到他竟然变得这麽彻底。车仍然缓缓地开著,沈默搭讪著打开了音响,一首老歌流淌出来,仿佛旧日的时光。

他们试著再度回到那画一样的意境里,但当连回忆的力量也消失时,什麽都不能为力了。

 

天快亮的时候,关远把车子停下来,“再开下去,油要不够了。”

沈默低头看了看,果然油箱快要告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稍微吃了一惊,“这是你家?”

关远笑著点点头,把车开进车库里去,“进去坐坐吧,这会也没地方加油了。”

 

关远的家还是沈默上次来时的样子,只是略微的有些凌乱,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都有些无措,关远搭讪著问,“今天有工作麽?”

“原本有的,但是场地有问题,所以休息。”

“要休息麽?楼上有客房。”

沈默摇摇头,“我不困。”

他确实不困,他的神经像是浸在冰冷的水里,迟钝里又带著敏感的清醒,关远也完全没有困倦的样子,沈默抬头就能看见略带哀伤的眼神。

谈话又一次终止,沈默在沈默里打量著四周,在房间的一角发现了一只篮球,他走过去,拿起球拍了两下,砰砰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中震耳欲聋。

“很久没打篮球了,”他有点怀念地说,“以前在体校的时候,每天都打。”

关远站起来,从他背後一只手接过篮球,然後就久久地保持著那样的姿势,仿佛是一个委婉的拥抱。

“想去打麽?”关远的声音很轻,想清晨时稀薄的光线,“现在。”

“现在能去哪里?”沈默笑了笑,“肯定要被人围观的。”

“走吧。”

沈默转过身就看到关远的微笑,“去哪里?”

“好地方。”

 

关远家附近有一个小学,周日是休息日,校舍里一片寂静。沈默和卢剑翻墙爬进了校园,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就著嫌矮的篮筐打起篮球来了。

沈默运著球,突然有些恍惚起来,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又一次从时光里露出泛黄的笑容来,他慢慢地回忆起许多他以为早就遗忘了的事情来。

周遭的一切都散发出一股怀念的意味来──一排杨树在清晨的风里沙沙发出声响,天空高寒广漠,空中有鸽群飞过,鸽哨声掠过头顶,如同一首古老而温暖的童谣。

他高高地跳起来,将手里的球投降篮筐,那一瞬间风灌满了他的身体,他像一只风筝一样飞起来了,在风里舒展著身体,自由而快乐地遗忘了尘土飞扬的土地──然而下一秒他就落回了地上,一股钻心的疼让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球打著旋儿落尽篮筐,孤孤单单地弹跳出很远,关远看著沈默煞白的脸色,惊慌地问,“怎麽了?”

“膝盖。”沈默疼的嗓子都沙哑了,关远看著沈默煞白的脸色,“旧伤犯了。”

让沈默退役的伤很多年都没有犯过了,这十年里他跳舞跑步都没觉得有什麽异样,然而一旦剧烈运动就立刻疼得让他站立不稳。关远扶著他走了几步,看到沈默额头上渗出来的汗,默默地在他面前蹲下了。

“我背你回去。”

他身上仍然有多年前熟悉的味道,然而沈默却分辨得出其中细微的区别。他把脸埋在关远的背上,隐约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沈默凝神听了一会,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遗憾之情来──他在为自己遗憾,也在为关远遗憾,他为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他们有过那麽多的曾经,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崩塌。

 

 

46

 

那以後,沈默再没有见到关远,他一直以工作繁忙为由在躲避关远,但实际上,沈默越来越不忙了。

工作又进一步的削减,一个好不容易到手的角色被公司临时换角,新唱片的销量不错,但下一张专辑的策划时间又被延後了……所有的工作都是些零碎的、不耗神的工作,沈默难得的作息规律起来,然而现在是他最不想清闲的时候,因为一旦闲下来,他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他始终没见到卢剑,但是那个角色最後是卢剑接下来了,本来该是他的档期也变成了卢剑的新专辑制作期。沈默在公司中人缘不错,早就有各种各样的八卦倒垃圾似地倒在他耳朵里:比如卢剑傍上了某个公司高层,又比如常见不见人影的另一个老板突然插手公司事物了……说的人都是一副气愤和鄙视的样子,沈默却从他们眼神深处看到猎奇般的兴奋,还有幸灾乐祸的快意。

 

两周後阿铭终於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沈默陈扬回香港了。沈默客套著说了几句一路平安之类的话,竭力让自己语气平静。

“沈默,”阿铭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为了防止附近的某个人听到,“下周的年终酒会,扬哥也会去。”

沈默愣了愣,刚想说点什麽,”那边已经挂了电话,留给他一串单调的盲音。沈默持久地靠在窗边发著呆,想理清一下思绪,但只能越想越烦乱──陈扬入股余金峰的公司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他从来没参加过公司的任何一次会议或活动,更别说是大杂烩式的年终酒会。他这样公开的在记者和员工面前亮相,就表示他准备参与公司的管理了──为了什麽呢?

沈默烦躁地走到厨房里,不顾胃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酒,一边喝一边梳理著几周来发生的事。开始还是混乱一片,然而随著酒精慢慢地发挥作用,他的头脑竟然就在微醺里清明起来。

他突然就决定该怎麽做了。

 

他打卢剑的手机,关机,於是他转而打给卢剑的助理,得知卢剑正和一群艺人在喝酒泡吧。他装出亲昵的口吻从助理嘴里套出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他是熟悉的──刚好就是那个送他象牙雕塑的女孩。

他曾经在飞机上和她交换过电话号码,却没想到这麽快就用上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是雀跃的,三言两语地,沈默就被女孩邀请一起去喝酒。沈默半推半就地答应,还不忘了谨慎地叮嘱她,“先别告诉别人,我等会吓吓他们。”

 

女孩果然信守承诺,沈默推开包厢的门时,一屋子男女都吃了一惊,而他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里眼神惊慌的卢剑。沈默不动声色的坐下,很快和一屋子的人融洽地说笑起来,有人敬他酒他也不推辞,直喝到胃隐隐作痛为止。说笑了一会,卢剑站起身来,含糊地说了一声“我先走了”,就逃也似的向外走去。

沈默站起来,跟著他出去,门外的音乐声已从上半夜的迷乱疯狂转为下半夜的轻柔暧昧,无数男女在舞池里紧密地拥抱摇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卢剑。”沈默叫了一声,卢剑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甚至还加快了脚步,於是沈默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他才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

“卢剑,我有话跟你说。”

灯光中的男人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一直都不敢直视沈默的目光,舞池的灯光在沈默的脸上变幻出诡异的青蓝色,卢剑从未觉得他有这麽可怕──然而可怕的又是他自己,他对自己是抱著又同情又鄙视的感情的──可无论是哪一种感情,都让他对沈默心存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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