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下——苏芸
苏芸  发于:2010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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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安静。”陈扬拉拉衣领,率先走下台阶。

的确很安静,台阶下的雪已经盖住了脚背,整条街都被覆盖在皑皑的白雪中,仿佛童话里落满雪的森林。街道上的行人一个都不见了,大雪掩盖了之前的所有痕迹,陈扬踩下的脚印变成了街道上唯一的印痕,万籁俱寂,只剩下风和落雪的声音。

而锻铁的路灯还亮著,橙色的灯光像森里深处木屋里的炉火,沈默在这里过了将近二十年,可是他也多年没看到这样静谧的情景了。

两个人并排踩著积雪,有些艰难地走著,谁也没想到要去把车开出来──两个人都故意忘记了。

 

风卷起落雪,迎面扑到人脸上,沈默几乎直觉的感觉到陈扬轻微地打了个寒战。北方人受不了南方的梅雨,南方人受不了北方的雪天,沈默自己严实的穿著羽绒衣和羊毛围巾,陈扬却只穿了一件皮外套,不隔寒气,风吹既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围巾递给他,陈扬刚做个拒绝的手势,沈默就说道,“我在这边长大的,习惯了,不觉得冷。”

陈扬似乎仍然想推辞,酒精在血管里冲出一阵冲动来,沈默把围巾挂到他脖子上,帮陈扬系好,在风雪里两个人有一瞬间靠得过紧了,他问到陈扬身上的气味──和平时的味道有些不大一样,夹杂著一股凛冽的寒冷味道,异样的亲切熟悉。

那是北方冬天的味道,沈默想起小学时,每次课间休息结束,一群人哄笑著跑进教室时就有这样美好的味道。那个时候的红领巾和冰刀在心里一闪而过,不知道怎麽的,就和眼前这个男人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沈默的还放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想说,和好吧。

但终究他什麽也没有说,只是脱下皮手套,也递给陈扬。

陈扬坚决地摇了摇头。

“北方冬天是很冷的,”沈默开始危言耸听,“手放在外面一晚上,第二天就冻掉了。”说完还强调了一遍,“真的。”

陈扬似乎觉得很好笑,那个突然露出的笑短促而真实,他接过左手的手套,把右手的仍然带回沈默手上,然後,他的右手很突兀的握住了沈默的左手,放进了自己外套的口袋。

街上没有行人,他们就以这样过於亲密的姿态向前走著,陈扬的手是冰凉的,但握紧的动作仍然坚定有力,於是两个人紧扣的掌心,就在摩擦里生出了一点温暖来。沈默陶醉於这样美丽的氛围,但不真实的感觉反而成了唯一真实的感觉──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陈扬态度的转变,自然地燃起了无限的希望,然而他猜不出的那转变的原因,他也不敢问。

他害怕一旦开口点破那层暧昧,暧昧之下又是空落落的一片空白。

 

脚下是掩盖在厚厚积雪中的灰色方砖,在靴子底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轮廓,道路两旁是古老的俄罗斯建筑,每一座都像是城堡,漫天的雪花是点睛的一笔,暧昧之下又是空落落的一片空白。唯有这样的雪才勾勒得出宛如童话的世界,两个人像是闯入了孩子梦境的旅行者,在寒冷中带著欣喜前行。

走到西七道街,一道绿色的光芒斜斜地打在雪地上,陈扬抬起头,看到一个装饰满金银藤蔓的阳台悬在半空。沈默也看到了,解释道,“露天音乐广场,经常有人在那边表演,小提琴什麽的。”

阳台悬挂在半空,就是骑士们爬上去与公主相会的那种阳台,那些绢花在风雪里实在显得太美丽,於是陈扬多看了两眼,随口说道,“可惜这麽晚了没有演出。”

沈默突然抽出了握在陈扬手心里的手,陈扬诧异地回过头,为他眼睛里闪著的光彩惊愕了一下。因为寒冷,沈默的脸色少见地红润起来,目光星星一样闪烁了两下。

 

离他们三步远,有一个不大的舞台,似乎是为什麽促销活动临时搭起来的,在夜色风雪里显得格外空落。沈默异常轻捷的爬了上去,陈扬笑著走过去,猜到了他想要干什麽。

右手的暴露在冷风里,立刻就觉得刀割一样的冰冷,陈扬攥紧了拳心,隔著重重雪幕看著高处的沈默。沈默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对著唯一的一个听众唱了一首《山楂树》,歌声在风声里断断续续,被雪花卷的零碎,陈扬还是很卖力地鼓了掌。

单薄的掌声在空寂的长街里听起来有些孤单,於是沈默从舞台上跳下来,握住了那双手。然後一个吻落在他嘴唇上,因为寒冷和麻木的关系,轻柔得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脸上。

 

63完结章

 

雪继续下,埋天盖地似的白茫一片,沈默在呼啸的风声里,极地声的说了一句话。

话语给淹没在风雪声里,然而不用去听,陈扬也大致猜到了他想要说的话。

“沈默。”

被那双眼睛望著,黑眼睛里的光彩仿佛烫著了他似的,陈扬抽出一只手,仍旧牵著沈默的左手放进口袋,两个人又并著肩向前走去。

不再有目光的接触,有些话反而变得容易说出口。

“沈默。”走了一段,他又叫一声,“对阿铭跟我说的话,你怎麽想?”

从握著的手指细微的动作里,陈扬读出沈默在那一瞬间的紧张和不安,他略微用力的握紧了那只手,感觉到手的主人投影在他脸上的视线。

冰冷的指尖和手背摩擦著,渐生暖意。两行脚印在雪地里,像两条绵延的波浪,陈扬突然说,“好像很久没这麽走了。”

沈默心领神会地点头,这麽肆无忌惮的在街上行走著,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不用担心别人的追杀和围观,这与两个人,都是何等奢侈的一件事。

“这条街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

沈默环视了空空如也的街道,“雪这麽大,又这麽晚,应该没有吧。”他笑了笑,又说,“你是不是怕从街角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冲你开一枪?”

说完了,他又觉得有些忌讳,正想说点别的什麽,陈扬却满不在乎似的,也对他笑了一笑。

“来杀你的可能性也不小,”陈扬带些谐谑地意味,“列侬是怎麽死的?”

“‘而我人生的目的,并不是做一个披头。’”

两个人停顿了一秒,一起笑了起来,笑声不高,被风刮碎在雪地里,听不出有多少欢乐的意味。

陈扬突然不笑了。

“沈默,别人谁都不敢说那样的话,那是夺权。但是只有阿铭敢,”陈扬无意识似的轻轻用手指摩擦著沈默的手背,“因为他知道我心里是怎麽想的。”

在那一瞬间之前,沈默并不完全了解陈扬的想法,但就在目光交错的一刻,陈扬在短促的一瞥里,无声地阐述了自己未曾说出口的话。和这样的交流相比,语言的力量反而显得太弱小,所以沈默只是低声说,“我也知道。”

陈扬不置可否,然而那种漫不经心地恍惚表情却轻微地刺痛了他。

他是真的理解了。

 

人站在某一个高处的时候,当激 情和力量逐渐消磨干净,对名利的追求就逐渐的淡去,唯一渴望的只有一时半刻的安宁。别人在仰望中只看到自己风光无限的一面,以为在那山顶上有多麽美好的风景,然而只有站在那里的人才知道,云海之上,就剩下了一片空茫和寒冷。

人最低的愿望,无非是平静安稳的活著,连这个都成为奢望的时候,握在手里的无论是什麽,都觉得冰凉硬冷。许多人都想著回去,然而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就算有也没有人愿意沾上一身泥浆再滚落回原处。

很少有人有开辟一条新路的勇气,那些冲进和勇往直前的力气,早已经被茫茫的岁月消磨殆尽。

他完全理解这一切,并不只是凭借著和陈扬相识的这十年时光,而是因为他自己也站在无处可攀登的山腰,却畏惧著高险,不敢寻觅一条下山的路。

 

“沈默,卢剑的事,还有之前的事,你是不是想听一个解释。”

沈默不说话,然而不用去听,只侧过头望著他,雪渐渐的稀疏了,在斜射下来的昏黄灯光里,陈扬的表情逐渐变得清晰。

或许是寒冷的缘故,或许是光线的缘故,一向坚毅沈稳的神色被融化了,倒说不上是软弱,只让人觉得异常的伤感和心酸。

“关远那件事,其实一开始我很在意。”

沈默愣了愣才说道,“对不──”

“不用道歉,我做的也很过分。当初起用卢剑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等到有了谣言的时候我也没澄清过。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就是希望你更难受。”

他语气里带两分歉意,然而沈默却更加愧疚地想起,自己的犹豫不决是怎麽样的伤害了他。如果当初他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或许就不会──

“年终酒会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很高兴。”陈扬似乎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嘴角微微地带了一丝笑,然而笑容很快如雪一样消融了,“但是你被绑架,把我想好的一切都推翻了。那时候你随时会死,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不能去,去了只会让你死的更快。有那麽一会我觉得你一定已经死了,我从来没那麽自责过,但是还好,你没事,可我已经没办法和你若无其事的在一起了。”

他眉间的痕迹像三道深深的刀痕,沈默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有这样沧桑的表情。

人总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变老的。

“我以为按你的脾气,被暗示过之後不会再来找我,但你还是来了。那时候我其实是有一点高兴的,但更多的是害怕。我突然觉得,有些事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雪越来越小,雪花粉末似地从天空撒下来,一头一脸温柔的凉意。

“在我这一个处境,想安稳的谈恋爱,根本不可能。这样的事绝对不是最後一次,就算我能接受,你早晚有一天也会突然明白。”

就像俞夏远,认定了相守的不可能,就即刻掉头离去,天涯两端。沈默没有反驳,只是问,“後来呢?”

他忐忑不安地等著陈扬说出他想要听出的话。

“後来,”陈扬重复一遍,“阿铭对我说,如果我想隐退,是时候了。他看出来我不想再这麽下去,但其实这不是时机的问题,也不是早晚的问题,早和晚,都是一样的。从认识夏远的时候我就想过,但这麽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沈默安静地看著他,黑夜里的男人表情平静,话语里一闪而过的波动却让他心里一阵柔和的疼痛。

“沈默,其实我也有害怕的时候。”

陈扬说出这句话,带一点轻微的、认输似的挫败感,然而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天来,他一直处在一种矛盾的挣扎中,那时和沈默分手,是他认定的对彼此都好的办法,但随著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丧失了感知痛苦的能力,预料里割舍的痛楚未曾到来,只是有某种东西一天天的从心里流失,对什麽都觉得倦怠空虚,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甚至懒於疼痛。

他也曾想过一两次,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活著,就像他很久以前曾对夏远许诺过的一样,过一种正常而平静的生活。愿望总是美的,但那道路实在太过艰辛,十年腥风血雨的生活已经把他塑造成另外一种样子,他始终缺乏勇气推开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他和沈默总是会少离多,少有朝夕相处的时候,然而那一段时间里,陈扬却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他的不在。

他总在恍惚里想起他,几乎是有些震惊地想,他对於他而言,到底是一种什麽安静的力量,无声无息的就渐渐渗入了骨髓,一旦抽离,就缓慢地从内部开始瓦解,无可挽回。

 

他有那麽多的话想对他说,可当手心里的手指带著某种坚定的含义收紧时,他转头看见沈默的目光,突然明白,有些话,已经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如此含蓄的了然和交流。

沈默停下脚步,极认真的看著他,陈扬随即也停下,和他面对面地站著。握著的手从口袋中伸出来,自然而然地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路灯遥遥地斜撒下一抹光,亮不过雪地里荧荧的一片闪动。

在那一片雪地里,沈默用一种难以名状地表情看著他,若干年後,陈扬回想起这个情景,仍然觉得那是只会出现在童话中的温暖和美好。

“陈扬,”沈默的声音像雪花敲打窗扉,“我们一起试试,不管想走什麽样的路,我们都一起试试。”

有些迷雾重重道路,一个人走时会格外踟躇,然而当有一个人在你身边时,那些曾经畏惧的,都渐渐如浮云般散去了。

在那一瞬间,陈扬想起的,竟然是夏远。他还记得他和他唯一的一次争执,仍然是为著同样的问题,他给了他平静生活的许诺,却迟迟不肯兑现,为著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理由,一再的躲闪著。

那一次,夏远对他说,“人活著,有时候不能不拿出一点勇气来。”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可他也知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夏远对他渐渐的灰心了。陈扬甚至比夏远自己更清楚他偏激和单纯的一面,他骨子里的完美主义让他决然地离开,为的就是在没凋谢的时候抛却,以免见证爱情的死亡腐烂。

但一切都已经过去。

 

“沈默,”陈扬轻轻地松开手,专注地看著他,“我是不是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爱你。”

一阵风猛地略过,掀起一层雪浪,他们在雪地里拥抱著,不用力,身体却隔著厚厚的衣服紧紧相贴著。世界再次笼罩在一片洁白色的光晕中,他们安静地拥抱著彼此,都感觉到一种疲乏过後骤然松弛的喜悦,精疲力竭地安宁和满足。

过了很久,陈扬才放开冻得麻木的双手,在沈默耳边低声说,“你听。”

沈默抬起头,看到一片浓黑的夜空,头顶掠过的风呼啸著,随风夹带来一阵断断续续的锺声,在雪夜里一派的安宁祥和。

“是哪里的锺声?”

“可能是教堂吧,”沈默有些不确定,“从前是没有的。”

两个人又侧耳听了听,那锺声始终断断续续地回旋飘荡,仿佛沙哑低沈的歌。

 

“走吧,”站了一会,沈默说,“再待一会就冻僵了。”

“去哪里?”

“不知道。”

两个人看了彼此一眼,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他们没有再牵手,只是肩并肩地向前走了,於是雪地上又有两排脚印,平行著向远处延伸,一直到夜晚的松花江边。他们沿著江畔向前走著,沿途都一直听到寒风里传来的锺声,奇异的时远时近,却始终存在。

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车辆和行人,白茫茫一片里,似乎也没有哪家宾馆和店铺是他们可以进去的,他们向前走著,没有目的,心里却安宁喜悦。

因为他们知道,再也没有什麽地方是不能达到的了。

 

──────────────THEEND──────────────

 

 

日出

越往半山腰山势就越陡峭,随著树木繁密,山路也慢慢变得狭窄,陈扬停下快要被憋熄火的车,对沈默说,“上不去了。”

於是两个人下了车,打量著周边的风景,秋季的山里树木黄落,两个人脚下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远山的一大片松树却还保持著苍绿的颜色,仿佛一片墨绿的海洋。北风呼啸,山与山相连绵延出千里,天空碧蓝空远,一片漠漠的北国风光。

沈默眯著眼睛看了一会天空,秋天天黑得很早,才下午太阳就朝西边沈下去,染红了一小块赤色的天。一阵林风刮过,沈默紧了紧衣领,“继续往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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