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下——苏芸
苏芸  发于:2010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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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走吧。”

机舱里只剩下他们俩个人,沈默站起来,跟著陈扬走出机舱,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不时地眼前发黑,陈扬走在前面,不时地停下等他赶上自己的脚步,,自己终於被带到某个安静地地方坐了下来,这个动作又引起一阵新的眩晕。

“喝点东西。”

已被冒著热气的东西被推到沈默面前,他完全是靠气味分辨出那是咖啡的。沈默端起来喝了一口,视野慢慢地恢复了对比度,这时候他认出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机场的咖啡厅。这种地方所有东西都比外面要贵五倍,而且毫无质量可言,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安静,而且没有什麽人会来。

蓝白的桌布,桌子上的鲜花,白瓷的咖啡杯……各种色彩都满满在眼底鲜明起来,只有对面坐著的人,表情仍然是模糊的。

但只是一个声音就很温暖。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刚才在飞机上你就没吃东西。”又是一盘东西被推过来,“帮你要了简餐,吃一点吧。”

沈默的头脑依旧轰鸣著,没法很好地工作,他觉得自己作出任何反应都是不得体的,於是只能掩饰地喝一口咖啡。陈扬就坐在他对面,不说话,也不动,就那麽看著他,沈默心理难耐地涌起一阵烦躁,他很怕陈扬会开口安慰自己──他一点都不想听到有人对他说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说这种不痛不痒的话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然而陈扬好像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什麽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温和地看著他。仿佛就是为了告诉他,在这个时候,至少还能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的。

虽然只是假象,也足以给他一点安慰。

恢复了一会,沈默慢慢地站起来,头不再晕了。

“我先走了。今天不好意思。”

“你去哪里?”

沈默被他给问住──他还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明天才出殡,他连妈妈和姐姐在哪里都不知道,又不能打电话给她们──他还能去哪里?

“葬礼是在哪里?”

“敬享园。”

陈扬很快叫来了服务员,询问敬享园旁边有什麽好一点的宾馆,微胖的女孩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敬享园早就拆了啊!”

沈默诧异地抬起头来,“拆了?”

“早就拆了,五六年了吧。”

 

沈澜到底还是撒了谎,她就是这麽铁了心的不让他去参加葬礼,不肯让他去见父亲最後一面。沈默握紧了拳头,冰冷地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著。他对她们来说,是耻辱,是毒瘤,是种一碰就染上的绝症,她们好像从来都不愿意想想,他曾经和她们那麽亲密──好像她们从来没以他为傲过似的。

 

61

 

“沈默。”

那个声音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预料得到他会说什麽,沈默果断地站起来,“我先走了。”

“你去哪?”

被他一问,沈默站在原地进退不得──去哪里呢?

“全市能举行葬礼的地方一共就那麽几家,”陈扬安抚地说著,一边已经拿出电话开始拨号,“一查就知道了。”

“算了。”

陈扬停下动作,探寻地看他一眼,沈默坐下来,低声说,“去了干什麽呢。”

他再也没有机会问父亲到底想不想见他,但他知道母亲是不想的,沈澜也是不想的,除了尴尬和伤害,他没法从她们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他们不再是一家人,从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咖啡在杯里逐渐冷掉,凝出油腻的白色泡沫,陈扬叫来服务员,“还要喝点什麽?”

“不用了。”沈默说完又客气地加了句谢谢,“你不是还有事麽。”

陈扬愣了愣,然後突然想起似地点了点头,沈默坐在原地等他离开,过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动静。

“沈默,”陈扬打发走服务员,平淡地说,“跟我一起去吧。”

沈默第一个反应就是,陈扬所说的那件事,和自己想的并不一件,然而陈扬看他的表情格外的郑重,眼神里的深意让他微微地抖了一抖。

虽然只是出於一般的关心,然而这句话却很难不让人想到其他的方向去,沈默一瞬间思绪纷杂。

“陪我去吧。”陈扬看著他,加重了语气,沈默陷进他的目光里无法自拔,梦游一样吐出一个字来。

“好。”

说完他几乎立刻就後悔了──这又是以什麽身份和立场去呢?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尴尬,他站在原地犹豫著,陈扬却已经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发觉沈默没跟上来,立刻转过身来,极有耐性地等著,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笃定,不容反驳。

那个雨夜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他又恢复了那种决断和魄力,至少在这一刻,沈默无法把这个人同那天那个淡漠而又矛盾的陈扬联系起来。甚至他又恢复了那种过於深沈的温柔,就好象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一系列纷杂的事似的──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怎麽可能就这麽被一笔勾销。

那双眼睛还看著他,沈默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那目光里的确有这样的力量,让被要求、被命令的人不自主地服从。

等他走过去,陈扬对他笑了笑,说道,“走吧。”

 

两个人走出机场,已经有人等在那里,连带著一辆很不显眼的奥迪,陈扬跟司机交代了几句,司机径自离去,沈默还在发愣,陈扬已经发动了车。

“上车吧。”

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旁边,系好安全带。车子沿著公路慢慢地驶向市区,陈扬在一个岔路口减速,扭头看著沈默。

沈默才想起来,他一定不认路。

“我来开吧。去哪里?”

陈扬报出一个地名,沈默恰好知道,於是两个把车停在路边换了位置,沈默心猿意马地开了一会车,车里有种凝重的安静,陈扬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下雪了。”

车窗外果然尾尾地飘落了几片雪花,原本就阴郁的天空云层更厚了些,雪越下越大,很快沈默就被迫打开了雨刷。雪越积越厚,车轮碾上去发出吱咯的声响,街道白茫茫的一片,连树上都挂了白霜。沈默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又开了一段後,把车停在路边,“到了。”

他手心里全都是汗。

天色暗下来,宾馆巨大的霓虹灯就显得格外明亮,把车停在路边,陈扬抬头看了一眼,却仍坐在原地没动。

“把车停在这里没关系?”

“这车是军队牌照,没关系的。”沈默下了车,向路旁走了两步,陈扬的脸隔著玻璃上的雾气,愈发的看不清楚。

 

两个人一前一後地走进酒店,沈默拉高羊毛围巾遮住半张脸,低声说,“我在大厅等你。”

“陪我上去吧。”

是商量的句式,语气里却没什麽让人反驳的余地,沈默惊诧了一下,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然而到底还是跟著他一起走进了电梯。陈扬伸手按下按钮,电梯挺顿几秒锺,猛地上升,沈默的心脏在失重里一紧一抽,全身的血液都逆流著波动。

那个红色的数字不停地跳动著,没变化一次沈默都觉得呼吸更凝滞,他越来越觉得尴尬,几乎想夺门而逃,然而电梯像一个巨大的铁笼,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

红字停在8,然後不动了,电梯发出叮当一声轻响打开了门,陈扬回过头来,“走吧。”

沈默跟在他身後走出电梯,陈扬的神色让他觉得异样和古怪。

他突然觉得,陈扬叫他来,未必只是出於对自己的不放心。

从狭窄的门缝里透出两丝灯光,陈扬停在一间房门口,抬起头来望了望门牌,似乎是在确定号码。沈默站在他身後,忐忑不安地等了两秒,陈扬抬起手来,有些犹豫地轻轻叩了叩门。

门里安静了几秒,然後是响起声音,似乎是有人翻身从床上下来,年轻男人的声音隔著门有些模糊,“等一下。”

沈默惊诧於自己的听觉什麽时候这样敏锐了,他清楚地听到有人摸索著穿鞋子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脚步踩在地毯上的声音,那声响一点点向门口靠近不紧不慢地,沈默的心跳却急促得失去节律──沈默想,连他都紧张成这个样子,那麽陈扬呢?

他刚想去看陈扬的表情,手却突然被握住,陈扬的手指铁钳一样拉住他的手腕,低声却一样坚决说道,“走。”

沈默不及说话,就被他拉著急速地向左走去,手腕被拽的几乎脱臼,沈默紧赶两步追上他的脚步,然後听到细微的门响──有人打开了门。

陈扬已经拉著他转过拐角,步伐稳健,步子却迈得很大。他们没等电梯,陈扬拉著他一直从楼梯走到一楼,直走到大厅里才停下脚步,沈默走到无人的角落里,站定了喘匀气,陈扬安静地站到他身边,神色没有异样,只是摸了三次,才从口袋里摸出烟来。

 

已经看了他们半天的服务生走过来,客气地说道,“对不起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陈扬点点头,把烟放了回去,沈默感觉到服务生好奇地在偷偷打量自己,於是低声对陈扬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後地走出酒店,上了车,陈扬发动了车子,稳稳地沿著道路向前开著,他开得很专注,沈默却知道,其实他只是在漫无目的的闲逛。

“陈扬。”

沈默只叫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著,陈扬果然懂得了他的意思。

“突然觉得没什麽意思。”

“嗯。”

“前几天突然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怎麽考虑就来了,刚才突然又不想见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沈默却听得出话语里无处追寻的惆怅。

“现在见面,也没什麽话可以说,”陈扬总结似的又说了一句,忐忑不安地等了两秒,“回机场吧。”

两个人都没了留在这里的目的,於是沈默说,“好。”

 

开往机场的路上,雪又下得密了些,渐渐的,街上的行人少了,黑色和白色的雪地鲜明地映照著,在车灯照出的黄色光柱里,飘舞著无数鹅毛似的雪片,密密连成一道雪幕。沈默扭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窗外的雪景,心里却越来越惆怅──难得的一次偶遇,却又要这样分开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到了今天,他心里还会生出这麽多的想法和期望来,又或者是陈扬的态度激起了他的希望──但离机场越近,这点希望就越来越渺茫,像一根蜡烛抵抗不住外面的茫茫风雪。

有铃声响起来,沈默条件反射地去摸手机,然後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自己的铃声。陈扬接起电话,发两个单音,然後挂断电话,在路边行下了车。

“雪太大了,不能起飞。”

沈默几乎不能确定,这是一个惊喜,还是一次劫难。

“现在去哪里?”

陈扬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侧过头随便看他一眼,表情在茫茫的雪夜里,被衬托的异样柔和。沈默心里温柔地一声轰响,陡然生出一股怀念感──那一瞬间,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有什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遥远和怀念。

车里的暖气开的不足,两个人都有些冷,沈默动动有些麻木的脚趾,试探著说,“我们还没吃晚饭。”

时锺昏暗地闪烁,陈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忐忑不安地等了两秒,二十一点四十分。

他发动了车子,微微地冲沈默笑一下,“去哪里?”

 

一路上,沈默都沈浸在一种虚无的漂浮感里,他隐约觉得不安──对於自己无法遏止而生出的期望和激动。他有些心猿意马的指著路,车子绕了几圈才准确的开到中央大街,雪下的越来越大,陈扬找个地方停下车,沈默拉开车门,被迎面扑来的雪花刺得眯住了眼睛。

即使下著雪,步行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霓虹在大雪中黯淡了光芒,满街的俄式建筑透著怀旧的气息。沈默领著陈扬拐进头道街,走了几步,一家俄式餐厅像是藏在森林深处的城堡,从阴暗的藤蔓中露出锻铁的大门。

 

62

 

一进门,温暖和灯光扑面而来,将风雪隔在身後,店面雅致,但很小,整家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沈默熟稔的坐在靠墙的位置,背靠著一架古老的钢琴,陈扬打量了几眼墙壁上的油画和老照片,也在他对面坐下了。

“特别好的地方,”沈默把外套脱下来挂到,扔到桌下巨大的柳条篮子里,“我每次回来,都要来他家吃饭。”

菜单里都是俄罗斯风味的菜,陈扬按沈默的推荐点了罐焖和红菜汤,大学生模样的服务生开了酒,倒酒的时候不住的盯著沈默看。

沈默冲她笑笑,她立刻识趣的走进後堂,很久都没再出现。

 

菜和酒都很好,沈默吃得却有些心不在焉,在温暖的空气里,两个人的身体都逐渐暖和起来,指端也有了一种流动的融融暖意。头顶古旧的枝形吊灯洒下流水似的黄色光芒,很有些年月的玻璃橱里,更古老的瓷器和银器闪著微光,气氛美好的如同墙壁上的油画,温馨,昏暗。

“真是巧。”沈默不由自主地说。

陈扬抬起头来,“嗯?”

“我是说,我们能遇上,真是巧。”

陈扬的笑很有深意。

“不是巧。”

沈默诧异地看著他。

“阿铭是不是问过你什麽时候来哈尔滨?”

沈默呆滞了两秒,才木然地点头,他似乎有一点明白了。

“我四天前就知道了,订的是昨天的机票,但阿铭说订不到,改到今天了。”陈扬极轻的摇一下头,“怎麽可能订不到票。”

沈默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怎麽想?”陈扬低声问他。

沈默思考了两秒。

“阿铭是个很好的人。”

陈扬又笑了,这次笑得轻松些,“可能吧。”

店堂里异常安静,没有音乐,唯一的声响就是古老的挂锺锺摆喀嚓的节律,两个人都想著同样的事情,但又有著各自的顾虑,谈话总是点到为止,无法继续。

他们都无法谈及自身,更无法谈及彼此,於是话题开始在不相干的地方打转,每当触及某一个领域是,就心照不宣地绕开。

话题最後回到了阿铭身上。

“阿铭跟了我十多年了。”

“嗯。”

“所以有些话只有他敢和我说。”

太明显的意图,於是沈默水水推舟地问,“他说了什麽?”

“他前天跟我说,如果我想隐退,是时候了。”

这句话和某些事似乎有著莫大的关联,然而就因为这变故似乎显得太大,让沈默有些不敢想象。陈扬却打定了主意不解释似的,挥手叫来了侍者。

穿绿围裙的女生即刻走过来,收拾干净桌子,又地上菜单。沈默忍不住问他,“要喝伏特加麽?”

“你──”

“喝一点没关系,天太冷了。”

这家店里有Smirnoff,整瓶的端上来,两个人喝了不到小半瓶,就都有了些微的醉意。酒精激起了血液的湍流,外面越来越大的雪在酒生出来的温暖里变得不足为惧,两个人推开门走了出去,扑面而来的风夹著雪花,一股凛冽的寒冷。

天空阴霾,霓虹的光和铺天盖地的风雪比起来实在太过稀薄,等两个人适应了晦暗的光线,看情节上的情景时,不禁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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