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上——苏芸
苏芸  发于:2010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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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思绮白他一眼,“你看个屁风景,荒山野岭的。”

“挺好看的,你看。”沈默用手指指山下,山的这一面走势陡峭,从山腰望去,视野就格外开阔。山脚下是难得的一马平川,剧组在那边吵吵嚷嚷,这一边却格外宁静,黄绿色的一片在云雾里铺撒开去,苍凉而无边无际。风声呼啸,天在远处和平原相接,只有这一座山孤零零地立着,一片衰败的灰与黄。

 

“我说,沈默,你这两天不对劲。拍戏的时候那么玩命,一关镜头就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挺好的。”

“扯。你家出事了?”

“没有——唉,你别问了。”

蒋思绮走过来,拢一拢头发,唇形姣好的嘴抿了抿,神色关切:“你一个,我一个,再加上小文、老京,咱们四个从出道开始就混在一起,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反正你有事就张嘴,能帮多少肯定帮。”

沈默有些不好意思,“绮姐,真没事,我就是失恋了。”

“我呸。”蒋思绮在他腿上踹一脚,“你丫装神弄鬼的,我还以为你死妈了呢,被人甩了你就五迷三道的,真他妈孙子。”

沈默急了:“你咒我妈干嘛?”

“得得,大孝子,我错了,知道你最孝顺。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恋上的啊?我们可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认识挺久了。”

“因为什么分的啊?你太忙没时间管人家吧?其实没必要闹到分手,哄哄就行了。”

“不是。。。。绮姐,我俩完了,彻底完了。”

“到底因为什么啊?她给你带帽子了?”

“不是。。。他不愿意花我的钱。”

“你丫有病,不花你钱还不好?”

“但是我又不能看他受苦。”

“你怎么知道她就受苦了?人家也没饿死吧?人各有志,你要真舍不得她,就得顺着她过日子的法子来。”

“就看着他不花我的钱,花别人的钱?”

蒋思绮语塞,过了一会痛心疾首地说,“沈默,你怎么看上这种人——得得,你别瞪我。算了,我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求人家那么干净干嘛。不过你可想好了,在一起了也就是一时热闹,还是要分手的。你也就是迷瞪一会,别耽误一辈子,能断就断了吧。”

 

沈默看着山下出神,初冬时节只有薄薄的积雪,和在低矮的荒草里看不出白色,只给绿和黄添了点灰暗。天上是旧棉絮一样的云,乌压压盖满整个天空,天空下空荡荡的一片,极目望去,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山,两个人。

“绮姐,我这两天心里难受。”他顿了一顿,确定听者没有不耐烦的神色才接着说,“我就觉得心里忽上忽下的,一会凉一会热,静不下来,怎么的都觉得烦。演戏的时候还好点,一静下来就不行了——心里闹啊。”

“人活着心里有几个不闹的?惦记钱,惦记名,除非你什么都不惦记了,你就不闹了。”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是静的。”

 

蒋思绮把冷得发麻的手放在口边,呵了口气,凛冽的山风里晕出一条白雾:“沈默,你要真看不开。。。你就茨当花钱买个安生吧。我们这些人,成天忙些屁事,动不动就窝在山里吃罐头,人前的风光都是虚的,日子过的怎么样我们自己最清楚。能迷上个什么东西也挺不容易的,感情什么就别说了,你要真喜欢,就当花钱买个人陪你。她不花你的钱是因为你给少了,豁出去什么买不来啊?”

“我要这么干,我们俩就真完了。”

蒋思绮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你俩不是早就完了么?”

 

两天后沈默飞回北京,一干狐朋狗友张罗着给他接风,他喝的烂醉被人送回家。喝醉的时候心里是清楚的,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被挤压着,心脏不断被揉捏成各种形状,无数动物住在里面,有蛇,有老鼠。。。。。。

他因为这个想象而呕吐起来,有人大力地拍他的背,把他拍得痛不欲生。他穿着鞋被扔到床上,棉被像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

然后他一头栽进睡眠的深渊里。

 

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膀胱涨的很满,酒没全醒,四肢像是别人的,几乎无法掌控。沈默手脚并用地奔去厕所清空存货,尿完之后膀胱因突然的松弛而一阵酸痛。

他觉得很奇怪,憋成这样自己居然没尿床。

他瞟一眼时钟,九点四十,他睡了一个小时不到。头还是晕,但他无论如何不想再躺到床上去,头痛让他更加烦躁,他在厕所里用冷水扑着脸,然后一个名字突然跳进脑海。

关远。

 

他知道他最终还是按蒋思绮说得去做,因为他知道自己抵挡不住诱惑。他想和关远在一起,他必须和关远在一起。他干涉不了关远,但他也不能忍受关远继续干他肮脏的职业。

他自己也是脏的,但那是不一样的。

他抓起车钥匙出了门,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喝了酒,于是只拿了钱包。沈默住得很偏,到了晚上车就更不好打。他在冷风里站了二十分钟,身上醉酒的燥热被吹得冰凉彻骨,然后,他竟然极为清醒的到了关远那里。

 

关远没在家,来开门的是大周,沈默大摇大摆的进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大周站在一旁,怯懦而无措地看着沈默一头倒在沙发上。

“沈默。。。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喝了酒,头晕。关远什么时候回来?”

“他。。。早上吧。”

“成,那我等他。”

“沈默,你们俩的事关远他都跟我说了。你别怪他,他那人就那样,太倔了。”

“是么?他怎么说的?”沈默躺在沙发上,斜着眼睛冲大周笑。

“沈默,你们两个不合适。关远那个人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不喜欢你,但是他要面子。他管你开口借钱都不愿意,以前实在没办法借了几次,都是咬着牙赶紧还——你说他能让你养着么?”

“那他就去卖?”

 

大周有些尴尬,讷讷地走到沙发的另一头坐下,过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你不了解关远。”

“是他不让我了解。”酒精还麻痹着大脑,沈默把脸狠狠埋在沙发里,“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关远。。。关远他不容易。你别看不起他,沈默,”大周的摸出一根烟,半天才找到打火机点着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不能看不起关远。

大周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但是,就是从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诉说里,沈默第一次了解了关远的过去。

16.

关远出生在哈尔滨,他和无数普通的东北男孩一样,在冰嘎、冰刀里度过了自己还算愉快的童年,直到他的母亲在一场车祸里去世。

他父亲是铁道工人,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关远从12岁开始就跟奶奶一起生活。一心痴迷气功的老太太除了给他准备三餐,难得管他什么,他自然地就加入了游荡在街头的小流氓行列,一群孩子以兄弟相称,每日搞些小破坏打发时光。

大周是他兄弟中的一个,这两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不是同桌就是前后桌,一直到升上高中两个的关系都很好。两个人的中考成绩都不好,大周去了技校,关远的爸爸在狠揍了他一顿之后,勉强交了自费生的学费,把他送去一所普通高中。

关远的高中在哈尔滨是出了名的乱和差,家里没人管他,他更是无心学习,每日和一帮兄弟厮混。每个城市、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群少年——张扬跋扈,不务正业,勇猛热血,拉帮结派。他们是学校的眼中钉,却是同龄人中出尽风头、备受追捧的一群,这样的孩子各地都有,香港称为蛊惑仔,北京称为顽主,东北则叫混的。

和真正的黑社会有所区别,混的孩子们有自己的帮派,关远和大周同属道里的“紫禁城”,7所高中和12所初中最叛逆张扬的男孩都在这里了。东北的帮派没有别处那么浓重的匪气,成员大多来有个显赫的家庭,非富即贵。关远家里很穷,在混的人里是个另类,然而他身上有在东北帮派里备受推崇的豪气和江湖气——讲义气,为人豪爽,打起架来威震四方,因此“紫禁城”里也算是有些地位。

和帮派里的其他人一样,关远和大周逃学、旷课、喝酒、抽烟、泡吧,打架更是家常便饭。混帮派的人最讲究面子,被人打过一次如果不能反打回更狠的一次,就一辈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某个校花的缘故,“紫禁城”的老大被另一帮派的人堵在厕所里狠揍了一顿,于是引发了两个帮派之间的群架。两帮一百多个男孩拥堵在一片开阔地上,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西瓜刀或开山斧。

人太多,混战难以开展,于是两帮的老大提出派人一对一单挑,对方派出了以打架狠而著称的猛将,“紫禁城”一干人等竟然噤了声,无人敢应战。

“紫禁城”的老大一咬牙,迈出一步打算自己上,关远瞟一眼他胳膊上缠的绷带,于是按住他,自己走上前。少年人最是热血,两人交错的一瞬目光,让关远有了拼死也要赢的想法。

对方在体校学过几年武术,比关高出一截,关远打得很艰难,视野里血红一片,最后简直变成他被殴打。大周急了,从人群里扔出一把刀,关远拿起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

 

那时候是冬天,刚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雪,却被这一群孩子的脚步踏的凌乱。对方帮派的人乱成一片,找了车送伤者去医院,“紫禁城”这边,胆小的人纷纷溜走,十分钟后,雪地里只剩下茫然的关远,他手里还握着刀,身旁站着他同样茫然的几个兄弟。

雪地上有一长溜的血迹,周围是凌乱的脚印,关远问自己的老大,“怎么办?”

老大看看大周,后者眼中只有惊恐和慌张。

于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亦茫然地重复一遍:“怎么办?”

那时,关远十五岁。

 

一个小时以后,医院里传出消息,那个人死了。对方报了警,关远带着兄弟给他凑的两千块钱,逃上往北京的列车。几个朋友来送他,车开的前一秒,大周跳上来,两个人胆战心惊的到了北京。

最初的一个月,他们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在偏僻的网吧里度日,紧张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看到任何穿制服的人都会遍体生寒。他们不敢和家人朋友联系,只是日复一日的窝在网吧的角落,很快,钱花光了。

他们不敢去找工作,他们甚至连任何合法的证件都没有。两个人被网吧扫地出门,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逛了一整天,躲避着警察,饥肠辘辘。到了晚上,因饥饿而不管不顾的两个人冲进一家饭店,吃完以后拔腿就跑,却不知道有辆车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他们在一条胡同里蹲下,准备靠着墙捱过一夜,那辆别克却在胡同口停下,一个中年男人悄无声息的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有没有地方去。

那个人叫楚振声,香港人,是无数从香港转战北京黑道份子之一,同时也开着自己的店。北京是权利的天下,黑道的地位远比在香港低,而金钱也要在权利面前让道,这个在东北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在北京却只能倒出仰人鼻息。关远和大周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他领走,干些追债跑腿打架之类的杂活。

关远为人仗义,因此飞速交上了许多朋友,楚振声为人刻薄,对手下不讲情面,许多人劝关远换个人跟,关远却总是不愿意。他跟楚振声四年,逐渐受到了些重视,楚振声有些场合也会带着他,算是个打手兼保镖——关远性格冲动,形事欠考虑,其他事情楚振声是不敢交给他做的。

 

如此又过了半年,香港那边有人来京,是某大帮派的副手,那帮派的老大是从前楚振声的大哥。楚振声领着他到自己开的鸭店去玩,关远作陪,那个基佬眼睛扫了一圈,对满场的男孩都不满意,却单单看中了关远。

关远很早以前就隐隐的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十五岁那年他那拼死一战,除了义气,其实也有朦胧的爱恋在里面。越长大他就越清楚自己的性向,但这不等于他能随便被哪个人压。

楚振声明示、暗示都没用,场面被关远的爆脾气弄得一团糟,楚振声小心翼翼的观察客人的眼色,当着众人的面把关远狠揍了一顿。

关远狼狈地趴在地上,鼻子耳朵里全是血,来客用脚尖提提他,含笑问了声:“知道错了么?”

本来关远认个错,这件事就算了了,然而他那时仍然是不知死活的年纪,对着那人的脚狠狠吐了一口,他说了句让楚振声魂飞魄散的话:“错个屁,你当谁都跟你似的,靠卖屁股过日子。”

这位副手最早的身份是帮派老大的男宠,不少人晓得这点,却鲜有人敢说破。谁知道那人并不生气,却反而笑了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让人遍体发寒。

“照你这么说,你倒是想试试了?”他蹲下来看着关远,“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脱光了衣服让我上,一个是在这店里卖十年。”

枪口顶在关远头上,由不得关远不想,关远冲他轻蔑一笑:“你他妈打死我啊。”

那人一抬手,枪却不是打在他身上,子弹掠过人群,斜斜擦过大周的耳朵,大周刷地流了半脸血。

关远一咬牙:“我卖十年。”

 

大周当场跪下替关远求情,楚振声碍于情面,也替关远说了几句好话。那人笑了笑,打了一个电话,讲了几句把电话递给楚振声。

楚振声拿过电话,全身都紧绷这颤抖,不小心按错了免提键。全场都听见一个深沉的男声:“就按阿勇说的做。”

楚振声半弓着腰,毕恭毕敬的叫了声“扬哥”,那边早已挂了电话,只剩下盲音。

阿勇拿回电话,淡淡地说:“卖就是卖,可别给我打折扣,别玩些没用的花样,你在这边干什么,我们总有法子知道。”

楚振声唯唯诺诺,第二天阿勇离京,关远从此万劫不复。

 

故事还没结束,大周仍然颠三倒四的讲着,沈默痛得麻木的头却再也听不进去了。神经像浸在冷水中一样敏锐紧绷,他打断大周,“你说的那个阿勇,是不是姓林?”

大周点头,沈默忍住胃里的翻腾,又问:“他那个大哥,是不是姓陈?”

大周又点头,“怎么?你听过。”

醉酒后的肌肉总有些麻木,沈默觉得自己脸上的神经都是麻痹的,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想了想还是说,“我认识。”

17.

大周眼神一亮,“认识谁?陈扬还是林勇?”

这两个沈默都认识,然而他觉得他和林勇还是不要认识来的好。他和陈扬已经三年多没联系了,但即使在他们两个最为亲密的时候,陈扬也从不忌讳让沈默和林勇见面。

每次见到林勇,沈默不卑不亢的镇定外表下,都藏着自己如履薄冰的心惊胆战。林勇是个狠角色,他从不表示对沈默的反感,但沈默从他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只要有一点威胁他地位的可能性,他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剁成肉泥。

于是沈默说:“我认识陈扬。”

仿佛一阵风吹灭了蜡烛,大周脸上的期许之色瞬间消失,流露出一阵心灰意冷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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