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叶衍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上女孩儿。漂亮的眼眸微微泛红,苍白的脸色更衬憔悴。他启唇,嗓音淡了抹沙哑,轻若鸿羽。
「斗子,我很累,回头再和你说。」
被唤斗子的女孩儿听见这句,大眼眨也不眨,眼泪便落了下来。她走近叶衍,抬头看着那白皙,手握紧了又放开,终是忍着颤抖摸上几欲泛紫的伤处。
「怎麽了,谁打得你,现在就和我说,我去替你报仇……」泪珠落下她柔软的领口,晕出深点:「你的脸怎麽这麽烫,怎麽回事儿,你到底去哪儿了?」
叶衍别过那双眸,低下脸:「没事儿,我困。」他侧过斗子,缓步走进房,似乎想了想,回头道。
「真没事儿,你……别哭。」
斗子闻言,泪落得更凶了。她手背胡乱一抹,柳眉竖起直怒:「我喜欢哭关你什麽事!你能、你行!干嘛弄成这副样子回来惹我难过!去你的没事儿!你等着,我去找板子抽你一顿,让你再说没事儿!」语罢,真的往厨房去了。
叶衍不会当真,没几步路,就着外套躺上床。他没力掀被,只觉得全身泛疼,好像连眨眼都需要特别卖力。
有些畏寒地蹭了被褥,他轻轻闭起眼,耳际渐渐宁静,再听不见那或重或轻跺动的脚步声。
叶衍沉沉地睡了。
在反反覆覆的梦里,他看见乾净而斑驳的高顶儿,泛着白晕的日光灯昏哑,折在红灯上,直线的反光让砖墙有些冷硬。
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敲打着门板,她高声哭喊,似乎要把一辈子的激动、悲恸,都消耗在这瞬这刻。长长的黑发杂乱,一丝光泽也无,那双该是漂亮的眼将妆都哭花了,泪却泉涌不止。
雪白的地砖上,落着几滴被抹开的黑泪,女人浅色的鞋跟磨在地上,颜色不复单纯,尽是泥斑。
叶衍坐在塑胶的矮椅上,有些不知所措,那声声嘶喊让他也跟着难过,但他无能为力。
摸了摸口袋,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女人的肩,将手帕递与。
女人没有理他,还是拍着永远不会敞开的门,指掌已然发红过紫,她仍然不懈。
叶衍有些害怕,不知道为什麽,女人在他眼里是那麽高大、那麽坚毅。就像他的唯一,就像他最重要的人。
她的哭喊,足以撼动他的思虑,足以左右他的情绪。
所以叶衍跟着感觉到了悲伤。
浓浓悲怆。
他再次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直到女人回过眼神。他以双手递上手帕。是烫整好的淡绿色方巾,叶衍不记得是谁折的。
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变得非常稚嫩,畏惧却强作精神地道。
妈妈,不难过了。
或许他的声音忒小,没有传进女人耳里。她的表情从悲伤到了疑惑,愣了半晌,长长的手指抽开了那帕,硬硬推开叶衍。
她的力气是那麽大,大到他站不稳,跌落地砖开凿出的深深黑洞。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下望不见尽头,风吹拂过他的发、他的颊,经即刺痛,火烧般辣麻。
他忽然感觉到了绝望,心里一阵空虚,像怎麽呼吸都填不满身体,反而从某一块慢慢碎裂、支解,随风而逝,再也找不回完整的自己。
叶衍想哭,但他没有手捂住脸,也没有手捂住心口,那条帕子怎麽也找不回来,叠不回原来的工整齐平。
没有什麽会是完好如初的。
失去了五感,遗落了四肢,他仅剩不断呼吸的肺,与留着血却不停跳动的心,终於落在黑暗深处,地底柔软地让他深深陷了进去。
他想挣扎,却已经无力逆行。任着心血渗入地面,吸入黑雾,哽咽而麻痹。
这麽暗的地方,不会有人找得到他了。
这麽深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肯找他了。
那抹哀戚,悄悄随着云雾沁入他的眼、他的肺。他忍不住哭了出来,可张开嘴,居然找不到该唤出什麽。
为什麽没人需要他?
为什麽在他跌落时,没有人能伸出手抓住他?
他不会多求什麽,他会很乖,很安静,只要一只手就够了。
他只是不想再待在黑暗里。
他只是,想要一点温暖。
泪落在黑软的地面,冒出了薰烟,那烟轻轻抚过他的颊,让冰冷得刺痛的眼角迸出一丝暖意。
他躲避不开,顺着烟雾抬起眼,看见了针般的明亮透出灿烂,渐渐扩大。如阳光般的热意贴上他的额,他的颊。
眯起眼,一片光曝中,他隐隐分辨出了那唇唤着什麽之後。
有些了然地笑了。
原来,他一直在等着的那双手,是他的。
传来的嗓音很温柔,合着可善的眼神如此自然地对视,那人轻道。
「小七,怎麽样,还疼吗?」
叶衍眨过眼,泪又滑了下来。他愣了会儿,才缓缓开口。
「我……手帕掉了。」
这句,方竣愣了好半晌,忍不住笑出来。他又替着抹去泪痕,测测叶衍的额:「惨了,烧坏了,斗子肯定要哭死了。」
那声笑真真切切,叶衍的泪哽在眼眶,看清明了摆饰,瞬间顿了动作。
「……是梦?」四周是自个儿房间摆设,哪里有烟雾乌云。他感觉到方竣的触摸,不知道该怎麽反应,想挺起身,却发现浑身酸麻不堪,根本使不上力。
方竣拨了拨叶衍的浏海:「现在不是,不过你跑掉帕子那儿,我就不知道了。」
叶衍有些脸红,觉得接不起记忆,他皱眉偏过头,带点儿僵硬地躲避方竣。
「你……怎麽会在这儿?」有些朦胧地回想,他不记得怎麽回得家,却有印象惹哭了斗子……依稀是一大早的事儿。叶衍看向窗口,尽是蒙蒙的灰,分不出是曙是暮。
方竣没有勉强,彷佛继续动作地拧了热水,擦拭过那白皙手腕。
「你发烧了,睡了一整天,斗子怕你醒来会饿,一锅粥重熬了好几次……」他好气,稀松平常地:「她给你弄得眼泪没停过,很担心你。」
叶衍才发现自个儿的手给方竣握着,触碰着的掌心温热,指尖却是微微发凉。
「你呢,你怎麽会在这儿?」他问,是同一句话。
方竣微顿,将白巾搁回水里,轻柔折回那袖。
「……你睡得很沉,又流了一身汗,我帮你换衣服你也没醒,像做了恶梦,拼命喊疼。」
他将叶衍的手收回,掖了掖被角:「问你哪儿疼,你就哭了。」
方竣的笑脸还是那麽让人安心。叶衍看着弯起的那麽唇角,不禁也微微漾起。
「斗子让你来的?」
他略略沙哑的嗓音,竟有几分寂寞。
方竣不应,站了起身:「我去把粥端来,你多少吃点儿,好吃药。」
叶衍看着那背影,乖顺地点点头,并不追问,只是目送。
他有些自嘲地想,若他终是等不到想要的答案,又何必开口。合着被褥,腰骨酸疼得发慌,盖习惯的羽絮而今重得他翻不了身,特别闷人。
人出去没多久,宁静的内室听见外头女声清晰传开,带了三分哭腔,不减强势。
「你们男孩子都是这样!出去外边儿快活啊,有本事玩,就别带伤回家!你看看他那个样子,不知道干什麽去了,满脸是伤,问了也不说……发烧啊,要是今天家里没人,他是不是想病死在家里!」怒急,剁刀声一砍。
「姓叶的他从小就没心没肺!人家愈关心他,他愈要逞强!尽管把人心当铜墙铁壁,踏在地上踩不烂,甩在墙上摔不碎,都几岁还不让人省心!……阿竣,你弄凉点儿再给他吃,太烫了,他嘴上都是伤……」
接着几句声音小了下去,有些哽咽,後是瓷盘触磨的声响,方竣开了房门。
他端着盘碗,有些无奈:「听见了,关心你呢。」
叶衍硬忍着疼坐了起来,佯装一派清闲:「你听下去,她会继续把咱几幼稚园踢她下床的事儿都说出来。」
「别说了,我也觉得你没心没肺。」方竣笑,将盘搁下矮柜,替叶衍身後垫了枕头:「她才赶走小五,怕你给吵醒了。」
叶衍看着方竣的动作,有些愣住,垂了眼,不作反应:「……小五来作什麽。」
他想起曹冠华充满信赖却渐渐僵持的眼神,心头不免钝钝疼了起来。
其实他不想瞒的,从来不是刻意想欺骗的。却是错失开口的机会,再没有勇气提起。
方竣翻着咸粥拌凉,像是想着怎麽开口,盯着舀匙,好半晌,轻轻微笑。
「小七,你知道麽……小五昨天打了电话给我。」
叶衍摇摇头,应了声,静静听着。
深了口气,方竣换了个坐姿,缓缓道:「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无论小七是怎麽样的人,都是他的发小,一辈子的哥们儿。」
叶衍的肩膀顿了一下,他在被窝里的手指有些扣紧,克制着不敢颤抖。
方竣没有回头,续道:「他的第二句是,小九,你不许骂小七,小七什麽也没错,要你为了那点破事儿闹翻,咱也不是兄弟了。」
他作叹地笑了声:「我说,我不骂……就是真火了,也舍不得骂。」
叶衍忍着颤,无所谓地笑:「别信小五,他还欠我五十……」语未焉,清脆打断了他。
那瓷匙扣上碗沿,方竣歛了笑。表情还是那麽温柔,眼神却多了几分认真。
「小七,我没说我不生气。」
叶衍的笑也挂不住了。他抿着唇,没有看方竣。
手颤得厉害,就算紧握了,指甲又将伤处握出了血,还是止不住冷。
方竣见人没有应声,迳自道。
「……我生气你什麽都闷在心里,只想自个儿解决,就和斗子说的一般,人是愈关心你,你就愈逞强,总要把人的心摆在你面前,任你践踏为你咳血了,你才肯收回那副什麽都无所谓的样子,正眼面对我们?」他顿,坐近了点儿。
「我也气你一声不响地走,你答应我要好好说的,嗯,走了也就算了,非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全身是伤,脸白得和纸一般,你弄给谁看,难道要我们开口告你心疼了,你才开心?你为什麽不能多信任我们一些?」
他的口气温和,却字字句句刀刻印在叶衍心上。抿着的唇裂了伤,微微染了绯红,他的心却不只是红,一刀复过一刀,再也看不见原形。
心酸得可怕,他无言可辩。
从来就是自己要得忒多了,渴求那些无法拥有的,而将得到的视为理所当然。
不过报应。
叶衍咬着唇,拧出了血。方竣在为他解释的,不过报应。
虽然他早已经知道。
虽然他宁愿所有人宣判他,也不愿意听见方竣开口。
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掩饰痛楚,叶衍低着头,才想深息,下颚被方竣提了起来。
他看见方竣眼中,浓化不开的温柔,与说不出是什麽的深邃情绪。细血被那指摩开,划过唇角,微微艳红。
方竣跪在床沿,俯着他,轻道。
「我最气得是……我居然忘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小七。」
叶衍看着方竣,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眼泪却模糊了视线。他呐:「……什麽……」
「我说……」似乎再无法作更多思考地慎重,方竣极其深刻地,轻吻去叶衍欲落的泪。
「对不起,我说谎了,你问我的话,我想回答的其实不是你不会,而是我不想……我会心疼的,真的很心疼,可是我来不及说,先伤到你了,是不是?」他避过伤处,抚摸那抹疲惫。
「你知道麽,我刚开始在想,为什麽你不肯说出口……其实我大概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想等你亲口告诉我,告诉小五……」他有些好笑:「那时候我真想就这麽不管你了。」
叶衍看着方竣,逃避不开,只是听着。
「可我看见你的沉默,看见你的忧郁,看见你的不快乐,不知不觉眼神跟着你走,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扔你不管……後来,我想起来小时後咱走暗巷,你就是宁愿跌得膝盖破皮流血,也不愿意像小五一般牵着我的那性子……」他隐隐咳了声。
「其实你不是不在乎我们心疼,你是怕自己,没有想像中的那麽重要,是吗?」不等叶衍作应,方竣接道:「我知道你说不出好话,不指望你回答,听我说完。」
他逗笑的语气不经意让叶衍微弯了唇角,触上他的指尖,有种粗糙而柔软的温暖。
短暂的沉默,方竣润了润喉,维持着姿势说。
「……小七,你对我很重要,重要到无论是谁触碰你,我都会感觉很不舒服……」抚过那眸,他认真:「特别是他们看不见你的不快乐,而我看见了,却无能为力,小七,我要你好好的,能够打从心底笑出来的,所以……」
方竣从口袋掏出那只滑盖的手机,提在叶衍面前,却不递与。
「这手机我不会还你,除非你在我面前删除姚笕的号。」
他的语气有些刻意的霸道,却像最柔和的丝线,细细绑紧了叶衍的眼,尽管红了眼眶,却离不开视线。
「不止姚笕,以後都是,一辈子都是,只要你是小七、你是叶衍一天,我方竣就不许你不快乐。」
微顿,他说:「……这些,是我在你家门口站了一夜想得,你问我怎麽在这儿,现在我能告诉你……我比你早半个小时,让斗子放进来的。」温和一笑。
「到你了,你有什麽话要说?」
叶衍的眼底泛水,漫漫漾漾:「……我说真的,小五欠我五十块。」
方竣捧着他的脸,故作为难地笑:「我不会帮他还……还有?」
这次,他似乎琢磨了很久,终於下定决心,启唇欲语。
「姚笕的手……」却听不见句尾。
方竣轻轻地吻上了他。
就像最滑润的布缎,暖暖地、柔柔地包覆羽绒那般,静谧且温雅,纯粹而细致。
仅仅单纯的碰着,靠着,也像时间瞬然静止那般令人为之沉迷。
方竣的手环过叶衍的肩臂,那麽自然地搂紧了他,毫不突兀地将那份温暖沁入他的耳尖,渗过他的唇角。
而後丝丝缕缕,点点滴滴深过他艳抹斑驳的心脏。
叶衍靠着那亲腻的怀抱,熟悉的脸庞,闭起眼,眨下久久未落的珠子。
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直到这一刻,他终於有什麽是懂得了。
原来,会让心满溢的东西,不只有血肉。
原来,能让心跳动的东西,不只有颤抖。
原来,他一直在等着的那双手,是他的。
真的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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