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节进入了八月,天气日渐炎热,就连出门上班都觉得像是要溶化一般。
伴著阵阵蝉鸣,散发热气的柏油路上,一名男子站在那儿,用手里的白帕不断擦去额际的汗水。
这是一间普通到不行的机车行。
有些脏黑的地面上散落著各式各样的工具,不仅如此,店里也弥漫著一股闷热难闻的味道。
站在太阳底下的男子皱了皱眉头,将颈间的领带松开。
「请问……」
原本正埋头检查那台机车的欧吉桑听见他的声音,叼著根烟,疑惑地抬起头来。
「请问大概还要多久才能修好?」男子一手拿著西装外套,另一只手无法忍耐炎热般地用白帕扇著风。
白皙的脸庞上很快地又布满了汗水,那张比起一般男人都还要来得秀气的脸上,虽然看起来不太耐烦的模样,却也没有为难正在帮他修车的老板。
「喔~~~这个呀~~~小问题、小问题啦~~~马上就可以帮你处理好了~~~」老板一边操著不太标准的台湾国语,一边继续低头忙碌。
紧接著老板似乎又说了一些他听不太懂的名词,大概是在跟他解释机车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江育霖微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腕上手表的时间。
糟糕……要是再不赶到公司去的话,一定会迟到……
衬衫被汗浸湿,黏腻的感觉也让他整个人也不舒服到一个境界……
可恶──
「小哥~~~」老板再度抬眼。「你进来店里等好了,站在外面可是很热的呢~~~」
老板这麽说著,望向店外的艳阳时,还眯起了双眼。
「这……」江育霖犹豫了一下。
不,应该说他根本就不想进去那间店里!
就是宁愿站在店门外晒太阳,他也不愿意跨进那间看起来脏脏旧旧的小店!
说他怪也好,反正他就是有一种异於常人的洁癖……
就连店里的空气,他都没办法忍受……
「叭叭──」
正当江育霖皱著脸想到这里的同时,身後传来一阵机车的喇叭声。
一转身,一个身影迅速地穿越他,进入了店里。
「老爸~~~!我回来了呀~~~!」
一名身穿花衬衫的男人,坐在那台小巧的全黑五十CC机车上,豪爽地摘下头上的安全帽。
江育霖只看见他的背影。
拿下安全帽之後,那人露出一头染得褐红的发,率性地抓抓头,半长不短的发马上有了一个宛如刺的形状,就如同时下的年轻人一样时髦。
「我哩咧,你这个囝仔又是跑到叨位去啪了呀?」老板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很生气,只是在口头上叨念一番。
「唉哟~~~你看我现在还不是返来帮你了吗?」
那男人盯著机车的後照镜看了好一会儿,对自己的发型感到满意之後,才跳下车。
一回头,江育霖便与他视线撞个正著。
江育霖没想到对方看起来比自己猜测的还要年轻,大约才二十出头左右的年纪。
那人上身穿著一件花花绿绿的短袖衬衫,下半身则是一条浅色五分裤,脚上套著一双夹脚拖鞋。
章佳焰挑高一边的眉,拨了下前额有些过长的浏海。
他指著站在门外,一身西装衬衫打扮,看起来很像是上班族的江育霖,回头问自己的老爸:「这家伙是客人?」
「嘿呀~~~他的机车出了点小问题~~~」老板继续忙碌。
「阿怎麽不进来等?」
「嘿呀~~~我有跟他讲啦~~~」
章佳焰朝江育霖使了个眼色。「进来等呀!外面很热!」
江育霖摇摇头。「不了……我──」
看著江育霖汗如雨下的模样,章佳焰转身走进屋里,再度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杯水跟一条毛巾。
「喏。」他将水跟毛巾递给他。
江育霖有些傻眼。
迟迟不愿接下来……
不自觉地,就是心里感到毛毛的……
不只是那一杯水,还有那条看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乾净的毛巾……
「喂,你怎麽龟毛得像娘儿们一样呀?」章佳焰终於不爽地开口。
江育霖愣了愣。
只见章佳焰将手伸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江育霖像是突然被电到一般,挥手拍开他。
章佳焰一个松手,水杯滑落在地上,粉碎。
两人都傻傻地看著地上的水渍与玻璃碎片。
直到江育霖回过神,急忙地自皮夹里掏出几张大钞,塞到章佳焰的手中。
「呃……不好意思,我上班赶时间,改天会再过来拿车,这些钱就先给你们……我的车就拜托你们了……」
然後江育霖逃也似地离开那间店,留下错愕的父子两人。
「喂……」先发出声音的是手里握著纸钞的章佳焰。
老板将视线移到儿子身上。「那小哥……钱好像给太多了喔?」
是修机车不是修汽车耶!两个轮子的跟四个轮子的是不一样的!
章佳焰整个人火气突然上来。「那家伙是以为自己很有钱是不是呀!?我看他脑子有毛病!」
他将钞票交给老爸之後,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吼~~~一定是你去惊到他了啦!」老板一边说著,一边往儿子的後脑杓巴去。
「又我了喔!?」章佳焰喊痛。
「好啦~~~快收拾、收拾~~~」老板转身继续去忙自己的。
章佳焰蹲在原地,不经意抬头看向店门外的烈阳。
很热……
刚刚那客人虽然真的很怪异,但是看他那脸色苍白的样子,会不会在去上班的途中被太阳晒到昏倒呀……?
章佳焰想到这里,甩甩头,将收拾好的玻璃碎片用报纸包好,全扔入了垃圾桶当中。
2
江育霖匆忙地赶到公司,一路上是坐计程车过来的。
没有迟到,但是他却非常不喜欢像这样赶在上班时间的前一刻才到达公司。
他连坐下来好好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马上忙著将自己的办公桌消毒一遍。
直到好好地擦过两遍之後,他才放下心来。
这已经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了,同一部门的人都很清楚,身为组长的江育霖,是个有严重洁癖的男人。
不止不喜欢跟人有任何接触,自己惯用的东西也习惯加以消毒……
江育霖站在茶水间的洗手台前反覆洗著自己的双手。
他看著那不断顺著手心流泄而下的水柱,突然想起了刚刚在机车行里发生的一切。
那男人──
江育霖低咒了声,明明那男人没有碰到他一丝一毫,但他还是更加用力地搓洗著双手。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这样的洁癖习惯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养成的?
但……也许或多或少都与“那个”有关吧……?
──他喜欢同性的这个事实。
高中时代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同性,然後与同性发生了亲密关系。
或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造就了他现在的洁癖个性。
没来由地开始无法忍受跟人的接触,甚至连一想到都会觉得恶心……
江育霖伸手旋紧了水龙头,突然看见自茶水间门口经过的某人。
「廖经理──」他慌张地唤住他。
廖智宇回过头,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怎麽了?有什麽事吗?」
一身深色西装的他,身材比起江育霖大约高了半个头,黑色的短发整齐地梳分开来,浑身上下不只有身为经理的气势,就连眼神也锐利得很。
「呃……不……我想知道你今晚──」江育霖难得把话说得断断续续地,低垂下头,也不太敢与对方视线交会。
「抱歉,如果是私事的话,在上班时间谈论,恐怕有些不太合理吧?恕我先失陪了。」廖智宇冷冷地打断他,礼貌上朝他点个头之後,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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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育霖连叫住他的机会都没有,目送他远离他……
胸口很闷,不,是很痛。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表面上,他们两人的确是公司同事的关系,但私底下,两人其实已经交往了好一段时间了。
直到前些时候,廖智宇突然与他避不见面,不仅不接他的电话,也没有主动连络他……
这代表变相的分手吗?
江育霖站在原地久久,那种一颗心像是被掏空的痛楚,让他整个人失去了心神。
即便是夜幕低垂,街道上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依旧是将这个世界照耀得明亮。
章佳焰低头点燃嘴上的MILD SEVEN淡菸,沉默地走在一群朋友的最後方。
夜晚,并不是一天的结束。
对他们来说,才正是一天的开始。
喝酒狂欢,放肆地游戏人间……
「喂~~~阿焰!」绰号山仔的瘦高男人,像是发现他的心不在焉,用力地拍了他一下。「你今天怪怪的喔~~~工作很累吗?」
「嗯……是有一点吧……?」
章佳焰回答得暧昧不明。
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因为工作上的辛苦?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这样的生活……似乎让他感到有些疲惫了……
毫无节制地跟著朋友们疯狂玩乐,然後找寻不同的对象,不论男女,暂时填补彼此内心的寂寞感。
天亮之後,又分道扬镳──
章佳焰重重地吐出一口烟。
山仔看见他这模样,皱起了眉头。「你干嘛呀~~~?才22岁,就未老先衰了呀?」
章佳焰听见他的口气,不自禁笑了出来。
「或许吧!」
高中毕业之後,他并没有再继续升学,反而开始在老爸的机车行里帮忙,一转眼就是4年了。
「走啦、走啦!今天我们到一间新开的酒吧去喝酒啦!」
章佳焰脸上带著笑意,戳著山仔的背问道:「这次又是什麽店了呀!?」
他还记得很清楚,上次山仔把他们一行人带到反串酒店去……
他承认自己男女通吃,不过……男人反串成女人的话……他看了实在是会倒胃口!
章佳焰想起那间反串酒店里,个个长得比女人还美丽……
突然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男人的长相──
白皙俊秀的脸庞上透出薄汗,一副为难、困扰的表情……
怪了,他怎麽会突然想起今早店里的那位客人呀?
章佳焰偏著头,停下了脚步。
直到他再度听见山仔说:「今天要带你们去的那间店是“那个”的~~~」
山仔比了个手势,章佳焰马上会意过来。
男同酒吧,对吧?
章佳焰耸耸肩。「好啦~~~再相信你一次!」
他勾搭上山仔的肩,笑了开来。
「乾杯──!」
「耶──!」
喧闹的店里,几乎挤满了人。
这里就是山仔所说的酒吧,看起来跟一般的酒吧并没有什麽不同,但客人以男性为主,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不少人肆无忌惮地互相拥抱、亲吻。
没有人去注意店里所播放的音乐,因为大家嘈杂得几乎要掀了这店的屋顶。
章佳焰笑著大口灌下清凉的啤酒,身旁的人马上又为他将空了的杯子注满。
他抬眼,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但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的不悦。
那男人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脸上带著微笑,先开口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问道:「你叫作什麽名字呢?」
男人很自然地在他身旁坐下,章佳焰注意到对方的打扮,深色的T恤搭配著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
不过就是个很平凡的男人。
反观自己,无袖运动背心加件垮裤,腰上还垂挂著叮叮当当的银链,顶著一颗引人注目的褐红色头发,十足现代“台客”的打扮。
「阿焰。火焰的焰。」他朝他笑了笑,虽然并没有对这男人特别讨厌,却也没有特别喜欢。「叫我阿焰就可以了。」
「阿焰?还真是不错的名字呢。」
章佳焰没有多说什麽,当男人举起酒杯时,他也举起自己的,相互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敬你。」
章佳焰一口饮尽杯中的液体。
进入喉间的那火辣感,真实得让他皱起了眉头。
老实说,他自己对於这样喝酒狂欢的生活,也渐渐感到腻了……
但他却不曾试图去改变,依旧让日子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3
章佳焰站在那间酒吧的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著山仔搂著另一名男人的腰间,不断地对自己使眼色。
他转头看了看身後的那男人。
那人说他叫什麽名字来著……?他早已经忘了。
「那~~~阿焰~~~我们就各自带开去玩了喔?」
山仔依旧朝自己暗示得十分明显。
「嗯。」他点点头。
老实说,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要怎麽做。
山仔挥挥手,终於跟那名男人离开。
章佳焰叹了口气。
「呃……」身後的男人冷不防出声:「阿焰,你还想要去喝下一摊吗?」
章佳焰考虑了一下。「好吧。」
两人迈开步伐肩并著肩一同走著。
半夜的街道没有如想像中的冷清,反而有不少年轻人活动著。
章佳焰没有去注意身旁的男人自顾自地又说了些什麽,只一迳地点头虚应。
怎麽办?要现在回家吗?
男人在唤了他好几声之後,他才回过神。
「抱歉……」想了想,还是拒绝他,回家好了……「我──」
章佳焰侧过头看著那男人,视线的馀光中却看见了似曾相识的身影。
他话说到一半,将目光转移到那男人身後不远处的那人身上。
是……那男人──?
「阿焰?」眼前的男人不解地顺著他的视线看去。
前方路旁站了两名身穿西装的男子,感觉上像是在吵架似的。
「抱歉,」章佳焰转头对他说道:「我还有点事,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很高兴认识你。」
匆匆忙忙地说完之後,章佳焰转身朝那两人飞奔而去──
「等等……」男人来不及叫住他,只能摇摇头叹了口气,黯然离开。
「我不是说了我们到此为止吗?」廖智宇压抑著激动的情绪朝他低喊。
江育霖欲拉住他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咬紧下唇像是在忍住什麽。
「以後就算在公司里也不要随便找我说话!」可恶,这家伙怎麽甩也甩不掉呀!廖智宇在心底抱怨道。
「智──」江育霖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便被对方残酷地打断。
「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廖智宇突然觉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江育霖皱著一张脸,低垂下头。
没想到更伤人的话却在下一秒传进江育霖的耳中。
「你不知道你很恶心吗!?我真是受够你了──!」
他不敢相信,这会是自他所深爱的人口里说出来的。
「我……」原来他一直觉得他很恶心?那当初何必又跟他交往呢……?
一直强忍住的泪水,终於要溃堤…….
「哈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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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传来一阵呼喊,江育霖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狠狠地拥进某个人的怀抱当中。
「你原来在这里呀~~~!」章佳焰像只无尾熊一样紧抱著江育霖,微嘟著嘴说道:「不是说要跟那个人做个了断吗?怎麽搞那麽久~~~?」
此时他才像是注意到廖智宇的存在般,瞥了那家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