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月劫——鲁庵
鲁庵  发于:201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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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渔火理了理衣衫,挑帘子出来,脚步一个趔趄,神智却极清晰,知道自己今日酒又喝多了,不由摇头苦笑。自回了余杭梅庄,倒是有大半时候是醉着的。

大门外停了一辆檀木包金的宽大马车,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微微躬着身子站在一旁,见他脚步不稳,忙上前扶住手臂,道:“少主小心。”扶着江渔火上了车,半靠在车壁上,身后垫上柔软的靠枕,吩咐车夫出发,又欠了欠身子道,“方才宫主派人传话,请您去照月宫。”

江渔火轻轻哼了一声,随风让他去照月宫,多半又是让自己出手剿灭与他为敌的正道中人,他能避得了一时,又能避得了一世么?带着微醺的酒意,他半倚在车壁上酣然睡去。

马车直接驶到了半山,照月宫建在山顶,还有不短的路程,风允轻轻抱起他,稳步攀上了山。

☆ ☆ ☆

日月如梭,秋去冬来。照月宫已将江湖上大小二十余个帮派收入麾下,四大门派、丐帮等却都是静观其变,便是武林盟主季城也并不插手。

这晚,寒风四起,天气便格外冷些,屋内的几个火盆烧得极旺。江渔火半躺在紫竹榻厚厚的软垫上,拈着一张小小的纸笺发呆。这是傍晚时收到的消息,仍是来自多罗阁的暗部,鸾翼虽是死了,多罗阁却仍是照常做着生意。

多罗阁每月一次飞鸽传书,都是关于两个人的,江小飞和沈无心。

江小飞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自数月前京城一别,便失了踪迹。今日新得来的消息仍是沈无心的,新皇登基后,沈大人便任了御前侍卫统领,护卫皇城。可前几日,他竟忽然辞了官职,不知去向。

“沈无心……”他低低念着这含着丝丝暖意的三个字,唇上泛起淡淡的苦涩,纤指勾起几上的长柄酒壶,一线碧色的酒液倾注而下。沈无心的行止又与他何干?如今他所有的,也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壶酒而已。

醒来时,天已大亮,头痛欲裂,宿醉难解。

“醒了?”身旁的声音温柔醇美,江渔火却皱起了眉头,颓然闭上双眸。此刻,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人的声音。

随风坐在榻前的椅中,语气温和:“半年多了,你每日醉卧酒乡不知醒转。这么久的日子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渔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明年此时,咱们照月宫已一统江湖,谁人还敢说个不字!”探身向前托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手指一点点抚过眉眼面颊,将他的一缕发在指尖绕了个圈,轻叹道,“瘦了许多,留在我身边吧。陪着我踏遍江湖,俯仰天下……”

江渔火指尖轻划断了发丝,坐起身道:“渔火只望能归隐江湖,再不出世!”

随风慢慢松开手指,丝丝断发纷纷飘落,他起身踱开几步,淡淡道:“你年纪还小,尚不知权势于人的重要。翻手生,覆手死,生杀予夺,全在我手!”

“我不要!”他说完,披了长衫下榻,向外走去,却在门口被外堂堂主风一戈拦住。这人挑着一双冰冷的长目,道:“主上没允少主离开。”

江渔火大怒,霍地回身,咬牙道:“随风,你究竟想要怎样!”

随风并不介意他的无礼,随意掸了掸衣袖,悠然道:“明日带着一戈去帮我收了丐帮,回来也到双修的日子了。”

双修……想到自己还得靠着他渡过难关,江渔火的气不觉渐渐平息。有求于人,还假作什么正人君子?他不是没杀过人,他江渔火原本也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盗贼而已。想到此,心头火起,他愤然踢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入院中。

虽然已是午时,日头高起,可江渔火衣衫单薄,仍是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头痛,他用力揉了揉额角,却听到身后传来温和关切的声音:“先回去用饭吧。平日里少饮些酒,总是对身子无益。”随着话音,冰冷的身体被雪白的狐裘裹住,刹那间的暖意袭遍全身,江渔火脚步一顿,只得随着随风回了厅中。

第二日启程时,风允已在车旁候着。江渔火跳上马车,见车内锦帷绣幄,宽敞舒适,透着丝丝暖意,不由暗赞一声好,脱下狐裘大氅,招手让风允也一同坐上来。风允看了眼大为不满的风一戈,自掀起的帘下钻了进去。

“少主,咱们先去丐帮云山总舵。”风一戈在外头禀道,原本没有丝毫暖意的声音又冷了三分。江渔火也不答言,随风的吩咐,风一戈自然清楚,他并不愿多问。

行了十多日,到了云山脚下,风一戈命人上山递上名帖,过了一会儿,上头传下话来,帮主不在山上。风一戈也不多话,吩咐一声“都杀了”,立时有人挥刀将一名丐帮弟子的头颅砍了下来,山下顿时乱作一团。

江渔火的马车停在数丈外,风一戈没过来打招呼,他也没有下车,便是帘子都懒得打起。听着外头惨嚎连连,到底有些不忍,挥手一掌拍在了车壁上,震得车箱晃了晃。

“去告诉风一戈,只擒首脑,不要伤这许多人性命!”

风允略一迟疑,仍是下了车,片刻后回来,低声道:“风一戈说,这是宫主之命,不敢有违……”

突然外头有人怒喝道:“都住手!光天化日,杀人行凶,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这人声音入耳,江渔火心头大震,挑起帘子一角看去。只见三骑高头大马立在路中,当先那人青衣长衫,宝刀如月,面沉似水。

沈无心!他怎会到了这里?

手一颤,帘子滑落,江渔火昂首吩咐道:“走!”

外头嘈杂混乱,车夫没听清楚,风允只得掀起帘子大声道:“少主有令,离开此地!”瞥眼见沈无心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忙退回车里,拉上帘子。

江渔火清清楚楚看到了望进车厢的那双眸子里闪现的惊疑和狂喜,心头暗惊,沉声道:“快些!”

车夫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声声震耳,却分明是一步步踏到了江渔火的心窝上。很快,刀五的吆喝传了过来:“前面的马车停下!停下!”

江渔火心头咚咚直跳,喝道:“再快些!”

马车终究是比不过奔驰的骏马,转眼间便被追来的三人赶上,横马拦下。骏马狂嘶,车子骤然停住。紧接着,熟悉的脚步声来到车前,帘子唰地挑起。

第 17 章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两人都不约而同避开了视线。

江渔火着一身素白衣袍,慵懒地靠在宽大的座椅中,面前的小几上嵌着一套雪样的白瓷茶具,他的身旁坐着一位乌发披散的儒雅男子。这男子上下打量沈无心,拱了拱手道:“这位侠士,不知拦住我家少主的车驾,有何要事?”

“少主?”沈无心眉头皱起,看了眼垂眸品茶的江渔火,又将目光转向风允:“这位公子请暂避,我有几句话要和你家少主说。”

风允看向江渔火,见他轻轻点头,微微一笑,欠身下了车。沈无心一步跨上来,在他对面坐下,落下了帘子,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

一股冷冽的寒风自晃动的帘下灌入,见江渔火衣衫单薄,沈无心取过一旁的狐裘轻轻披在他身上。江渔火有些惊怔,不觉抬眼看他。

“江渔火,你……可好?”沈无心含笑望着他,见他不答,神色不免有些僵硬,垂下眼帘,道,“渔火,我已辞去宫中官职,我……”

江渔火凝目注视着他,数月未见,眼前这人仍是如从前那般峻拔伟岸,眉宇间英气逼人,可虽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于他却如隔了千山万水。

“我……”沈无心犹豫着,再抬眼,却见一双清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顿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我该恭喜沈大人得了自由身么?”江渔火微笑道。

“这……沈某尚非自由之身……”

“哦?”江渔火神色间顿时淡了下来,道:“不知沈大人拦下渔火的马车,有何吩咐?”

沈无心略显尴尬,道:“我离开京城,便一路找寻你来到此地。没料想……这么快就让我再见着你!” 他说着忽然笑了,那笑颜爽朗澄净,一时间明亮得刺目。

“寻我?沈大人莫不是还想捉我这飞天盗归案么?”江渔火声音干涩,转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一双手掌紧握成拳,陷入狐裘浓密的长毛中。

沈无心慢慢收了笑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拉了出来,轻轻将攥得发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低低声音道:“我喜欢了你,便来寻你。”

江渔火身子大震,蓦地抽回手向后退去,靠住了车壁定下神,冷声道:“沈大人莫要拿我这山野小民开偌大的玩笑!”

沈无心抬起头,目光灼热如火:“江渔火,我待你之心,天地可鉴。我此次来寻你,便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了你。往后,浪迹江湖也好,隐居山野也罢,我总会伴着你。或者,你愿意随我走?”想起自江渔火走后,百般煎熬,终于做了决定时狂喜的一刻,他的唇角浮起了隐约的笑意。

江渔火没出声,只静静地瞧着他。沈无心是官,自己是贼,本以为天地广阔,再难有相见之期,却不料他竟弃了官职,千里迢迢,寻到这里。对眼前这人,他虽是有情,可如今……如今……他已身不由己,实不能拖累了他。

沈无心抬手轻轻触了触他的面颊,声音温柔期待:“渔火……答应我!”

江渔火轻轻别过脸去,淡淡道:“对不住,我江渔火是个大恶之人,哪里配跟着义薄云天的沈大人。”

沈无心面色微变:“渔火,你怪我在京城时没留下你么?”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自那日在土地庙一番争斗,我就欢喜了你。可那时,我不敢。我沈无心身为六省总捕,堂堂男儿,却爱上了一个做贼的男子,你让我如何面对朝堂同僚、江湖朋友?可你走后,我便悔了,只要你不嫌弃,我还怕那天下人的闲言碎语做什么?我既明了自己的心意,再没犹豫,立时出京寻你。”

他面上露出坚毅之色,抬起眸子,深深地看着他,“我喜欢你,渔火。让我一辈子照料你、陪伴你可好?”说到最后,声音中已露出哀求之意。

看着江渔火神情变换,忽喜忽忧,沈无心忽然俯近身张开双臂便要拥抱他,刚圈住纤瘦的腰身,胸口一震,被他一掌抵在心口,真气吞吐,稍一发力便可震断他的心脉。

沈无心被他这股劲力迫得气血翻涌,身子僵住,松开手臂缓缓退回,一字字道:“渔火,我不会放弃的!”

这几个字如鼓槌般一声声敲打在江渔火心口,痛且乱,他伸手按了按,那里坠着一块墨玉青花,是沈无心所赠,他一直贴身收着,从未离身。

他本是情淡之人,那日的爱意被拒,便已被他深埋心底。阴差阳错,如今他已是照月宫人,举手便能兴起武林中的杀伐,他已不知自己这般度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今日,这男子又来到面前,亲口告诉他欢喜了他,要从此伴着他,他却又该如何自处?

这时,外头嘈杂之声渐起,接着脚步声到了车前,风一戈冰冷的声音传来:“禀少主,丐帮总舵已剿灭,帮主元辰尚不知去向。”

江渔火心头一凛,立时回了神,双手按上膝头,坐直了身子:“江渔火如今是照月宫少主,沈大人还请自重。”

沈无心大为震惊,怒道:“你……你果真入了照月宫?据闻随风荒淫残虐,你……你……”见江渔火渐渐冷下脸来,他极力忍下心头的恚怒,道,“丐帮帮众多是手无寸力的乞儿,你因何妄杀无辜?”

江渔火斜眼上下看了看他的青布衣衫,冷冷道:“不过是江湖械斗罢了,只不知以沈大侠如今的身份也管得么?”未及沈无心应声,江渔火已冷声道,“风允,送客!”

锦绣丝幔的帘子缓缓挑起,露出风大管家儒雅的身形,他拱手一揖,含笑道:“恭送沈大人!”

沈无心眼神中的寒光一闪而过,回首望住江渔火,见他低垂着眼眸,终是一言不发,不觉暗暗叹息,霍然起身下了马车,接过刀五递来的马缰,飞身跃上马背,抖缰的一刻临风回首,目光淡淡扫过车内柳眉凤目的雪白身影,挺身扬鞭。

薄暮中,骏马长嘶,四蹄蹬翻,衣袂劲舞,隐隐有雷霆之势。

第 18 章

照月宫此次随行的数百名属下,先时早已占据了云山上下,见风一戈等人上来,忙将他们请到干净的房舍休息。

江渔火只说乏了,要休息,直接赶了众人出去。他长嘘口气,软倒在榻上,缓缓放松了精神,一时间,深深的无奈和彷徨自心底深处一点点翻涌而出,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魂魄一般惶然无助。

寒光、鲜血、惨呼……一夜挣扎,江渔火直到凌晨方迷迷糊糊睡去。最后在眼前闪现的,是随风冷厉的目光:“渔火,你,只能是我的!”

待风允敲门端进粥饭,已是翌日午时。

用过午饭,听说风一戈还要在这里住上几日,等候丐帮帮主元辰,江渔火便让风允陪着四下转转。他不愿穿狐裘,风允怕他受寒,便抱在怀中跟在他身后。

云山并不是很高,林木稀松,突石兀立,半山处散建着十多间木屋,破败不堪。或许是自古一脉相承,丐帮总舵经过这数十年经营,仍是困顿至此。

两人不消半日便将周围景致看了个遍,回来的路上遇上火云堂的堂主林西,说道后山有个断崖瀑布景色极好,江渔火便和风允往后山行去,转过山崖,寒风渐重,风允便坚持要他披上了白狐裘大氅。

昂首远望,落日熔金,脚下却是瀑布的源头,低头看去,水流飞溅,雾气蒸腾,看不清谷中情景。

江渔火叹道:“夕阳无限,只是黄昏时短。风允,咱们再到谷中瀑布之下看看,定是飞瀑流泉,美不胜收!”

风允未及应声,身后忽地一声冷笑,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道:“杀人如草芥的魔宫妖人也知伤春悲秋么?”

江渔火缓缓回身,见数丈之外立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披百衲衣,络腮胡须,身形魁伟,气势夺人,手中持着一根绿竹棒。他一挥手,周围丛中石后很快现出百十条身影,人人手持竹棒,将两人团团围住。

江渔火知道中了埋伏,看看四周并无照月宫属下,上前一步,将风允护在身后,抱拳道:“前辈可是丐帮帮主元辰?”

“正是!”这老丐看清江渔火裹在雪白狐裘中的精致容颜,脸色变了变,脱口道,“江渔火!我与你父母也算旧识,看你长大成|人,老夫也替他们高兴。”

“前辈识得我爹娘?他们……他们……”江渔火忍不住走上前,他听得元辰说与自己父母相识,忽然对他有着说不出的亲近,忍不住便想攀谈一刻,多知道些爹娘的旧事。

可元辰没等他说完,忽地沉下脸来,怒斥道:“你为何要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我今日要替你爹娘教训你!”说着手中竹杖一动,当胸点了过来。

江渔火不愿动手,只闪身避让,可元辰下手极重,不数招已在他肩头扫了一棒,痛彻入骨。江渔火知道自己即便竭尽全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只得甩脱狐裘,取出银钩,凝神应付。这元辰内力浑厚,兵刃相交,震得他手臂酸麻,便不敢再接实招,只使出逍遥游轻功绕身游斗。元辰出手到底留有余地,并不使狠辣招式,渐渐便如长辈与晚辈拆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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