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详我,左看右看,右看左看,忽然笑起来。“呆头,你莫不是真变傻了?我费了这般力气把你弄出来,你就是想报答我,也不必把自己搭上。我孟夫子现在可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你……你不要乱来哟。”
这只老狐狸,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一手。我懒得跟他计较,上榻在他面前坐好。
“随便你,来吧。你要多少,拿多少。”吸得一干二净最好,那样我也不用去受那魂飞魄散时的煎熬了。
他端起我脸来又瞧了瞧:“不对呀。”他掐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莫非你突然开了心窍,厌了那小奴儿,看我孟夫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想来投怀送抱?……唔……虽然是好事,可是,也不大好,万一他发起疯来,找我算帐,只为一夜风流,那可不划算得紧……”
他顾自念念有词,我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孟秋白!”我大喝一声:“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再不赶紧点,等天一亮你想要也没了!”
“要!”他干脆应道:“想要得紧!不过呢,”他转身拿了件衣裳给我披上,“我说呆头,我们订个约吧,等你投胎转世了,十八年后我去找你。到那时再报答我也不迟,嘿嘿。”他伸嘴在我脸上亲了亲,“喏,这算是付订金了,到时候,要是那小奴儿赶了前头去,你可要记得为我预留喔。来吧,我这便送你去投胎,但愿那小娃娃还没死透。”
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到这时候了,他还耍我!投胎投胎,投什么胎?他们怎么都急着把我扔进那轮回里去?
“孟秋白,没有下一世了,天一亮我的魂就要散了。我们跟玉奴已经完了,没缘分了,你听懂没有?”
他收回要下床的一只脚,坐回来听我说。这一回他总算认真安静了下来。
“你说……怎么回事?”
“我们完了,玉奴说,我们的缘法已经尽了,他不想再跟着我受罪。孟秋白,你笑我吧,我不想转世,他在我身边我活着才有意思,他走了,我还要那轮回做什么?他说,鬼照不得光,天一亮,我就活不成了。可是,我还欠你一份人情,我给不起你别的,你要这元气精魂,就尽数拿去,我……我只剩这点东西了。你不要再耽搁!”我一口气说完,眼泪忍不住又往下掉。
孟秋白没有说话,伸手接了那眼泪,慢慢在他手心积了一小洼,他擎到我眼前给我看:“你瞧,这是什么?”
废话,是我的泪啊。
“鬼是不会流泪的。”他微笑地看着我:“鬼不会哭,也不知道冷热。你要知道两件事:第一,你还不是鬼,你只是个生魂。第二,你也不欠我的人情,你欠玉奴的。是他央了我来救你,不是他,
我也救不出你来。”
孟秋白,你说什么?
我忘了掉泪,大张着口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敲敲我脑袋,叹口气道:“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谈妥了,要我再送你回去,原来这小奴儿这么不济事,还要我来讲。”
“呆子,你只知道自己被那死皇帝掳了宫里去,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只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就出了宫,可知是谁有这样大的神通,能进了皇宫把你弄出来?”
我知道,是唐小山在那皇帝面前进的谗言,是你把我救出来的,是……是玉奴他亲口承认他自己将我送进去宫去的……
“蠢才,说你呆还真不假。”孟秋白继续敲我脑袋:“你也不想想,当年他便是为了救你出火坑,才搭上了自己一条命,隔了这么多世,陪你这么几千年,到头来,又怎会亲手把你送到那昏君身边?那宫中皆是有神灵守护之地,就凭我的本事,又怎能进去把你弄出来?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自己心里,可有半分自己的判断?你只信他的话,却不信他对你用过的情,不是个呆子却是什么?”
我懵了。孟秋白告诉我的这些话,我一时想不明白,却只知道了一件事,玉奴他没有骗我,不,他是骗我的。他说那些话都是故意的,要赶我走,要我离开,可是,为什么?
“那日你被那鬼卒弄上了车,小奴儿才知道事情不妙,他不敢跟了进宫去,只回来路上截了那鬼卒,才知道宫里现在当家的,就是你那前世的冤家对头。那人做了十世的畜生,不知道怎么转了运,竟然落在这一世皇帝运上。
小奴儿给吓坏了,连夜奔波跑到泰山鬼府,去求见那泰山府君。他跟我说,若是平常人,你欠了他,无非就是吃点苦头,受点罪就过去了。换了这个主儿,只怕你不搭上条命是出不来的。他只有求泰山府君点头开恩,大约才能换你一世性命。可是泰山府领天下之鬼都,众鬼所归,寻常人怎么进得去?他仗了女娲娘娘的印得见府君一面。这才知道今世鬼府换易职司,新任府君,是在天上生事被玉皇贬落的十八太子。
这位太子殿下在天上便不安分,到了鬼府之后,点化了一批积世戾鬼,借时运不济,尽数放归尘世,有怨索怨,有仇报仇。他还不太敢胡闹,否则必定把那皇宫变成了个鬼域魍魉城。饶是这样,那皇帝宝座已给人簒了去了。呆子,你那冤家对头,就这般走了华盖运。他做了十世的畜生,被人踩践杀害,还清了那世的孽,可积了十世的怨。你只在那宫里受了几日的苦,只道他害你,他害的人,可不只你一个。跟他有仇怨的人,下场凄惨着去了。唉,世道不幸,都不过是他们神仙佛道一念之间,遭难的却是天下百姓。”
我呆呆地听,我从没想到,在我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那玉奴呢?他怎么求到的府君?我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孟秋白瞧着我,眼神有点古怪:“说出来,你可别难受。他答应了那府君,留他身边做一世的侍童,便可换你一世平安。”
“你说……说什么?”我跳起来,又抱着头跌坐下去,僵了半晌,全身都发颤。
孟秋白他不会骗我。我想起在窗棂缝里看到玉奴的情形,想起他抚着我脸颊依依不舍的模样,想起他故意发狠说的那些话,他……他是舍不得走啊。这一走便是一世永隔,他怕我不应,怕我任性,所以故意拿话来骗我。我……我真正是个傻子,一些也不会想,一些也听不出,我竟然还摔了那簪子!
“我竟然摔了那簪子!”我抱着头喃喃。
孟秋白皱眉道:“说什么?”
“孟秋白,你帮我!”我忽然醒神儿,拽住他袖子道:“我要再见玉奴一面,我要跟他说,不要紧,不要说一世,他能等我几千年,我也可以等回他来,叫他不要伤心,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不该摔那簪子,我……我现在可该怎么办?”我说着眼泪便迸出来。孟秋白却听愣了:“你说……你摔了那根碧玉簪?”
“嗯,”我流着泪点头:“是我蠢,你骂我吧。”
他叹气,跌坐回去,复点头:“蠢才,蠢才,你果真愚不可及!你可知道,那簪上是他精魂所系,你这么一摔,只怕他已形神俱碎。”
我说不出话来。我整个人都僵了。
孟秋白拉住我的手,“跟我来。”
我们连门也不必走,直接穿墙而过,到了我刚刚还跟玉奴立足过的房间。我看到了我摔碎簪子的地方,没有簪子,也没有碎玉,只有一汪碧水,像一掬淡淡的青色的眼泪。
我慢慢走过去,跪下,用手小心翼翼地去碰那碧水,我不敢动,这里面是玉奴的魂,我怕惊散了他。可是,他已经散了。
我想着他那苍白的笑,他古怪的眼神,那一阵子他分明是想去抢这簪子的,可是终究没有动。为什么?
他放弃了?还是他失望了?我看着那汪碧绿的水,仿佛他盈盈的眼眸,里面有我的小小的影像。我的眼泪滴落下来,落在那湾碧水上,一滴,两滴……水上起了细细的涟漪,我又看到了他那缥缈的笑,他说:无忌,无忌,我累了……
我痛哭失声。我伸出手去,停在那滩碧水上,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覆水难收啊,便是如此。 【Cissy】
三十七
我不相信玉奴便这样去了。我回思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过的每一件事,他说过,要过了这一世世的劫数,便再不必受这轮回之苦。他说女娲娘娘许了他的,只要我开了心眼,懂得了那个情字,便可以与我永世相守。
我已经懂了,我开了心眼啊,他怎么会不见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狐狸说,你没有懂,你还没有明白真正的情为何物。情之一字,是相知相守,不离不弃,不疑不嫉。你没有参透,所以你时时疑他,怨他,嫉他。你还亲手摔碎了他。
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簪子会这样重要。
簪子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他的心,你始终不相信他。始终有疑惧,所以你还是没有参透。
我问狐狸:你懂了么?你经历过真正的情么?你真正爱过一个人么?你为什么看得这么透?
狐狸拂拂袖子站起来说:因为我旁观者清。情呀爱呀这些东西,只有你们这些傻瓜凡人才会相信。我几百年的道行,为什么要毁在这上面?
是啊,他既已把人世看得这么透,又何必来沾惹红尘?可是有人有千年的道行,一样为了这一个字生死相许。
我知道,这一回,没有人能帮我了。我必须靠我自己。
我首先需要一个肉身。
东边太阳快出来了,照见了阳光,尽管我不会立即魂飞魄散,但也会元气大伤。狐狸说,你只是一个生魂,入不得人世,进不了鬼门,比那真正的鬼魂都不如,且六道不收之魂魄,时日久了,必会销蚀殆尽,你如何去找他?如何去找回你们的缘分?去重新投胎吧。
投胎?不。十几年的时间太长,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我怕等不及长大,那缕魂魄早已烟消云散。
我有一具现成的躯体。我对孟秋白说:“送我回宫里,是死是活,你不要再管我。”
活着,我可以去三山五岳访遍仙术法师,去求遍神灵诸天佛祖菩萨,召唤他的魂魄归来。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
死了,那就变一缕真魂,上穷碧落下黄泉,总会有他的消息。我不信他会消亡。便是真的没了,消散了,到时候,大不了我也跟着一起烟消云散。我们原就是相伴相守的一对,好比一个完整无缺的圆,一起陪伴了几千年,现下缺了那一半,从此怎么还会有圆满?我怎么能忍受生生世世的重复轮回?没有了他,这世上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孟秋白说:“好吧,那你要自己保重。我帮不了你什么,把我这颗元珠拿去,它至少可以护着你,不会教你元神俱灭。”
我说,我吃了难道不会肠穿肚烂而死?
他笑了:“你现在哪里还有肝肠?也不过是个精魂而已。记着,只有十天的时间,到了时候,我还是要来取回的。”
我吞下那珠子,对狐狸说:你虽然嘴上说不相信,其实心里想的还是不一样的吧?你常常撒谎哦。
狐狸摸摸我脑袋,难得的没有讥讽我,他说,谁教我认识了你们这对冤家,我只好作冤大头罗。
我说不会的。狐狸,如果我回不来了,我剜了我的心还你。反正,我留着它也没有用,我开不了心眼,看透的东西还不如你多。狐狸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又回到了那个恶梦般的皇宫。
我开始以为要找到自己的身体一定很难。他们也许装了它扔到了臭水沟里,也许不知道埋在哪个角落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尸体,早已架了火化骨扬灰了。那倒也罢了,如果挖出来一具面目全非的东西,我是要还是不要?我忽然能明白孟秋白他娘对那具皮囊念念不忘的心情了。坏了真身的人,元神想归位是如此之难。只能成一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了,对于我,甚至会更惨。
幸运的是,我不费力气便找到了曾经关住我的那间宫室,更加幸运的是,我找到那间宫室的时候,发现我的身体完好无损地在床上躺着。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弥合,涂了药,裹了油,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禁宫里对付这种事情的手段真是高明啊。
可是,我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还能呼吸?难道我的身体,不是在元神出窍的那一刻就静止了,死掉了?
我想不通。也许只要我没真正去转世投胎,那口气就会在吧,所以对于生魂,才会人世不收阴世不留,因为他还有一口气悬着,通着阴阳,阴间里怎么会让这样的人一步迈了进去?
我俯下身,想细细看看我自己的模样。我忘了出来时是怎么出的,现在就有些头痛该怎么进去。是不是还应该从百汇穴试试?可是我现在的身体这么大,不是一缕烟,怎么能缩进去那么个小孔去?这可有些麻烦,早知道应该问清楚了孟秋白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打量过自己的模样,但是就在低头看的时候,“我”的眼皮忽然一动,我看到了那长长的睫毛也好像眨了一眨,我吓傻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还在窍体之外啊。
幸而,他只是动了一动,我没看到他张开眼睛,他已经沉睡过去了。
便在这时,那角落里的门一响,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我在刹那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躲到哪里去。可是一想,我现在只是个魂魄,恐怕凡人肉眼根本看不出来,我往床帐一侧闪了闪,最后还是一跃上了帷帐顶。我现在的身子真轻,鬼魂就是有这个好处,何况,有孟秋白那颗元珠护着。
我看见他上了榻,俯身凝视着我那具还有活气的身体。我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恐惧:他想做什么?难道我人已经死了,连尸体也不放过?……虽然那还不算是具尸体。
出乎我意料,他并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着“我”。我想着他阴鸷的眼眸,有一刹那的惊心胆寒。
他俯着身,我从上面看不到“我”的样子,想必还是在昏睡着。他就那么陪着坐,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离开的迹象,我在帐顶呆得都有些腻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离开?我不知道生魂存于世,是不是只要不见阳光就可以。在这间宫室里,没有一丝透光的地方,黑夜白日都靠着灯烛取光。我倒不用担心阳光泄进来,但如果是黎明一至我便要消亡那可糟了。
就那一会儿,我忽然听到下面一声极细微的呻吟声,心里大骇,那个身体,要醒了?
我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下面那个男人,也听到了这声呻吟,忽然伸手抚住了“我”的脖颈。他的手很大,我清楚地看见那细长的颈项在他手底,有一折便断的脆弱。他想做什么?扼死我?
他却没有什么动作。那只手搁在我颈上,呆了一会儿,便收了回来。
我正松了一口气,却见他伸手自帐里取了一柄长长的剑,是我那天想行刺他用的金剑。他拔剑出鞘,剑光金闪闪地耀得我眼前一盲。他持着那柄剑,慢慢地平举到我胸前,在心口那个位置划了个圆,我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就要把我的心剜出来。他却放平了剑势,在一只乳头上伸剑轻挑,一剑,两剑,三剑……我忽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这个疯子!他的剑术的确不错,这样重这样长的剑,要把握好了应该很不容易,他的每一下却都恰到好处,既不伤到那身体,又点到为止,两粒小小的乳头很快被他弄得红肿而挺立。我想,那具身体如果有知觉,会很容易被他这样挑起欲火的。
即使这样,那身体也有反应了。长长的睫毛越动越快,身子慢慢有了起伏,他终于半睁开了眼,在他发出第一声轻呼的时候,我脑中轰的一下,仿佛要炸开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tetsu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