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奴——π
π  发于:201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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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黑的。一弯月牙从天顶慢慢升上来。它照着我这个傻子。照着我像石像一样,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一个声音对我自己说:“傻子,他已经死了。他十八年前把身体还给你的时候,就已经魂飞魄散了。他骗你,只为教你好好活下去。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么?傻子,你居然就一直好好的活着,从来不想他去了哪里。这世上,早没他的影子了,死了,散了。这些年来,你也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你却一直自己骗自己。傻子!”
我抬头看那深蓝色的天,月牙儿从云彩里慢慢探出脸来,我想起玉奴的笑靥,他盈盈的悲伤的眸子,含着泪,却带着笑。
他在那里。
十八年,他对我说:无忌,无忌,你不要伤心……
骗子!骗子!
我泪流满面,我对他大喊:
你骗我!你骗我!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回应我的还是空谷回音。
夜色一层层地涌上来,无尽的黑暗终于将这里全然围裹。
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丹田里一股火气无处可去。心底里一时凉,一时热。我颓然坐在那石头上,回想这十几年来的经过,只觉殊为荒唐可笑。我活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呢?早该结束了。
我活着等不来他,死了总还有个魂魄,那魂魄上下九天,去找他,总会方便一些。十八年前我就这么想过,可笑白白耽搁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是一样下场。我抬眼望着脚下乌沉沉的云海,玉奴啊玉奴,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从这里下去,估计尸骨也不会剩一根,那倒是去的干净。我再无流连,吸一口气,纵身向那云海深处飞了下去。
我从未体会过这种御风而行的滋味,我也不知道原来泰山是这么高,好似永远飞不到尽头一般,风从身边刮过去像刀子一般地利。下降飞快到了极致,灵魂仿佛也一丝丝给剥离了窍体,死,原来就是这么个滋味。
只是,它什么时候能到个尽头?
我想像粉身碎骨时的感觉,我想一触即碎的情形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定会很可怖,也很过瘾,可惜,我没等到那个时候。
我只知道自己在半空里飞了很久,风在空中好像静止了一下,轻轻一挫,仿佛整个躯体便张开了,没有痛,也不觉得冷。我在真正地御风飞翔。
这种感觉很久以前有过一次。
我飘飘忽忽地站在半空里,忽然毛骨悚然,这不是那次我元神出窍时孟秋白带我在半空里飞时候的感觉吗?难不成,我……又变成了一个生魂?
“生魂,鬼门不入,人世不收。”孟秋白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那么,我变成一个魂有什么用?想再死一次都没机会。
我往下看,已经看不到我的身体,它一定像一件破布飘下去了。我后悔莫及,往下扎了几个跟头,却扎不下去。身体太轻,没有质地。
是不是要返回观海石上再跳一次?我暗暗盘算。以那个高度上坠下来,再轻无质地的东西,大概也能摔个粉碎。
“放心,已经死透了,再跳一次,你连魂也没了!”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转身找,再找。


我破颜而笑:孟秋白,我知道,每次我找不到路,你一定会出来帮忙的。
他板了脸对我皱眉头:“有什么办法,老相好要跟别人去殉情,我只好来送个行。”
“狐狸,我真的死透了么?”
他指脚下云端给我看:对不住,你选的那个地方太高了,你那个皮囊,我实在没本事搭救上来。不过救不救也无所谓了。反正你们家小奴儿,也找不到住处了,你们两个鬼,一起做伴吧。
我一震,颤手拉住他:你……你知道他在哪?
孟秋白两眼向上:“你不是自己要去找他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跳下来了。唉,人我留不住,那皮囊留给我也好啊,值不少钱呢!”
这种时候求他帮忙,不可违拗他的意思,他愿意说点刻薄话,我只当耳朵为他长的。只要能见到玉奴,只要他肯带我去见玉奴,我就是再死一回又有什么?
“孟秋白,你知道,我不认路的。”我软语求他。
他冷冷一笑说:对不住,那地方我没法领你去。
“孟秋白……”我以为他还在耍脾气,虽然这脾气来得有些古怪。他却摆了摆手,对我说:“呆子,我问你,那小奴儿为你吃了九世苦头,你可愿意为他还报一二?”
一二?我惨然而笑:孟秋白,难道非要我死第二次你才肯相信么?
“只怕,比你舍两回命还要难一些呢。”
孟秋白从来难得有这么严肃一回,他说:无忌,人世间公堂上已敲定的案子,若你要翻案,也要滚一回钉板,历一次死劫,那种苦楚,你可受得?
受得!怎么受不得,权当那身子不是自己的。
“可是上刀山,下火海,炸油锅,挨那生锯绳串,你也受得?”
只要不让我去畜道轮回,我都受得。我颤声说:“我不怕作畜生。我只怕入了轮回,说不得人话,做不得人事,下辈子见了他也认不出来。”
“唉,”他长叹一声,“你们两个痴子!小奴儿他因为你,到底遭了大难,给镇在泰岳底下阴阳界已经十八年。你道他不肯来赴约,以为他骗你,却不知他是脱身不得,十八年来在那阴阳界酷寒暑热之地日夜煎熬。你若想见他,怕也要把泰山府的一百零八遍酷刑轮一番才成。”
我成!我成!
玉奴,为什么每次孟秋白带来你的消息,都是把我的心剜了一块去?泰岳底阴阳界,那是个什么去处?酷寒暑热之地,又会是什么样的煎熬?你……你这个傻子,为什么总是不跟我说一声,就替我作主了?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情,我怎么负得起?我实在负不起啊!
玉奴,你等我!我这就来!

42
我终于踏进了泰山府。
原来人间有冤,可以在公堂上击鼓;阴间有恨,也可以在九泉下鸣冤。只是这代价,比尘世里更惨烈百倍。地府里的酷刑,原是用来对付阳世犯了重罪却未得惩处的鬼魂,鬼是没有形体的,那种痛楚加诸于躯体,只能倍受其痛,却不能毁其魂魄。所以,一百零八遍刑罚轮下来,等于死了一百零八遍,却死得其惨无比。风一吹复魂归于体,接着受刑。
孟秋白说这个地方他进不来。他费了大力气从鬼卒那里打听到玉奴的下落已殊为不易,我不能再连累他。他却取出自己元珠来,说:呆子,我别无长物,到了那等地方,别的法术也不管用。这一回,是真要搭上我一世精元了。寻常人便是一种刑罚已足够魂飞魄散,你心志虽坚,怕也承受不住。这颗珠子,能保你多久便多久,你也不必再还我。记着,不要说话,一说话神就散。那一百零八遍刑,你不要一下子应承下来。虽然说长痛不如短痛,但你想轮番受下来,必得留点体力,零零碎碎受点苦头,顶多是晚些时候见到小奴儿;一口气受完,我怕你早早的就把魂打散了。
他絮絮叮嘱。我含了泪不敢看他。狐狸,我欠你这么多人情,以后怎么还呢?
他笑笑:你不是说,有些东西,我虽然说着不信,还是想试一试么?就看你们两个能不能证实给我看了。……呆子,我其实早一年就打听到了小奴儿的下落,总想着也不差隔这一年,或许一年之后,他便被放了出来。依你的脾气,听到了怕马上就要赶来赴死,两个人要受那双份的苦,何其不值。所以隐瞒至今,哪想到你还是从那观海石上跳了下来,你……不怪我吧?
我摇摇头,眼泪啪啦啪啦掉下来:狐狸,我怎么会怪你?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回来!我肯定会带着玉奴回来的!
他替我揩干了泪,叹了口气:“到了那边,就要把泪收一收罗。酷刑之下,也显得有骨气点。”
可是,骨气二字,怎会是说一说便可以有的?
到了阎君殿上,万鬼号呼,声震雷霆。虽相比人间公堂威武之声,其威武却全不可媲。
我仗着孟秋白的元珠护体,总算没吓破了胆。但那个东西却护不得我一路。
尘世上时,动辄便说生不如死,说什么甘愿上刀山下火海,及至此刻,才知说这些话的人,何尝有一个是从九幽十八狱里出去的?
到了第一狱,第一刑便是上刀山。那山却也不甚广阔,峻削壁立,利刃纵横,密密地倒像春日生笋。我去时已有数人挂在那上面,肠腹毕露,忍了忍,不去听他们惨呼。旁边同行的一个鬼囚,是被判了一起上刀山的,却畏缩乞怜,始终不敢上前。被那鬼卒捉了起来,往空一掷,已串在刀山之上。我委实也不愿一步步去爬那刀山,索性学了那模样,自己一跃,落下时身子倒是极轻的,及至串到山上去,全身却是生生地被劈碎了。我不敢去看身上,一看之下,只怕失了勇气。想不到那刀却是活的,插在身子里头,慢慢开刃,只觉到身体已被零割碎豁,才陡然脱落。我记着孟秋白的话,咬紧了牙不出声,那牙怕是要咬碎了。
旁边的鬼卒似乎有些惊奇。到刀山二次合拢之时,他已用叉把我挑了下来。一落地,身子便完好无损,只全身筋痛骨碎一般,一时难以复苏。
我痛得缓不过神来。朝他呲牙咧嘴笑了一笑,那模样想必已经惨淡无比。他更加惊奇,送我回阎君殿时,声气甚好,不似对待旁人。
“喂!”我要转身进殿时,他叫我:“你到底有什么冤情?说实话咱们这里有几百年没人来找这罪受了。”
我无力地看他一眼,摇摇头,怕说话分了神。
他无奈,忽然从身上解下一条腰带来。“我说,我瞧你够硬气,这条腰带,你先围上吧。后面还有一百零七遍,每一刑都比这刀上厉害三分。你若没什么护着,怕要受不住。有这个东西,能护你一时。”
那根腰带又脏又臭,但他既这样说了,我又怎好推托?接过来在腰里围了,身上忽然酸痛俱消,这才知道它的好处。心里感激,却不知道怎么谢他。摸了摸身上,正在找,他忽然明白过来,将我推了进去:“去吧去吧,我若肯收你银钱,也不在这里做事了,直接上那阳世间投胎作皂役去!”
虽然他生得丑,可是鬼里面的好心人倒比阳世间公堂上多一些。
接下来的果然一关比一关难熬,有几回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打散魂魄了,醒过来身子却还是完好的,地狱里不见天日,鬼火闪烁,我亦忘了日月差异,孟秋白告诉我不可以把一百零八遍刑一次全受下来,唯这一句我却没有听他,急急地受完一次刑,但赶赴下一处。我想我已成了泰山府的逸闻之一。那些鬼卒,在我一入刑狱便争先恐后跑来看我。看这个不知死活像奔命投胎一样抢着受刑的人。
我的心急差点害死了我,第四十三关下油锅的时候,我已连受了绳穿,木锯,杵臼,礁骨四刑,全身都已骨质缠绵,脆不可当。我以为灵魂是没有质地的,怎么折腾都受得起。想不到总有一物降一物的东西。这一百零八遍刑罚,自创世起,大约也没想过要有鬼魂去真的全套尝下来,譬如人间的滚钉板,虽然设了这么一条案,但是真的敢抱了冤状去滚一遭的又有几人?我拿自己亲身作了试验。一下油锅,随波沉浮,沸油入口,肌肤焦灼,那倒也罢了,却从肺腑里炸裂上来,烹彻内外。一瞬间我觉的不是骨酥肉脆,而是焦糊成一团,最可怕的不是痛,是没有感觉。对鬼魂来说,没有了痛觉知觉,那便是魂魄也不存在了。在前面那些刑罚中都没有过的恐惧感一下子攫住了我。我怕,我以为要这样魂消魄散了。我还要见玉奴啊!
我似乎在油锅里呼喊了一声,那种恐慌的没顶之感真的彻骨而来,我根本不记得我是否挣扎过,后来那些鬼卒说提着我的腰带把我提出来时,油锅外一落地,已经不成形了,拿巨叉叉出,在风轮上连煸了几煸,才慢慢催生出来,从那以后几十关,便放松了些速度,我虽然心急,却再不敢拿自己冒险。
熬刑久了,起初我还能算一算到了第几关。到后来便成一团活着的精气,一块没有肉的躯壳,任他们糟践,折磨。我只道总有一天会熬得完的。我只道玉奴在那边受的苦楚,与我没什么两样,再怎么样的痛,我便都能抗下去。他已熬了十八年,我难道不能过一百零八遍?孟秋白说,不让我们受双份的苦,那便我来分一点。
一百零八次的灰飞烟灭,一百零八次的起死回生。每一次把那苦楚受一遍,我便有一点点缥缈的欣慰,那意味着我朝着玉奴又近了一点。
我已数不清熬过多少遍刑罚,我已不知道这个身子生生死死有多少次,痛,苦,焦,烂,零,剐,磔,裂,上演到最后也再没了什么花样。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地狱,终不过是如此。我终有熬出来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终于是到了。

43
最后一关,是火海。,人世里常说刀山火海,原来也是个起始终结的意思。连油锅里都炸过了,我以为这火海亦无可惧。领路的小鬼却对我说,你不要小瞧了这一关,火海里面的火倒也罢了,是要紧的是你要认得路,记得方向。别走错了向,到时候一百零八遍酷刑再从头轮一遭,我瞧你这个样子,也不要去试了。
我差点哭出来。谁不知道我生就的路痴?要我去认路,还是在海里,我……我顾不得孟秋白教我的话,什么骨气也抛一边去了。眼泪珠子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那小鬼被我哭得手足无措:喂,你怎么啦?这么多遍都过来了,这最后一道你却熬不住了?这……这算怎么回事!
我擦了泪问他:这位大哥,我要是出不来这火海,是不是就葬在这里连一丝魂魄也不会剩了?
他说差不多吧。
那我从入泰山府至今,已有多少日子了?
他掐指一算,说你一天至少受两次刑罚,来到这里总也有一个多月了。
是啊,我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在这地狱里摸爬滚打,受这非刑熬煎,到头来,最后一关功亏一篑,我死不瞑目啊!
他笑说,你还没试,怎么就知道不成了?
我……我天生不认得路。
他端详了端详我,忽然叹口气说:算啦,看你熬了这么多的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过来!
他朝我招手,我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把嘴巴凑上来。我吓了一大跳,难道在这鬼府之中,也有鬼卒胆敢有这般非分之想?
没想到他伸出舌头,在我眼睛上舔了一舔,说:“这么着,你的眼睛就是着了烟,也不会被迷,火海里睁大眼,看清了路,心里头持一点清明,就不会有碍,去吧,看你熬到这份上也不容易,如今这世上没几个这等人了。”
鬼舌舔过的眼睛,果然清亮。那火海原也不是海,只是一片广袤的烈火之地,火焰浓烟漫卷过来,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脚下是烧红了的炭,一脚踩下去,立时焦糊一片。我含了孟秋白的那颗玄珠,眼睛睁大了,一些也不敢放松,只怕走错了向,脚底下骨烂脂糊,血肉交融,却已顾不得了,只盼能早些走出这片火野去,便可找到玉奴。
席卷的烟迷了来时的路,我在火的煎熬里向前探索寻找,我知道我的脚已溃烂,我的皮肤已焦裂,我的身体,从内向外地干枯。
我只能不停地走,一直走下去。
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好像前生几世之前便曾经这样的走路,找一个人,只是一直没有路,现如今我终于找到了方向,我怎么会被这火阻住?
他曾经,也这样找过我的,不是么?当他在那万丈红尘里辗转寻觅的时候,我却迷失在这来时去时路上。
玉奴!玉奴!
我那时的心里,盛不住这个名字,现在我的心里,却只有这个名字。
他是暗夜的一点火光,是火海中的一点清凉。我只能靠着这个名字走出这个地狱,走出我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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