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里的水鬼(出书版) BY 寿丹
  发于:2010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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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戒兰用力一甩把被单晒在太阳底下,然后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把篮子夹在腋下进了房子。

厨房里的厨具都还放在原位,他默默地用力刷洗着锅碗瓢盆,然后把早上在市场买的菜放进炒锅里,变出一道又一道美味料理。菜的香味掩盖过房子陈年的霉昧,仿佛下一刻会有满身脏兮兮的孩子从外面跑进来吵着肚子饿。

摆好碗筷,他穿越蒙着阴翳的长廊弯腰抱起鞠水,鞠水的头软软地靠在路戒兰的肩上,紧闭双眼。

路戒兰费尽心力才找到当地一位极有本事的老先生,把嵇模棱当初给他的式神符咒再造出来,所以这几天他们两个就像结婚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一样吃饭,睡觉。下午抱着鞠水坐在花园的长廊下看太阳落下,牵着手出去散步。有时候就做爱,鞠水从来不挣扎,那个有一张七情六欲的脸儿已经不复见,他越来越虚弱,没有力气和路戒兰抗争,所以他宁愿当一个乖巧的情人,就像养出来的宠物一样。

路戒兰把他放在对面的椅子上,为他添了一碗饭。「今天市场的菜没什么变化,所以比较清淡一点。」

鞠水缓缓捧起碗来扒了一口,敛下的眼睛瞧不出情绪。

「等一下吃完我们出去吧!听说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开车上山也要一个小时,穿暖一点,你最近精神不太好,不小心一点会感冒的。」

鞠水添了一碗汤,小口小口地喝,苍白的脸因为热度微微粉润起来。他根本不必吃饭,也不会生病,流血也是假象,可是他顺从地当一个人类,或许他真的是人类呢!有时候他会这么想,因为他的心好痛,像是真材实料的肉一样,所以他粉饰太平地喝着汤,好像汤可以抚慰他的身体。

「你喜欢看星星吗?我小时候常常一个人跑去山上看星星,这个城市光害很严重,只有山上会好一点,不过也就是单纯地看而已,不会许愿什么的。」

鞠水放下碗,路戒兰又夹了一些菜到他碗里,推向他的方向。

「不过你应该也看腻了吧?繁花湖那里没什么光害,也不常下雨,看到星星的机率很大。」

「我没有两个人看过。」鞠水把辣椒挑掉放在碟子上。

路戒兰笑了,似乎很高兴。「那今天我们可以看个够,我看要多带一些东西才行。」

「带点酒吧!我还没喝过酒呢!」鞠水说,眼皮忍不住打架。

恍恍惚惚当中,鞠水看见路戒兰笑着对他说些什么,然后再次醒来看见包围自己的闪烁星空。

鞠水揉揉眼睛,从一堆毯子底下钻出来。「我怎么又睡着了?」

「小睡猪,你再不醒就要天亮了。」路戒兰递给他一瓶啤酒。

鞠水把手从袖子里甩出来,小心喝了一口,吐吐舌头。「这酒是还没酿好吗?好苦。」

路戒兰笑。「那酿好的该是什么味道?」

「甜甜的,像麦茶的味道之类的……」

「那样子的酒治疗不了人的。」

鞠水忍着呛再喝一口,他想要被治好,不然他的心一直觉得酸疼酸疼的。

「你看见他们了吗?」

「谁?」

「我的爸爸、妈妈、叔叔,他们还在房子里吧?」

鞠水摇摇头。「我没看见他们,他们有来吗?」

「我以为他们一直都在的,没想到紧咬着不放的人只有我而已,他们却都已经放下。真可笑,真可笑。」路戒兰无声地笑,把脸埋在胸前身体颤动着。

鞠水知道他根本笑不出来,他默默地握住路戒兰粗糙的大手。

「那一年我十二岁,那天下着大雨,我改着别人的考卷还以为我可以掌控生杀大权,没想到我才是等着被杀的一个。我妈妈和叔叔光着身子被我爸爸杀死之后塞到衣柜里,然后我爸爸在门把上打了个结吊死在上面。我回家的时候就看见我爸爸坐在地上,好像很疲倦似的,我本来还想问他:爸爸,你为什么坐在地上?可是当我看见他坐在一片红色中间,我就知道没有必要问了,他是因为心很冷的缘故,冷到有极大的意志力坐着就可以死掉。」

鞠水环住路戒兰冰冷的身体,可惜他的身体一样冷,取不了什么暖。

「你不觉得好笑吗?我保留着这栋房子一年又一年,可是他们却抛下我去过他们的新生活了,我至少也是他们的小孩吧?当初他们忘了把我带走,现在又再次忘了我。拜托,我这么惹人厌吗?所有人都想要抛弃我,你们以为我是吃软饭的不成?」

「我不会抛下你的,除非你先抛弃我。」

「你骗我,你会抛弃我。」

「我不会的,你说过如果我走了,你会下地狱找我索命。我害怕,所以不会走。」

「你以为我真的会去找你?为什么我总是要不断地找你们?我真的不想要这么累了,我紧紧地抓住,可是最后总是我一个人留在原地。不要以为我不会放手,我会放手的,我说真的……」

「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他们也像你这样曾经紧紧地抱住我,可是最后都放手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鞠水贴在路戒兰的颈窝绽开温柔的微笑。「因为如果你放手了,我会化为厉鬼上人间找你索命,你怕不怕?」

路戒兰却闷闷地笑了。「我求之不得呢!」

鞠水收紧手臂,望向天空。「许个愿吧!今天的流星特别多,就是让我们许愿的。」

路戒兰没有这么做,他许过很多愿,可是从来没有成功,他只觉得流星是个坏兆头。

倒是鞠水紧握双手许下很多心愿,可是就是没许让自己活过来。

霍桑大口嚼着饼干,整只手沾满油腻腻的饼干屑。把脚搭在挡风玻璃地窝在副驾驶座上,一边哼着歌。

「坐好,系上安全带。」霍深河紧皱眉头,一边抽几张面纸丢过去。

霍桑不可置否地把脚放下,用舌头舔干净手指头。「你说这次梁泡泡为什么一点行动都没有?」

「他也有他的工作,整天管你干什么?你是猫啊?用面纸擦,别擦在椅背上!」霍深河差点开进逆向车道,可怜他有洁癖还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

「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怎么能不管我?」霍桑嘟起嘴。

「不管你不是很好吗?你的肚子就可以吃饱了。」我也就安生了。

「吃是吃饱了,可是食之无味。」

每次都说要把梁先生怎样怎样,可是到最后还不是他被梁先生气得七窍生烟,不过这话霍深河可不敢说,一说又要闹猴子脾气。「可能是这次我们计画严密,他没有察觉到吧?」

「梁泡泡退步了呢……」他搓搓下巴喃喃自语。「还是他跟上次那个女的谈恋爱去了?我看他真是乐不思蜀了。」

难道梁先生该思蜀?「谁规定他一定要跟你掺和的?人家交女朋友你也不能怎么样。」

霍桑整张脸沉下来。「你为什么乱说话?」

霍深河没有立刻陪罪,反正他本来就讨厌他入骨,让他说几句解心头之恨也好。「你对我下蛊以后就没人弄东西给你吃了。」

「你以为我怕你威胁啊?」他冷哼一声,双手环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不然这些年你也不敢对我下手。「别说这些了,赶紧干正经事吧!」

「姓柴的那个女人我看顺便解决掉好了,麻烦!」

「霍桑!别因为你不高兴就搭上别人性命!那女人不在我们的计画之内,你当初说只要两条,搭上一个局外人的生命没有意义。」霍深河的脸闪过一丝痛苦,两个相爱的人死去很凄美,可是孤单的人死去就太凄凉了。

「好啦!好啦!你把车子停下来,要不然把车子弄脏你又要哀哀叫。」

他没力气再纠正他,随便摸到他身上一点点蛊毒都会有事的,但是他根本不会在乎。

霍桑在置物箱找到一张发票。「唔!就用这个好了。」他随手把它撕成人形,然后用原子笔快速在上面画下指令。

「它这样长短脚怎么走得快?你干脆撕个拐杖给它。」

「我美劳一向不及格,要不然你说怎么办?」

他从置物箱再挖出一张发票,撕成一对翅膀。「用飞的比较快。」

「说的也是。」他把它们用订书机订在一起,又在上面添了几笔,戴上抛弃型手套,把蛊涂在纸人身上。「去!今天晚上要到喔!」

鞠水坐起身子,任床单滑落腰际,光裸的肌肤透出幽暗的青蓝色磷光。他忍住眼泪穿好衣服,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被床单绊了一跤,他赶紧爬起来往门外去,连鞋都来不及穿,他只怕追不上路戒兰。

今夜他们就像平常一样温存,可是半夜路戒兰突然无声无息坐起来,他还以为他在梦游,仔细听他的梦呓,竟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鞠水小心翼翼地叫他,他也十分清醒地和鞠水对话,不一会儿就穿戴整齐拿着钥匙出门去了。

鞠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会儿要他不要抛弃他,一会儿就投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到底要他怎么办?可是鞠水是个傻子,他还是选择永远相信路戒兰。

跑上马路面对一片寂静,前面是沁着露水的公路,他努力忆起先前走过的方向,然后开始奔跑。

他的脚步快要迈不开,毕竟这不是他的身体,跑几步就跌跤,但是他还是爬起来继续跑。

轰!

一阵雷闷闷打在天际,快要下雨了,可是这个时候鞠水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他忘记路戒兰带他过来的路,他左顾右盼,忍不住大声啜泣起来。

该怎么办?到底他该怎么办?

雨雾把他跟世界隔绝起来,四周的景物像是在旋转一般,雨滴打在他身上,像针一样刺伤他。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却发现可以从指梢看透对面的景物,是雨在融化他的魂魄。他知道如果不避开这场雨,他就会随着雨滴崩溃在大地之间不得超生,但他顾不了这么多,现在他只想牢牢捉住路戒兰的手,要对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恐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快!快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他的爱人,他把他从湖里拉起来,没道理让他一个人留在地面上游荡,没道理让他爱得死去活来,却轻易地放弃他。鞠水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魂飞魄散。

闪电无声一闪打亮整个街道,他看见一个他熟悉的地标,于是他跌跌撞撞往那个地方去。

远方有一辆车疾驶而来,在他面前紧急煞车,然后他看见两个人影朝他而来,一个人帮他用雨伞挡去大部分的雨水,一个人拦腰把他抱起塞进车内。

鞠水下意识地抗拒着。「我不要,我不要……」

「鞠水,你清醒一点,睁开眼睛。」嵇模棱拍拍他的脸颊,对他的惨状皱起眉头。

「嵇大哥?」

「是我,路戒兰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要去找他,他抛下我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别慌,我要你冷静下来,他离开的最后一刻在做什么?说了什么?」

「他睡在我身边,然后突然叫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就走了。」他浑身发抖。

「那个名字是什么?」

「我、我听不清楚,好像姓柴。」

「是那个女人。」梅根断定。他查过那个女人的底细,是柴氏企业的独生女,之前和路戒兰有车祸纠纷,可是不知哪个时候从对簿公堂到这个地步。

嵇模棱让鞠水靠在他怀里,他赶紧用大毯子把他身上的水擦干。对一个下符咒的水鬼而言,这些雨水会造成反效果。雨是洗净一切罪恶的水,这种流动的水不似凝滞的水洼,它会把一切带入大海。

「你先好好休息,我们会带你找到他的。」嵇模棱轻轻拍着他,替他擦去源源不绝的泪水。

「我不想哭的,可是,嵇大哥,我的心好痛,好像要裂成两半了。」

「没关系,你可以哭的,没有人会笑你。」太糟糕了,他几乎就要魂飞魄散。

鞠水意识涣散靠在嵇模棱的怀里,温度让他昏昏欲睡。「我不能睡,还没找到戒兰……」

「不想睡就跟我说话吧!」

鞠水眨眨眼睛,看着窗外滂沱大雨。「我想我不该妄想变成人类,人鬼殊途,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谁本来是应该在一起的呢?可是谁又不应该在一起?只是看谁先放手罢了。」

「我不想放手,我不想。」

嵇模棱叹了口气,将毯子再裹紧一些。「我给你说路戒兰从前的事吧!」

「嗯。」

「大家都羡慕路戒兰,男生喜欢跟他做朋友,女生偷偷暗恋他。这种人看起来笑笑的,我却觉得他不可亲近,他根本没想要把人放在心底,说穿了别人都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所以同学这么久,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放学,我看见他转进一条巷子,原来他每天都去喂一只刚出生的小猫。过了几个礼拜小猫走了,他的表情很镇定,好像跟他没关系似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件事就结束了,很残酷是不是?但是只要是先抛弃他的人,他都毫不留恋。」

鞠水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只有他自己先抛弃的他才不会留恋。」

「下车吧!我想他应该是到了这里。」梅根打断他们的谈话。

鞠水困难地爬起来,接过嵇模棱递给他的黑伞率先下车。

梅根转过头来,对着嵇模棱皱眉小声责备。「你干什么说这么多话,要是被他发现怎么办?」

「他不会发现的,他现在心里一团乱,管不了我们。」

「下车吧!别再出纰漏了。」

嵇模棱跟着下车,牵过鞠水的手把他带到风雨都泼不进的屋檐下,守卫看见他们只是眼神恍惚,没有多加盘问就让他们进去了。

鞠水昏昏沉沉让嵇模棱牵着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然后看着嵇模棱推开门,让他一个人进去。

「去吧!去找他。」嵇模棱退了出来,移到梅根身边。

「你让他一个人进去?」

「别逼太紧,希望有一个好结局。」

「希望如此。」梅根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你觉得我们开了多久?」嵇模棱伸手擦去挡风玻璃上的水雾。

雨刷快速刮去雨水,分秒不差雨又泼上来,能见度只能看见车前一公尺的路面。

梅根瞄一下仪表板。「油箱快见底了。」

「停一下路边。」嵇模棱下车,在滂沱大雨中往前看,摸了一下地面。

梅根站在嵇模棱后头。「怎么样?」

「雨这么大,可是地面却是干的,我想我们走进了迷魂阵。」

「那个人真的不想让我们插手啊!」

「是谁呢?这个人和路戒兰有何关联?」嵇模棱挥去眼前的雨,顿时雨水扬起一阵袅绕的烟丝。

「我想我们得赶快走出这里才是。」

「恐怕我解不了。」嵇模棱困扰地揉揉太阳穴。「唯有等级很高的术士才能造出雾的迷魂阵,我恐怕应付不了像雨这样更具分量的东西。」

梅根掏出手机。「没有讯号,看样子我们得另寻办法。」

一辆车子急速而过,车轮经过水洼迅速溅起水花,梅根赶紧把嵇模棱往后拉。

「我想这些车子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他们跟我们一样感受得到这雨水,跟他们求救是没用的。」

「或许我们等到早上太阳出来后情况会好一点。」

「或许吧,只怕到时候就晚了。」

梅根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雨无情地继续下,断断续续有车经过,车里的人有些模糊不清,有些面无表情,却没有人撇开眼睛看他们一眼。

「我看我们还是回车上吧!在雨里站着也不是办法。」梅根终于打破沉默。

「嗯。」嵇模棱抹去脸上凉丝丝的雨水,却在转身的那一刻看见了不寻常之处。「梅根,你看!」

梅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远方的雨里,三三两两的车阵中有一辆车开着远光灯,由远至近而来。

嵇模棱眯起眼,等到车子勉强到达视线可及之处他抓着梅根着手臂低喊:「他是人!」

梅根也看见了,那人在大雨中并没有开雨刷,并且不徐不缓地开在外车道,丝毫不在意车阵的速度。「先别大意,不知是敌人还是朋友。」

嵇模棱冷静下来,安静地和梅根迅速回到车上。

车子越来越近,在距离他们五公尺的地方开始闪烁着方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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